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已近午时,马车在路口转了个弯,却碰到一人从斜路上撞了过来。
楚南雄见那人身影有些熟悉,正要开口相问,就听蒙骁出声呵斥道:“什么人?”
等到他一句话问完,楚南雄就看到那人正是魏无咎。他有些诧异,忙收住脚步。魏无咎走到车驾前,对着扶苏躬身行礼道:“冲撞了殿下车驾,还请恕罪。”
扶苏道:“你不在书院,怎么在这里?”
“家母在城西绿竹园中,我正要去寻她。”
“我也要去绿竹园一趟,既然同路,就一起吧。”
……
到了午后,众人这才来到绿竹园庄外。庄内管事早早瞧见,忙跑来迎接。
等扶苏下了马车,问道:“淳于越何在?”
旁边一位管事跑过来说道:“主君正在庄内用饭。不知公子是哪路大人,还请告之,小人好去禀报。”
扶苏摆手道:“不用,带我进园子。”之后,一队人便全都去了。
楚南雄回头看了看魏无咎,微笑着道:“兄弟,我和你一块去找魏叔母。”他将马车随意的绑在一棵树上,问了问庄内一名奴仆。
奴仆道:“绿竹园有好几座山头,每日来做工的妇人有几百号,你说的是哪位?”
楚南雄想了想,道:“那少女穿的是鹅黄短襦,那妇人……”说着看向了魏无咎。魏无咎急忙答道:“我母亲穿的是灰布粗衣。”
奴仆皱了皱眉,说道:“鹅黄短襦的没有,灰布粗衣的倒有好几个。都在河边洗衣,你们去那边看看吧。”
二人便来到河边,顺着下游往上看去,洗衣的三五成群,都在河岸上,其中并没有魏夫人和月儿的身影。
一直从午后找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人影,魏无咎心中着急,嘴里便不停的唠叨起来。楚南雄只得安慰一番,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渐渐偏西,楚南雄正往山上看去,耳边听魏无咎说道:“你先回去吧,别让扶苏久等。”
楚南雄倒也并不担心,他其实已经打算跟扶苏请辞了,所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况且扶苏身为世子,也不会在意一名马倌。笑了笑,说道:“不碍事,先找魏母要紧。”
洗衣的女子陆陆续续的从河边回来了,其中并没有魏夫人。魏无咎摇了摇头,正要放弃,却见河对岸走下来两个女子,一名女子说道:“嫂子,你听我说,我今天见了一个妇人,穿着一身灰,被几名家丁围成一团,盯着她洗衣服。”
二人听到这里,心头顿时一紧。
另一名女子问道:“这是为何?”
那女子道:“谁知道呢,眼下她还在山上。我看,多半凶多吉少。”
魏无咎急忙大声问道:“那人现在何处?”
女子被吓了一跳,指了指山上,就快速往山下跑去。
楚南雄就与魏无咎狂奔上山。来到山腰,面前有一座庄园,庄园外有一条溪水。溪水桥上,两名女子正抱着木盆木桶,往庄园大门走去。
魏无咎大喊一声:“母亲!”抬腿跑了过去。到了近处,也不细看,抱着那名年岁较大的女子就哭了起来。
女子满脸诧异,且有几分惊慌,推开魏无咎问道:“你是谁家孩子,怎么乱认亲?”
魏无咎抬头一看,不是自己母亲,却是别人。他脸上一红,便往后退开,说了声抱歉,背过身去,扶着桥上栏杆叹息起来。
楚南雄松了口气,想了想,微笑着说道:“也许她们没来,可能魏叔母和月儿一起办事去了,怕只是你我多心。”
魏无咎仰天长叹,“我身为人子,自幼年时便被称为纨绔。八岁时用饭,非牛羊全宴不食,非雀舌熊掌不用。现在想来,无地自容啊!十几年来,我一点本事也没有,到了现在,只会给人喂马扫粪。眼下,我不求别的,只希望母亲与弟妹平安,不受苦楚,我此生便已无憾。”
这些骄纵奢侈的生活,楚南雄记忆中也有,不过本身却没有亲自体验过。话又说回来,八岁时的魏无咎,纵然是魏国王族,也不过是个孩子,竟然做到这一地步,其纨绔之名也不是讹传了。
不过到了咸阳之后,他能为一家人痛改前非,结果也是好的。
楚南雄笑了笑,说道:“兄弟所言,与我心中所想一致。”
魏无咎扭头望着他,打趣道:“你可是人人称道的楚南雄,六国公子的脊梁,也像我一样没出息?”
楚南雄道:“那是以前,现在已经不同了。”
此时两岸点起几处篝火,山下明灯惶惶,河面星光摇曳。火光星光交织映照,如梦如幻。二人见了此番景象,心情也开朗起来。
楚南雄望着这位八岁纨绔的公子哥,说道:“无咎兄弟,我问你一句。倘若魏叔母果然在替人洗衣,你要怎么办?”
