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过时,字迹既不扩散,也不断裂,十分圆润平滑。
司马欣惊奇万分,皱起眉头问道:“你莫非拿绢布取笑老夫?”
他将白纸拿了起来,捧在手中捻了捻,入手处虽然细腻,却并不柔滑,错愕之余,忍不住高声呼道:“竟不是绢布!”
胡无敬、尉缭、董翳也全都围了过来,盯着那张白纸看去。
楚南雄将手中重笔递给司马欣,说道:“院长试一试吧。”他见司马欣接过毛笔,望着崭新整洁的白纸竟不忍下手,就用手指蘸了一点浓墨,轻轻在白纸上一点,随后用指甲一划,墨迹划出,如同在白玉上抹下了一道淡淡的墨痕。司马欣这才拿定主意,在纸上写了一篇《蒹葭》。
老院长手中拿的虽是粗毫,可笔尖轻盈灵动,下笔时举重若轻,写出来的都是蝇头小字。
一首《蒹葭》过后,司马欣便忍不住拿起纸张,捧在面前左看右看,口中赞叹道:“妙!妙不可言!此物不荫不染,不糜不沾。虽看似柔软,质地却十分坚韧。下笔之时,一不油滑,二不阻塞,反而一气呵成,纵然比之绢布丝织,仍要好上数倍。楚公子,这究竟是何物?”
楚南雄指着自己刚刚写下的三个大字说道:“这是楚侯纸,天下间独此一份。”
众人这才恍然,楚馆店铺卖的并非草料,而是这奇异的楚侯纸。
司马欣身为始皇陛下钦点的博士官,同时又兼任南山书院院长,自然一眼就看出来楚侯纸的好处。
自古以来,大凡书写所用载具,无非是龟甲金石、布帛竹简。更有甚者,连竹简等物都没有,只好写在叶子上。相传孔圣人就曾在树叶上作书。古来书写记录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竹简虽然盛行,可一来制作麻烦,得之不易;二来书写不便,往往一部书籍,需要几十上百册竹简方能完成。书香之家,纵然藏书五车,到头来也不过几部《诸子》、几篇史、传而已。
而楚侯纸之简易方便,又岂是竹简龟甲所能比的?一页纸可抵竹简一册,一册纸可抵竹简一车。以后藏书用书,再也不必专门腾几进大院,将笨拙厚重的竹简存在库中,只需摆一个书架,放入薄薄几册纸张足以。
司马欣越想越觉得惊奇,他抬头看了看楚南雄,暗中思忖道:这小子竟有如此能耐,做出这等宝物,当真是奇人。别的不说,单凭造纸一项,他就能成为年轻一代中的俊杰翘楚。
胡无敬、尉缭、董翳等人也纷纷惊呼,直说此物乃是至宝,必能造福大秦,惠及万众,甚至可与冶铁、制盐相提并论。
此时再无一人出言嘲笑,全都掂起脚尖探头张望,想要一睹楚侯纸的风采。
胡无敬从司马欣手中接过楚侯纸,与尉缭、董翳一起观摩许久,时而用指头揉搓,时而对着日头查看,始终难以想象,这质地细密、光洁如玉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
他一时手痒,拿起砚台上的毛笔,凌空在纸上写划一阵。笔中墨汁饱满,笔触过时,字迹成形,既不溢出,也不变形。他忍不住大声赞道:“善!大善!”
楚南雄笑了笑,打趣道:“这么说,几位是十分满意的了?”
司马欣感叹道:“此物一出,天下竹简龟甲,再无用武之地。不出三年,楚侯纸必当席卷天下。楚公子,此乃传世之物!岂有不满意之理?”
楚南雄笑道:“院长既然这么说,在下就放心了。楚某本想将这一箱楚侯纸送与几位,不过,院长与几位先生高风亮节,坚辞不受。啧啧,当真让在下受益匪浅,感慨万分。也罢,几位既然如此高洁,在下这就赶紧收起来,免得污了先生清誉。”
说罢,月儿伸手将司马欣、尉缭手中那两张楚侯纸也拿了过去,放在箱子里,合上了盖子。
四人顿时大窘,在店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尴尬万分。
胡无敬给司马欣连连使眼色,见司马欣一张老脸羞的通红,也就毫不客气,走到司马欣身侧,扯着他的衣袖低声斥道:“院长,瞧你做的好事!刚才把话说得这么死,现在咱们怎么下台?”
