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本来要在家中举行小宴,也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兴致,草草的吃完中饭,便让淳于越摆出车驾,坐在车上,只等楚南雄过来。
当楚南雄来到世子府的时候,门外已经站了许多人,淳于越、蒙骁,以及一众近侍书吏全都在场。他心里有些奇怪,走过去行了一礼,说道:“见过世子殿下。”
淳于越道:“你让殿下好等。”
楚南雄也不答话,挽住缰绳,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听扶苏说约了司马欣,要去南山书院,就点了点头,牵着缰绳就走。
一路上自然无话,不过也难免招来路人的指指点点。与人牵马,虽说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对方毕竟是扶苏,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这倒不失为一条进仕之路。
到了书院,扶苏与淳于越及随行书吏走向书舍,一众侍卫随行守护。楚南雄安顿好车驾,就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望着院中绿竹,思索起店铺的事情来。
那块先王所赠的玉佩总共当了五十枚半两钱,虽说是巨亏无比,但现在为生活所迫,只好认了这个哑巴亏。秦时物价极低,钱价极高,这些钱用来租一家店铺绰绰有余,而且还能剩下不少,省着点花,也够楚馆一个月的口粮。
只是人手有些不够,倘若真开了铺子,总归要找几个帮佣才是。
楚南雄正在思索,忽然看到身侧摆放着许多竹简。想是因为近段时间经常下雨,竹简多有发霉,今日偶然放晴,书院便拿出来晾晒。
他随意扫了一眼,拿起一册掂量掂量。竹简笨重,不管是写字还是藏书,都十分不便。而布帛昂贵,寻常人家根本就用不起。秦朝还没出现比竹简更好用的书写工具,倘若有东西既轻便好用,又价格公道,自然是一条赚钱的极好门路。
想到这里,楚南雄便觉得大为宽心,对于店铺卖什么已然有了想法。低头去看竹简,上面的字体工整严谨,用笔也十分细腻,多半是书院中某位学究大家所作,于是他就拿起一册,仔细的看了起来。
竹简右侧写着“诸子百家总目”几个字,其后便是战国公孙龙的名言。
“白马非马?”
楚南雄轻轻笑了起来,编纂这《诸子百家总目》的人,显然对名家有着极大的怨念,字里行间不仅充斥着对公孙龙的诸多批判,用笔行文也丝毫不客气。楚南雄只看了几册,就不禁皱起眉头,将手中竹简丢在了石板上。
他拢起双袖,正要继续想想开店的准备和细节,耳边忽然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你一马倌,也识字吗?”
楚南雄睁开眼睛,见竹院之侧走来一位老者,头发灰白,面容和善,多半是书院的教书先生,就露出一丝微笑,开口说道:“曾苦读二十年。”
这倒不是假话,他前世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半生中的大多时间都是在学校中度过的。虽说未必是苦读,但时间却相差无几。
老头倒也感到惊奇,拿起竹简捧在手中,看了看,低头问道:“想来这《诸子百家》,你是读过的了。”
“读过,工农文理的书都得读。《诸子百家》也就背过几篇,现在差不多全忘了。”
“哦,却也涉猎广泛。老夫见你刚才摇头皱眉,似乎对这册总目有所不满,想来必有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楚南雄听罢,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古人说话当真是含蓄,那老头嘴上说洗耳恭听,可说话间已经有些不客气了,若是不能给他个完美的解释,只怕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数落。
“白马非马么,马也非白马,意思都是一样的。”
老者似乎有些不满。他见面前这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年纪,却说自己曾苦读二十年,心里就有些气愤。等他开口,原本以为能有什么微言大义,来为公孙龙正名,想不到居然说出这等三岁小儿的话来,他当下就忍不住摇了摇头,皱眉道:“你莫非在戏弄老夫?”
楚南雄见他脸色微微变了,就抬了抬手,说道:“不敢。白马非马,呵呵,白马当然不能指代所有之马,公孙龙这里说的是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关系。古人重意境,不重逻辑,后世学子往往难以体会其中意味,便开始指摘起公孙龙来。”
他也不知道老头能不能听懂这番言语,只是见他站在那里愣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许久,老头这才重新拿过竹简,仔细读了两遍,随后笑道:“原来竟是这等意思,倒是老夫误会先贤了。”唤来两名小厮,让他们收了竹简,拿到后院做柴烧了。
楚南雄感到有些奇怪,纵然这几篇说的有些不对,倒也不至于就此毁了,这老头显然有些至臻的倾向。
老头脸上一红,捋着胡须说道:“这《诸子百家总目》虽由老夫编纂,有关公孙龙的注释却是董翳所为。这匹夫,差点害了老夫。”
典型的栽赃嫁祸。
楚南雄就忍不住微笑起来,觉得这老头虽然有些无耻,却也有些可爱,正要与他闲谈几句,却见蒙骁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老者拱手道:“司马院长,殿下有请。”
楚南雄也是从这句话里听出,这老头就是南山书院的院长司马欣。
司马欣点了点头,对楚南雄道:“稍待。”便与蒙骁一起走向书舍。
短暂的交谈之后,楚南雄又开始无聊起来。环顾院中,几片竹叶相映成趣,庭花阶草点缀其间,颇有几分南国院落的意味。微风拂过院落,又拂过台阶蔓草,更给这暮春时分的庭院增添了许多生气。
楚南雄的目光随着被风卷起的几片茅草一转,发现在马棚中蜷卧着一个半大男子,正自盯着自己。
这男子有些面熟,想了一想,原来是魏馆中的魏无咎。
魏无咎比他小了两岁,住在同一条街道,也都是同病相怜的亡国公子,不过二人之间的来往并不多。
楚南雄站了起来,走到魏无咎面前,打个招呼道:“无咎兄弟。”话音刚落,就见魏无咎有些吃惊,拍打着身上的茅草,轻笑了起来,“你我素无交情,谁是你兄弟?”
这话说的就很没意思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一弄,楚南雄就觉得有些尴尬。不过这也难怪,二人以前确实没什么交情,况且,按照自己以前倨傲臭硬的脾气,只怕没少得罪人,魏无咎冷语两句也是正常。
他呵呵笑了笑,此事也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