魏无咎望着河面想了半天,最后低头叹息道:“总是不愿她受苦。楚南雄,我反问你一句,若是你叔母,或者月儿为人洗衣,你该如何?”
楚南雄思索片刻,叹道:“乱世为人,已然不易,难道还要受人欺辱?如果我叔母或月儿当真为人洗衣,主家客气些倒也罢了,不让她们再去就是。倘若主家故意刁难,又或者有心欺凌,我楚南雄定要把这咸阳的天,捅个窟窿!”
魏无咎笑道:“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一点我是佩服的。话说回来,若是有人敢欺负我母亲弟妹,我也要把这咸阳的天,捅个堵不上的窟窿!”
二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桥底下忽然叮咚一声,像是一块木板撞在了石头上。
楚南雄心中好奇,探头向桥边看去,只见一道身影快速的缩进了桥洞内。
他心中一凛,只道是什么人在偷偷跟着自己,喝道:“什么人在下面?”两步走到桥下,往桥洞看去。
魏无咎跟在身后,见桥底下卵石上放着一个大木盆,盆中有许多衣服。木盆旁边站着一个妇人,天色昏暗,看不清什么模样。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楚南雄愣在那里,目光盯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魏无咎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往前走了两步,见了那妇人,顿时扑了过去,高声叫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那妇人赫然就是魏夫人!
魏夫人局促不安的呵呵两声,望着楚南雄和魏无咎正自傻笑,口中说道:“你们怎么来了?”猛然间想起什么,忙将手中拿着的物事往背后藏去。
魏无咎顿时发现,脸色一沉,叫道:“什么东西,拿来!”
魏夫人笑着说道:“没,没什么。你,你别看了,衣服,只是衣服……”
魏无咎吼道:“拿来!!!”
魏夫人低下头,脸上笑容渐渐僵硬,手中拿着的物事越发藏在背后。
魏无咎一把上前,将那东西夺了过来,拿在手中一看,竟然是一条男人穿的亵裤!他咬着牙,正要训斥一番,忽然间抬起头来,转身去看木盆。
满满一大盆,竟全都是男人贴身穿的亵裤!
魏无咎仰天长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捶打着石头,嘶声哭吼道:“你是王后啊!你是王后啊!你怎么能受这种屈辱,你是大魏国的王后啊!”
魏夫人眼见他如此悲拗哭嚎,也不知道如何去劝,只是强行笑了笑,叹息着道:“魏国早就亡了,我现在不过是一名普通百姓,哪里是什么王后啊……”
魏无咎跪在地上,口中只是那句:“你是王后啊!你是王后啊!……”
魏夫人自嘲一番,又强行挂起笑容,对楚南雄道:“你瞧这孩子,呵呵……”
她抹了抹眼角,也不去扶魏无咎,走到河边,拿起木盆中那些亵裤,一边唉唉的叹个不停,一边搓着衣服,口中说道:“再过一遍水就干净了。虽说,虽说是亵裤,可比外衣好洗多了。算起来,我还是占了便宜的。”
楚南雄脸色阴沉如铁,他一步走了过去,将整个木盆一脚踢入河中。
魏夫人失声叫道:“楚公子,你这是为何?”
魏无咎跪在楚南雄面前,嘶声哭嚎道:“楚大哥,我母亲是王后啊!我母亲可是王后啊!”
楚南雄抬起头,望着远处篝火,静静的道:“大哥知道。”
魏无咎哭声不止,扯开嗓子道:“楚大哥,他们如此羞辱我母亲,如此羞辱我母亲!”
楚南雄昂起头,恍惚间想起了被屠戮的楚国,想起了瘦弱的亲人,想起了月儿,想起了他所看到的种种种种……
他面无表情,只是说道:“大哥知道。”
魏夫人脱下鞋子,强忍着眼泪向河中走去,要去捡那只木盆。
楚南雄冷冷的望着她,一字一顿的道:“魏国夫人,你若真要受此屈辱,我楚南雄不拦你。但你若看得起我,就别去捡。”
魏夫人赤足站在河中,低头说道:“万一他们追究起来……”
楚南雄道:“一切有我,你不用管。无咎,站起来。”
魏无咎还在哭,楚南雄看了他一眼,说道:“擦干眼泪,站起来。”
魏无咎咬着牙,缓缓站起身,他盯着楚南雄,斩钉截铁的道:“大哥,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说上刀山,咱们就上刀山。你说下油锅,咱们就下油锅。只要能争一口气,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楚南雄抬头看了看满天星光,看了看河岸灯火,平静的道:“好,咱们现在就去,把咸阳城的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