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昭仪被皇上派圣驾送回了去后,流水一般的赏赐也进了思韵堂。
大约是自施嫔后,良昭仪是头一个怀了孕的,祁谨似是很看重这个孩子,往后来后宫的日子中,他大半时间都在良昭仪的思韵堂。
良昭仪自己也是喜不自胜,经常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带着一大群宫人在宫中晃荡。赵晴若就在御花园遇见她了好几次。
有一次,赵晴若正往尚宫局去,途经御花园时,正巧遇见了良昭仪和德妃撞在一处。
一个入园,一个回宫,谁也不肯让谁,两路人僵持在路中。
“姐姐,妹妹身子重,不便动,还请姐姐绕个路吧。”
良昭仪今日穿了一袭桃粉色的衣裙,衣上的绣样精致,花纹繁复。她的发髻上点着翠,腰间玉环香佩俱全,肩上的纱帔似是用的上好的云纱,浅浅青莲色,如云如霞。这一身倒是逾了昭仪的服制,看着像是嫔。
不过,最近宫中早有人在私下里说,皇上都已经拟好了封嫔的旨,只待良昭仪诞下皇嗣,便可晋封嫔位。
德妃今日穿得倒是不如良昭仪明艳,只一身水湖蓝,头戴了几只步摇。
她站在路中,仍是那幅端庄贤淑的模样,眼神却有些冷厉,对良昭仪道:“妹妹怕不是忘了规矩,今日见了本宫连礼都不行就算了,怎么能叫本宫给你让路呢?”
良昭仪倒也不动,站在原地笑得娇俏。“可是皇上怜惜妹妹,早已下旨免了妹妹的礼数。今日妹妹身子有些不舒服,还望德妃姐姐体谅,让个路吧。”
德妃唇边一直端着的的浅笑微微一僵,走上前几步直迎着良昭仪那略带挑衅的眼神,道:“只是怀了孩子,妹妹还是不要得意忘形的好。就算生下龙子,你也不过是个嫔位,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良昭仪听了这话,心中腾起一股子怒气和不甘。她之前就一直被施嫔用身份压了一头,如今施嫔不再跟她对着干了,却又来了个德妃。
她的父亲,好歹是个工部从二品的官儿,连皇后对着她也得客气几分,比不过施嫔这个翰林阁阁老的女儿就算了,还要被这个家里原先是商户的老女人用身份压着……
“姐姐不必替妹妹担忧。妹妹定会安安稳稳地生下皇儿,然后好好教养他,不让他做出歪事儿,惹皇上生气。”
德妃听出良昭仪意有所指,冷哼了一声,带着人从她身侧走过。
赵晴若站在良昭仪身后的路口,将刚才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起了一丝疑惑。良昭仪从来是个爱招摇攀比的主儿,入宫便圣宠不断,如今怀了孕被众人捧着,难免忘了形。但是德妃一向在人前宽厚贤良,今天两人这般针锋相对,倒是难得见到。
听说最近祁谨为了济州剿匪的军队被山火围困一事发愁,不怎么来后宫,偶有几次要去良昭仪的思韵堂,都因德妃陪在承乾宫而作罢。
但是德妃,该是不屑于去争这些的……
见德妃走来,赵晴若收回自己的思绪,暗暗攥紧了手,屈膝行礼,问了一声安。
德妃倒是没想和她多说话,寒暄了一句也就走了。抬起头时,赵晴若注意到德妃身侧一直未说话的宋昭仪回头看了一眼。赵晴若看见,那一眼,看得是良昭仪的肚子。那目光说不上冷毒,倒像是羡慕。
“郡主,我们该走了。”赵晴若站在原地想着宋昭仪的那个眼神,听到身边的竹容提醒了一句,便继续将思虑暂压心底,向前往尚宫局去。
八月将至,太后祁宋氏的寿辰也要到了。赵晴若想让尚制司的人帮着做一串佛珠作寿礼,便借此常常往尚宫局去。
但是今日,郑司制却不在尚制司。
“郑司制去了暖烟阁?”竹容向留在尚制司的一个掌制问道。
“是。”那掌制回道:“施嫔娘娘那儿有几样器物需要修缮,便喊了我们司制去。”
听见施嫔的名字,赵晴若有些疑惑,但见要找的人不在,也就只能回去了。
“如此,那便等你们司制回来,再让她去一趟永安殿吧。”
说完,赵晴若转身准备离去,在跨出门时却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一下。
“郡主当心!”一旁的竹容急忙扶住赵晴若,喝问向刚才撞了人的宫女:“谁呀?怎么这么不长眼!”
