显然,周围的高手其实是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在片刻的沉默后,他们已如电般掠到。当先的,是一个玄色衣装的青年,面若白纸,阴冷惨然。
“蜀中唐门第四高手唐离影,御毒暗器,无对无双,看你如何抵挡。”上官天临收双手于胸前,一脸讳莫如深的淡笑,眼神却始终不离封玉寒周身。
即便你不死于我手,一样要死在他手上,就让我提前为你超渡吧,为了我的复仇,你只有死了!封玉寒自心中发出这样的呼喝。
两人交错而过,封玉寒的刀光上突地涌起一片银光。那是对手暗器“无尘”的可怕力量,那发自唐离影手中至杀无情的攻击!
血涌如喷泉。唐离影一脸孤寂地倒下。封玉寒面无表情地拭刀,刀面上贴着的暗器纷然坠地,同时坠下的,还有血花。
“好快的刀!”上官天临呼道。
封玉寒也未理会他,因为在刚才一击之间,他也经历了死与生的轮回。险到极处的一次交手,让他仍心有余悸。
对手的出手,已经很快了。所以他杀的人,已是一流好手,能在如此距离攻出暗器的人,本就不俗。
那么,自己的刀法,便更是惊世骇俗了。因为这样的一个人,只在他手下走过了一招。那一式暗器“无尘”的气势,手法与精度,已几如天意不可摧,惟独缺少了绝杀的霸者之气,因而他仅一刀便散其 杀意,毁其精神。
上官天临亦为之动容。只是他已不曾记得,自己也见过另一个人,使过这么一刀。
刀非刀,魔刀杀。
封玉寒的危机依旧。同一刻已有四个人如离散的雁群般闪到,他们的轻功俱是傲绝当世,在疾冲之下,他们亮出了八只血红的手掌,绵延成了一片血色天幕。
江湖上无人不识这一式,血雨城一式惊天、冠绝江湖的血影掌阵,曾经灭杀过多少的武林高手,由血雨城四方巡使心融意会,灵犀相通而大成的攻击,已在封玉寒的眼前,铺展如火云,吞噬着一切生命 ,将肃杀演绎得淋漓尽致。
封玉寒为这巨力所迫,勉强稳住桩,横刀,仍是挪后了三步。
不能败,败则必死,死则葬身黄泉,家仇无报。
他咬牙,厉啸,出刀。
刀光划着一道完美的弧线盘绕住封玉寒周身,如水银泻地,月光铺天般,沁入和风与气流,挟着生与死的极致,攻出。
甫地出手间,便有两人突地如破碎的纸鸢般坠向地面,眉心闪着一道金印,了无气息。上官天临则遽地收回了双指,似是这一式杀戮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原来,他已经感于封玉寒的挺身而出,担忧他为强敌所杀,致使这一代武学奇才于死亡的洪流中湮灭。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惺惺相惜,更乃人之常情,故而上官天临也有意助他一臂之力了。
毕竟,能一招杀死唐离影又未满二十岁的青年,天下恐怕也仅有他一个了。
所以,他攻了一指,指气罡烈却轻和无声,随风而至,无意而行,却于祥和中挟去了两个高手的性命。
而后,封玉寒一刀破四掌,夺命无情。刀光入肉而不激血雨,快得如同风行,却是直切咽喉,绝无半点余地,俱是杀,俱是死亡。
当他们倒下的时候,封玉寒已几乎被其他那些绝世高手曼异诡变的攻势乱刀斩杀,但上官天临却突地挟起了他,直撞破栈顶,冲天而去。
原本,上官天临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地尽毁群敌,从容而去。
但封玉寒的出现,让他断然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愿这个人死于敌手。
他们轻落在雪原上时,已经离客栈十步之远,那些高手欲自客栈门掩杀出来,但上官天临只是双掌一推,便夹带着飓风将他们迫了回去。
“你为什么助我?”上官天临沉静地说着,眼中却满是迟疑。
封玉寒默而不语。因为他厌于与杀父仇人对答。
凭他的武功,即使在如此近的距离,也伤不到对方,所以惟有隐忍。
但是只要他能够留在上官天临的身边,那么他日习天山之绝艺,反身戮仇人,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的不言,让上官天临更觉难以捉摸。
“天下还未有人敢不回答我问的话。”上官天临缓缓地说着,而后长叹一口气,目光有些迷离,‘但让我觉得迷离的人,却也只有你一个。”
封玉寒抬头,直视上官天临的沧桑与孤独,压抑住心中的怒意,仍旧面若霜寒,不发一语。
“好,你什么都不肯说,这份冷傲,我喜欢。”上官天临浑浊地笑了笑,继续道,“你愿意入我们天山派么?”
