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过后,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不过大体上也还处于阴影里冷阳光下热的状况,这当然是出来活动的最佳时间。
书坊的事情基本上全都交给了魏无咎和田横。两人倒也乐意,以往最多给人做做苦力,现在倒翻身做了掌柜,尤其是看到每天哗啦啦的铜钱,做事的劲头自然十足。
楚南雄却是十分清闲了,他现在刚刚得了个庄子,又有几座山头,便打算做些事情。庄子靠近西城,道路平坦,算得上是近郊位置最好的一处了。旁边一条河流在庄外流过,应该是渭水支流,河水清冽,水量也不小。
相较于这些而言,楚南雄最感兴趣的还是山脚下连绵成片的田地。田地有些崎岖,用来种庄稼自然吃力的多,若是筑几座苗圃养养花种种草,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几天来,扶苏分拨的那些奴仆别的不干,全跟着楚南雄在山脚下松土种花了。月儿自然也在,小姑娘对待这些花花草草格外的感兴趣,大概是在楚宫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从南山书院偷来的花竟然不是楚地的植物,却是汉中秦川十分常见的红百合,也就是山丹丹,月儿还为此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总说不能见到故乡的风景了。不过,当她来到山脚下,看到满山遍野都是落了一地的红色花瓣时,就被这种艳丽唯美的景象给吓到了。
于是,她便偷偷的拉住了楚南雄的衣襟,睁大了眼睛问道:“公子,我们要种这种红色的花吗?种一大片一大片的好不好?”
大概是相处的久了,月儿也便摸清了楚南雄的脾气。知道他确实变得十分亲切近人,话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敢拉着楚南雄的手,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时,楚南雄便会扭过脸来,笑眯眯的盯着她说:
“月儿很可爱呢。”
小姑娘便羞红了脸,故意扭过头去,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
老太太是已经默认了月儿的,几千里路的长途跋涉,从小到大的相伴情谊,这些都十分难得。如今楚馆赚了钱,老太太便开始操心起楚南雄的终身大事来。她每日让月儿跟着楚南雄,为的就是让少男少女多多亲近,争取让自己早日抱上孙子。
这些事情楚南雄当然不会拒绝了,不过也不忍心。月儿现在才只十六岁,这要放在现代,怎么说也要三年起步。
只好等一等吧。
其实,大家对于这件事情有着异乎寻常的默契,就连月儿本人也是如此,以至于现在似乎只剩下时间。时间到了,一切都水到渠成。楚馆里的小丫头,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小媳妇。
楚南雄呵呵笑了笑,一边望着月儿忙碌的身影,一边拿起一截树枝,挑了挑大锅里煮着的肉食。已经将近中午,苗圃的家丁和匠人们也该回来了。此时的月儿正兴高采烈的跟一名老头学习如何种花,少女原本对这些和了水的污泥有些反感,这会儿正有板有眼的将培养土放在陶罐里——这是楚南雄教给她的方法,说是可以提高成活率。
家丁奴仆们倒也乐意,原本以为要过来做苦工,哪里想到居然只是挖挖土种种花,工作量不大不说,每顿饭还都有肉吃。对于整日吃粟米窝窝的他们来说,这可是天大的福利。
等到正午时分,铜锣声响了起来,众人便都从山脚下赶回来了。
楚南雄坐在一边阴凉处的小小角落里,桌子上摆满了许多菜肴。一盆排骨,一盆白切肉,一盘凉拌豆芽,还有一碟花生米。他喜欢这种感觉,在田野地头摆上几口大锅,煮上几十人分量的饭菜,等到饭点一到,大家就哄笑着赶来吃饭。虽不是钟鸣鼎食,也大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欢乐气氛。就算只是看着他们吃,也是一种满足,反正也不用自己出钱出力。
这大概就是田园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了。
月儿手都没洗,跑过来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肴,小脸充满了期待,连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公子,公子,还是和昨天一样好吃的猪肉吗?”