“郡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刚才回话的掌制见状,上了前来,一边揪住那宫女的耳朵,一边向赵晴若赔罪道:“郡主恕罪,就是个没长眼的奴婢。”
她又回身骂向那个撞了人的宫女,道:“瞎了眼的玩意儿!不要命了?”
赵晴若其实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倒没磕着碰着。她看着那掌制使劲扯着那跪着的宫女的耳朵,见那耳朵都已经整个儿发红了,轻轻蹙了蹙眉。
之前纪司衣和赵晴若说过,郑司制的脾气向来有些暴躁,如今看来,郑司制身边的人,也是同她一样的脾气。
“我无事,放了她吧。”
掌制听了赵晴若的话,松开了手。那宫女连忙谢恩。赵晴若看了她几眼,注意到那宫女脚边一只没盖的木盒里装着的东西,便俯身拾起来一看。
那是一只木质步摇,应是南楚的海生木做的木身。木身上雕出的雀羽极为精致细致,如真的一般。步摇上坠着的珠子像是水晶磨出来的,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
“这是你做的吗?手艺倒是不错。”
那宫女见赵晴若夸赞了自己做的步摇,刚要回答,却被一旁的掌制抢了话去。
“郡主别夸她。此人是擅自挪用了木料,将这只步摇做出来,献给了皇后。可是皇后娘娘要的是金步摇,她违背了娘娘的吩咐,司制已经将她降级以示惩戒了。”
然后,掌制又转头骂那宫女:“什么样的破烂东西都拿出来,还冲撞了郡主,看司制回来怎么罚你。”
赵晴若闻言,又看了看那步摇。以木做身,虽不金贵,但是新奇,加上这样出挑的手艺,其实很容易讨人喜欢。只可惜,皇后喜欢的是金步摇。若今天没被她撞到,这只木步摇,就要被扔了去吧。
“我瞧着这个倒是不错。既然皇后娘娘没有收下,我便要了去吧。”
赵晴若对那宫女笑了笑,将步摇给了竹容收下,又道:“我觉得你的手艺不错,有空便来永安殿帮我做些东西吧。”
那宫女听了此话很是高兴,忙谢了恩。
赵晴若对她点了点头,便回了永安殿。
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
……
皇城内的七月的荷花一直开到了八月。
八月,便是太后祁宋氏的生辰。
本来宫中是要为太后的寿辰举办宴会的,可是因为七月的赏荷宴和不久前济州剿匪军被山火围困之事,祁宋氏和祁谨都没有心情办这个宴会。于是太后便说,想在那几日去国华寺上香,顺便为国祈福。
祁谨自然是允了的。皇后本想让祁玢也跟着去,但是太后却推了。
“晴若跟着哀家去就好。”
赵晴若没想到太后会想带着自己,闻言愣了一愣。但祁宋氏没有给她推拒的时间,便转头吩咐秦嬷嬷道:“你帮着去永安殿收拾收拾,也跟皇上说一声。过几日,晴若便跟着哀家一起去国华寺。”
赵晴若见状只好应下。
其实她是想出去的,但是她也还有想在宫里做的事。
竹容倒是很开心赵晴若能离宫几天。赵晴若见她这样,也只好劝自己先放心,让于慎去叮嘱了那日尚宫局遇到的宫女木锦好好做那佛珠,便准备着出行的事了。
国华寺在京城之外的连云山上,是德祖誉文帝所立。据说那一朝的庆国,正值十年不断的天灾战乱。誉文帝听了司天监大臣的建议,请了异域的高僧做法,居然就恢复了域内的风调雨顺。也是自此,大庆皇室有了拜佛的传统。
赵晴若其实并不熟悉佛。南域一方有着自己的神灵,那是自乌洛便流传下来的信仰。虽然赵家依着中央皇室定了许多的规矩,但南域人民还是信仰着自己的神。
从京城往连云山的路走了两天。