封玉寒便在等待这句话。他没有迟疑,因为心让他坚强,他必须苟且偷生,忍辱负重,让时间赐予他完愿的机会。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邪气与杀意。
入天山,仅为分化天山,习绝世武功,并杀死上官天临复仇。这就是封玉寒的抉择。
这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让封玉寒寒冷的心受到了更多的痛苦与煎熬。
他白天依旧是天山派众门徒的二师兄,夜晚却化作恶魔,四处夺命,并如鬼魂般搜寻着灭幻雪山庄的第三个人,那个大他不超过十岁的青年。
蒙面,黑袍,寒掌,软刀。
天山中有此武功,符合这年龄而又为他所见的,便仅有聂天情一人。所以他仅在不久后便锁定了目标,并下了杀心。
这一切本可早早结束。他每隔一月便残杀一个天山门徒,只为用无辜人的血慰藉心中的痛,并用深重的罪孽逼自己走上复仇的绝路。
在仇恨面前,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嗜血之魔,冷血无情,几与他的复仇对象无异。
在他的不断杀戮下,天山门中精英便一个个消亡匿迹了。上官天临与聂天情也并非恍若未觉,只不过他们都觉得,这定是隐月门杀手所为。
是该动手了。
可在时间的关口上,却突地多出了个萧剑云。
而后,便是红月,轻柔地走进了他冷漠的心扉。
友情,与爱情,弥补了亲情的缺失,也让封玉寒狂躁的心,渐渐平静。
这,让他一度打算摒弃仇恨,奔向光明,寻回热情,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非为仇恨所包裹的阴影中的杀手。
只可惜,这一切稍纵即逝。在封玉寒的人生中,这两个人停留得都不久,对他切实的关心帮助,也不多。杀心,依旧隐于心灵深处,一触即发。
这就是封玉寒全部的故事,一个黑暗的秘密。
“原来,你有着这样的经历。”红月凄楚地道,“父亲,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你相信我的话么?”封玉寒像是释尽了多年的重负,一脸的忧郁却更为深重了。
“我说过,我永远信任你……”红月失神地喃喃自语,心中却犹被这突至的变故扰得心神不宁。
“其实,这一切,使我更像是无情了,同样对你父亲,对天山派的恨意,以及诡异的行为,冷酷的心……可我知道,你并不怀疑我。”
红月无力点了点头。
封玉寒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未曾动手过,便是由于心系于你。我并不希望破坏彼此间的这份完美默契,每日只要见到你的笑靥,恨意便冰释消融,有时,我还感到,如果师父不仅仅是师父的话…… 我是指有你的存在,我甚至不愿杀他,伤你的心。”
“可是,父亲仍是死了。他的确不是你杀的,因为只有我与容秋水在临天阁直面过无情。那份狂妄纵意与狠辣,都与你截然不同。”
“不过,师父的死,让我一下感到怅然若失,因为一个复仇的信仰就自那一刻幻灭,我也不知道,是否我的心,也在那一刹突变了。”
“所以,你的复仇之火又被点燃,因为杀死聂师兄,远比对我父亲下手简单……”红月虚弱到闭上了眼,心中充溢悲痛,“你既已为了我放弃……就不该再下毒手……”
“那是因为我偏执地认为,他便是无情……我是怕他欺骗你,所以决心揭发他,毁灭他……我做的一切,皆是源于爱你……”
“爱……我……”红月轻颤着说,“我了解……”
“那一日,其实我在击聂天情下谷前的瞬间,便已开始迟疑他是否是我的灭家大仇人。因为他太温文慈和了,甚至在生死关头都未出过杀手。”
“可你依旧将他打了下去……”
“不,我的那一刀虽然势难收回,但我坚信,他完全可以不挪半步从容格击,可这并未发生……他就被一式扫了下去——未伤,仅仅失足——可那远比挨我一刀的结果差得多……”
“你不了解么?其实自你入天山的那天起,你的双手便开始沾染血腥,内心也森寒冷漠,向心魔的深渊不断坠落了……你的噬血残杀让我惊心,可能当时你甚至觉得要灭天山必须杀他,一念之差,铸成 生死茫茫永难轮回的大错,你寒冷的心应当愧疚,而非怀疑!”