这个时候,楚南雄就会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现代人的烹饪手段果然不是这些先民们能比的,不过是随便露了几手,就已然要被说成厨神了。按照司马欣的说法,“你小子当真有意思,东露一手,西杵一下,造了楚侯纸,就开始琢磨起吃喝来,不知道君子远庖厨吗?”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身体却依然诚实。几天来,司马欣和董翳没少往西山跑。刚开始还打着恭贺乔迁之喜的幌子,到后来就什么也不管,厚着脸皮就过来蹭吃蹭喝了。
楚南雄等月儿洗干净了,便摆出筷箸,刚刚坐下,却听不远处呵呵一声笑,司马欣的声音便远远的传了出来。
“哦,老夫竟来的这么巧?恰恰赶上你们开饭。”
其实,老狐狸是掐着饭点来的,早上领了一帮学子们摇头晃脑的读了几篇《论语》,讲解一番之后,就和董翳一起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楚南雄也不点破,指着对面两张竹凳道:“坐。”
两人毫不客气,径直坐了下来。这个时候,最尴尬的反而是月儿。她并不是楚馆的奴婢,原本也无需太过拘禁,可小姑娘一直拿自己当奴婢对待,又身为女流,有客人在,自然就不敢入座了。
楚南雄便从旁边拿了一只竹凳过来,放在自己右侧,对着月儿笑道:“菜都凉了,快吃吧。”
月儿还在犹豫,司马欣却满嘴流油的嚷道:“是啊,月儿姑娘,赶紧吃吧。今天这个白切肉真是不错,蒜泥也是绝配,还有这个豆苗,竟然有这种吃法。”
月儿便笑了笑,解释道:“公子说了,这叫豆芽。”然后也坐了下来,轻轻的拿起筷箸,夹了一根豆芽。
楚南雄取了酒壶,倒了几杯酒,和司马欣董翳边吃边聊,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二人开口闭口也丝毫不给楚南雄留情面,大体上也无非是殿下出钱出力背黑锅,好处全让你小子给占了之类。场面笑嘻嘻的,玩笑话说个不停,月儿也渐渐放开了些。
不过说着说着,气氛却突然安静下来。
楚南雄见董翳夹着一块排骨放在小碟里发起了呆,之后又轻轻的叹了口气,向这边看了过来。他便装作不知道,继续喝酒吃菜。等过了一会儿,司马欣也放下筷箸,轻轻的咳了一声。
月儿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只说自己吃饱了,搬起竹凳坐在一边,去看新种下的红百合。
楚南雄喝了一口酒,道:“董先生,吃饭就好,其他的……”
他话没说完,就又听董翳叹了口气,“唉,老夫深得殿下信任,出任督粮先行官,然而却进展缓慢,这督粮任务只怕难以完成了。”
楚南雄不再开口了,倒了一杯酒,轻轻喝下。
董翳身子向前探了探,盯着楚南雄问道:“楚公子,你对督粮一事有何见解?”