连云山所在的地势本就高,林木层层。拾阶而上,走了几步便能听见寺里伴着莺啼的钟声。山间清风穿林而过,阳光从高高的枝叶间疏漏下来,倒是有一番在皇城里感受不到的清新自在。
可是出了高高的宫墙,第一次见到外面的绿树蓝天的赵晴若,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是要回去那座皇城的。
主持和僧众守在山下迎接太后一行人,陪着太后和赵晴若入了寺,将二人安顿下来。
午前入寺,安顿好了,就到了傍晚。
红红的霞云染在天边,映着落日余晖。从寺中高楼望去,能望见那林木最高处的枝叶也沾上了几分霞光,轻轻摇晃在微风中。飞鸟略过云边,向远方的山而去。夕色所至,寥寥人烟,一派宁静。
这是难得的美景,但是赵晴若却没有心思看。自入了寺后,赵晴若便一直惦念着一个人。就是前不久被送来的祁琬。
用了晚膳后,赵晴若本以为太后会去前殿听经,自己就想趁着这段时间去找祁琬,却不想,祁宋氏直接带她去看了祁琬。
国华寺边上的一处安静的院子里,守着几位尼姑。祁宋氏带着赵晴若进了院去,便看见了正坐在院中的祁琬。
“二公主!”见到了人,赵晴若立即上了前去。但被她唤着的祁琬却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笨拙地转头看了看她,许久才说了一句:“姐姐好。”
“琬儿?”赵晴若瞧出了她的不对劲,又试探性地唤了一句。祁琬看着她笑,只是那笑容中没有了原先的活泼灵动。
“二公主来的那日因寻不见沈嫔哭闹,发了高烧。再醒来之后,便是这副模样。”
赵晴若身后,秦嬷嬷缓缓地说道。
赵晴若闻言,上前拉住祁琬的手,凑近了些,想在那双瞳眸中看见以往熟悉的光彩。但祁琬只是看着她,傻傻地笑了笑,转头继续看树。
记得那一日,赵晴若在沈嫔死前,亲口告诉了她祁琬被送来了国华寺的事。那时,赵晴若是故意想让沈嫔悔恨,想让沈嫔在死前看清楚,做了这些恶事,最终会报应在她最看重的祁琬身上。
但现在看着眼前的祁琬,赵晴若只感到悲伤。
太后祁宋氏看着红了眼眶的赵晴若,叹了口气,道:“跟哀家出来吧。”
赵晴若依言而去。秦嬷嬷拦住想要跟着的竹容,看着二人出了院子。
“其实哀家带你出来,是想让你松一口气。”二人走在石阶上,祁宋氏缓缓对赵晴若道。
赵晴若垂着眼眸没有回话,祁宋氏便自顾自地说着。
“其实哀家原也不信佛,只是,想有个念想。”想有个赎罪的念想。
“晴若啊,你看这天下,哪一个世家,哪一个王族,不是庭院深深。”
“你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哀家也想要你知道。那座宫城,因皇权而存在,因皇权而尊贵,也因皇权而罪恶。但不管怎样,那座宫城会依旧在那里。”
祁宋氏缓了脚步,转头看向赵晴若,眼神中带着一分慈爱。
“此前不计。往后,哀家会好好待你。”
赵晴若看着眼前似是向自己做了保证的老妇人,心中原有的讽疑有些淡了。耳边隐隐传来寺中的诵经声,那一声声佛语,似是能冲散人心中的黑暗。
但赵晴若觉得,那些黑暗,是冲不散的。
她想起自己曾在永安殿烧掉的那些佛经,想起那朱红的宫墙。
祁宋氏想让赵晴若安心。她说会好好待她的话,赵晴若信。但是她知道,她护不住她。
那宫墙之内,没有人能够真地护住她。
此时已入了夜,林间寺庙在这暗夜也静了下来。
满月缓缓升入空中,在池中投下光,映出了自己的一方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