“这只是我的直觉,仅此而已。我想把心中的一切都倾吐出来,因为我们之间,不该心怀彼此的秘密。但我的这番话既已说出,也必定昭示着我将失去你……自入天山来,我无因地杀害太多无辜的人, 仅仅是为了压抑心中的愤懑,单这一点,我便比无情更该死……但这毕竟是我真实的一面,其实我已不是人,自悲魔刀第一重深植我体内后,我便已成为一柄冷冰冰的,为家仇不顾及一切的血腥屠刀… …”
“屠刀?可我相信你一定仍有人性。”红月伤感地说,“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天意都注定我要谅解、宽容与信任。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过恨意,连无情也是。因为一切穷凶极恶必有源头,必有苦衷。但我 也相信一点:因果相报,无人可逃,父亲也为了恶,他走后,我理当认命,但他的死是由无情引起,所以我必须裁决他的命运,让父亲得以安息。你是不幸的,但你在仇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你一生 为之奋斗奔忙的大事,最终却会毁了你……”
“人性么?我还有人性么?”封玉寒迟疑着,突地纵声狂笑,声音却是那么寂寞,那么凄凉。
“你仍有人性长存于心的!还记得天山巅上初会时你那温和如煦阳的笑容么?还记得你对我所说不多却柔和的话语么?还记得在父亲逝去时,你即使心怀憎厌却也无由地感伤,沉默不语的情景么?如果 你已是屠刀,那萧师兄为何还曾与你肝胆相照,容师姐又怎么会与你生死相随……一切的温馨,你都忘了吗?不,你不会忘的!”
封玉寒依旧大笑,却是黯然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红月。
一线热泪自他的眼眶垂落。他神离,心伤。
这个不会流泪,不懂感动的人,竟也会有如此滚烫的泪花。或许,只有他这样沉郁如许之久的人,才会在触动心弦时,有着比他人更多的愁绪,与感伤。
良久,封玉寒才从疯狂中回过了神。
红月坚定地望住他高大却虚弱的身影,沉沉地道,“一切俱已结束。父亲,聂师兄、容师姐已离我而去了。我不可以让更多的人死。所以,我要阻止你与萧师兄的决战。”
“你拦不住我的。我杀了聂师兄,萧剑云他定不会放过我。恰好,我也要他为容秋水的死血债血偿。我们的决斗势在必行。”
“可是,我已将御剑诀交予他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悲魔刀诀’已成,我坚信自己定会胜过他,御剑、魔刀,好一场恶战,我与他早该分个高下,做个了断了!”
过去,封玉寒与萧剑云,仅有两次不算公平的决战。
第一战,始于雪山之巅,交手不过一招。封玉寒身陷误杀与怀疑之中,无心恋战,被一剑断左臂,负伤而走。
第二战,发于雪山客栈之内,交手时两人俱已癫狂,完全是体力与狠劲而非武功的较量。战到最后,萧剑云由于受伤在先,体力不支,被封玉寒连砍数刀,浴血离去。
他们甚至还未较量过真正的实力。就连一开始他们的比试武功,也由于聂天情的插手,未分出真正的胜负——封玉寒未下杀手,萧剑云甚至还未拔剑。
所以,对与己实力相当的人,封玉寒渴求一场公平的决战。这并不仅仅是为彼此的仇恨,有时,只是源于胜过对方的欲望。萧剑云亦然。
但红月不会理解。
而她下定决心的事,就定要办到。
“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是吗?”红月沉静地说,“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封玉寒迟疑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想看红月会说什么。
但是他只转到一半,便发现,红月根本不用说,便已用手述出了这个秘密。
我曾说过,一个人转身时,正是最弱势的时候,意识、精力俱难集中,为高手相搏之大忌。
而就在刚才那一刹,红月已振身而起,用她那纤细秀美的手指,一下封住了封玉寒督脉十三穴。在封玉寒倾全力冲穴的时候,他的任脉又一阵麻木,八个气穴刹那尽锁。在他要挪步的瞬间,红月又连拍 了他的少阳脉、少商脉共一十七处要穴,而后,他便再难动一分一毫,刹那间软倒了下去,无法动弹。
这一路点穴手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乎冠绝当世!