董翳也看了过来,对司马欣瞪了一眼。
司马欣自知理亏,嘴里委屈的道:“又不是老夫一个人说的不要,你们刚才不也躲的远远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领的头?堂堂院长,如此不会办事!现在怎么办?”
几人就开始责难起司马欣来。
楚南雄见他们几个在那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也觉得十分有趣。过了好一会儿,胡无敬和董翳一把将司马欣推了出来,楚南雄故意问道:“几位不是说要去买竹简,怎么还不走?”
司马欣嘿嘿笑了笑,目光在桌案上那口箱子上扫了扫,就厚着脸皮对楚南雄道:“楚公子,老夫刚才想了一想,既然是你送给我们几个的礼物,那我们怎么能推辞不受?老夫就,就姑且勉为其难的收下吧……”
店外围观众人听见,全都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有人故意叫道:“院长,你们不是死活不要嘛?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胡无敬立刻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接着就又推了推司马欣。司马欣只得硬着头皮道:“公子好意,不敢不受。”也不管那么多了,一步上前,就要去拿箱子。
月儿见司马欣来得急,脚下似乎滑了一下,呀的一声叫道:“院长,您慢些。”一旁魏无咎急忙走来,想要将他扶住。
司马欣只道他要拦住自己,横下了心,一把抱住箱子,眼见魏无咎过来,右手猛然一推,口中说道:“拿来吧你!”抱着箱子走到一边,打开一看,满满一箱子的楚侯纸。
胡无敬、尉缭、董翳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微笑着使了个眼色。要说德高望重,自然还是得数司马院长;要说脸皮厚、下手狠,那也得数司马院长。
司马欣从箱子中取出厚厚一摞楚侯纸,对着站在远处的家奴呵斥道,“蠢货,还不快来帮忙?”
楚南雄开口说道:“院长,你刚刚说不要……”
胡无敬忙拉住楚南雄的手,笑道:“多谢了多谢了,多谢楚公子相赠。”
远处那名家奴正在绿竹书简外,指挥店内的伙计搬运竹简,听到司马欣唤他,忙回头问道:“老爷,您叫我?小的正看着这些竹简。”
司马欣语气颇有些急切,低声斥道:“有了楚侯纸,要那劳什子作甚,又笨又重的,而且还生虫子,当柴烧都嫌费劲。蠢货,还不过来!”
家奴也不管淳于越,急忙跑了过去。司马欣将那厚厚一摞楚侯纸直接塞进他怀里,又从箱子里拿起一沓,一并交给他,低声说道:“赶快回家,好生藏起来。”
家奴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忙连连点头,抱着楚侯纸转身就跑。
胡无敬正在与楚南雄说话,见了此景,忙拦住家奴,对司马欣说道:“院长,我们给你打掩护,让你抱箱子,你怎么一个人全拿走了?”
司马欣哦了一声,随即便摆出德高望重的面孔,微微笑道:“这是楚公子送与老夫的礼物,老夫既然已经收下,怎么不能带走?”
胡无敬道:“这礼物是楚公子送与我们的,又不是送给你一个人的,楚公子,你说是不是?”
楚南雄咳了一声,笑道:“确实如此,不过,刚才几位……”
胡无敬不管楚南雄,一手扯着家奴领口,一手拽住司马欣衣袖,大声叫道:“院长,你怎么好意思独吞?”
司马欣缓缓推开胡无敬,捋了捋胡须,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屑的道:“大惊小怪!既然如此,老夫便分你一些!”
胡无敬听罢,这才松开双手,点头道:“本该如此。”他想司马欣是书院院长,德高望重,必不会食言而肥。哪知司马欣突然转身,指着他家家奴训斥道:“混账东西,老夫要给胡先生分些,你怎么抱起来就跑?也不管人多人少,就往人堆里钻。你敢跑?老夫回去非打断你的狗腿!”
那家奴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看到司马欣对他连连挤眼,便恍然大悟,抱着那摞楚侯纸,头也不回没命的往家里冲去。
司马欣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之后,他又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道:“这混账,竟如此不听话,回去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
转过身来,目光在尚自错愕惊异的三位先生脸上一一扫过,随后就满脸歉意的道:“家奴不听话,老夫也很是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