红月竟会武功!这就是她的秘密么?
“你不必惊讶。”红月平静地说,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般,“我本就会武功,只是父亲在授我时让我不要轻易地施展,我才敛气到如今,说实话,如非你对我没有防备,我根本制不住你。”
“你一定要阻止我们的决斗么?”封玉寒无力地说着。内力冲穴,对他已无意义了,因为他的内力已无法运使。
“是的,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愿再失去你与萧师兄了。你的穴道,一个时辰后便会解,而在这期间,我要废你的武功。”
“红月,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怨言的。但你以为用这种方式,便可以阻止那一战么?我即使不会武功,萧剑云也决不会放过我,你同样劝不住他。难道你希望我毫无反抗地赴死么?如果我罪 孽深重,万劫不复,我也宁愿死在你的手中……”
红月含泪摇了摇头,心一下沉落于矛盾之中。
“我不会杀人的……我也不愿你被人杀……但我更不愿你去杀别人……我该怎么做……”
“离开吧,忘了我们,寻自己的天地与生活……我恐已无颜在你面前出现,萧剑云也是。即使我们不决战,心魔的折磨也会让我们崩溃的。噬血者终有自己的结局,而你能做的,便仅有逃离这片仇杀, 封存全部的回忆……”
“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许多。”红月眼中的伤感依旧挥之不去,语调却已趋于平缓,“该面对的,我一定不会退缩。无情就算不为萧剑云所杀,我也定会勘破迷团,寻得真相,并将他置于死地。我不 会杀人,但是我却可以为父亲,做一切的事。”
“那好,在与萧剑云与我有了了断之后,如果我能活下来,定会护于左右,生死相随,你待我如卫士、奴仆皆可,因为今后的日子,我的人生便仅剩二字:‘赎罪’。”
红月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无助地摇了摇头,眼中的迷离足可使直视者肠断心碎。
“有缘,再会。我走了……”
“祝你幸福。”封玉寒一脸落寞,嗓音呜咽,话语却饱含一腔真情,还隐着悲痛。
而就在这一刻,这个银色的世界也仿佛被这份宁谧又哀伤的别离所感动,一刹那间一声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闷雷自云端轰然而至,在云山间回响不绝,仿佛为人间的绝响奏起了忧郁空灵的挽歌。
“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封玉寒怔怔地跌坐于地,泪流满面。他身上的穴道已自解,可是整个人却麻木着不肯站起来。
零散的回忆,飘摇的离梦;迷蒙的爱情,破碎的虚空。
无雪的世界,天地冰封,生意萧索,一道希望的红影自他的眼中散开,融入天与地的边界,而且,很可能不再回来。
他放弃了。为了爱执着了如许之久,到头仍是一场空。
是否会死在萧剑云手上,他已不在乎了。红月的离去,几乎湮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但仍有机会再见。他决不弃至情,登悲魔七重,毁掉自己的人生与人性。因为他还想存一份温情于心中,永远注视着红月,她的幸福。
御剑诀,他了解。
剑纵天下,气彻云空,无依无傍,夺命无双。没有一个人敢于挑战这不败的武功。
或许,悲魔刀也不能,尤其当他放弃第七层的境界时,胜算更是渺茫。
但他还是咬着牙,起身,用因为哀伤而颤抖的手,执笔写下了战书。
有些事情,常人不会懂,高手间才会懂,败亡于昔日挚友,今朝仇敌之手中,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黑暗秘密已道尽,当放手一搏。
寒风夜,暴雪天,魔刀对御剑。
天池畔,天山巅,生死一战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