见解倒说不上,原本也不过是有几点建议。若在以前,他当然不会拒绝,可现在既然已经被封了爵位,说话做事就不得不小心起来。
“公士”一爵,按级别来分,在二十等爵中排在最低,仅身份略优于无爵之人罢了。楚馆本就不用服役,也无需领取那五十石的岁俸,爵位对他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但始皇帝竟然给了,而且还是一个军功爵。
楚侯纸造福万民,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若是按此赏赐,当然不该仅仅如此,倘若是其他人,或许还真能按照字面的意思,封一个侯爷出来,蔡侯纸不就是这么来的?而六国遗胄进爵,这在大秦还是头一回,按理说也足以夸耀了,可偏偏是个“公士”,等级最低,更无其他实质上的奖赏。到底是始皇帝碍不过情面,多少意思一下,还是朝里忌惮楚国公子的身份,用这钓饵来引他上钩,楚南雄就不知道了。
楚南雄又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近一两个月以来,他已然赚足了眼球,咸阳城中到处都在说楚侯纸和楚公子的事情。钱已经赚到手了,名气也打出去了,倘若此时不知进退,再去插手什么督粮事宜,那当真是有些不知死活了。为君为王者,最是忌恨这些前朝旧主,南陈后主陈叔宝,南唐后主李煜,不过发发牢骚而已,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而刘阿斗无能无德,只知享乐,却能受封安乐公,高寿而终。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楚国曾是嬴政最大的敌人,眼下六国虽灭,可草莽之中,楚将楚人并不在少数。再加上南疆百越族人始终不肯归化,就算是天下已经一统,旧楚之地依然是他最大的敌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在大秦南北用兵的这个节骨眼上,楚馆楚公子,就是嬴政最大的心头之患了。
督粮这事他是绝对不能插手的,多嘴也不行,对于楚南雄来说,没事出来种种花养养草,反而能堵住大多数人的悠悠之口,也能向高坐在朝堂之上的嬴政表露出一点迹象:此子贪图享乐,不成大器。
楚南雄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说道:“殿下既然已经请了杨公,那督粮一事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了,董先生不必担忧。有杨公顶着,先生自然无虞。”
说完这话,他本想再劝两位喝酒,却见董翳摇起了头,“殿下那边已经来信,还是不行。不仅仅是吏治的问题,底下的情况也很复杂。楚公子……”
楚南雄笑了笑,拿起酒壶正要添酒,酒壶却已经空了。他放下酒杯,说道:“酒喝光了,那就不谈了。两位过来看看我新筑的苗圃,这些是种花的,这些是种草的,那边是果园。山里的果子很多,单是野杏山桃就有不少。不远处那条山溪,堪称是这苗圃中的神来之笔了。我正要打造几座水车,开几条沟渠,把水引过来,以后也省的人力浇灌。”
楚南雄提起这些,董翳便叹了口气,他拱了拱手,上前说道:“楚公子,我听院长说,你原本有些建议……”
楚南雄却哈哈笑道:“我祖母前几天正好给我说了些建议,她想养些鱼,不瞒两位,我正要凿一处荷塘来,这边是漫山遍野的山红花,那边是接天莲叶的十里荷塘,是不是十分壮观秀美,这大好江山……”
楚南雄说到“江山”二字,忽然停住,脸色也忍不住沉了下来。看看二人,似乎并没在意,就急忙转过身去,沉声喝道:“月儿,送客。”
“楚公子……”
“送客。”
“两位先生,你们,你们请吧。”
司马欣悄悄拉了拉董翳的衣角,给他使了个眼色,之后就对楚南雄道:“书院里还有些事情,老夫倒差点忘了。楚公子,我们就此别过,改日再来叨扰。”
楚南雄也不转身,作势抬了抬手,就往河边走去。月儿跟了过来,问起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楚南雄道:“他们拿了别人的钱,最后却想让我们来还。”
月儿却不相信。等到了傍晚时候,一天的劳作也就结束了。楚南雄在河边站了一天,有些累了,正准备回去,却见司马欣的小茶童观玉和伴读书童持风一起来了。
月儿急忙跑了过去,笑道:“你们饭点过来,不会要尝尝我家的饭菜吧?”
小茶童十分恭谨,对月儿笑了笑,就径直往楚南雄这边走来,站在他面前,大大的行了一礼,然后就捧出一封请柬。
“院长和董先生明日在城西设宴,请楚公子赴宴。”
居然来这一手……楚南雄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打开请柬看去,竟被里面的内容给吓到了。请柬中的内容庄严郑重,用词也十分谦虚恭谨,其中开头就写道:“楚公子赐鉴,南山书院司马欣、董翳顿首……”
不用说,这肯定是司马老贼的主意了。楚南雄一路看了下去,无非是相交深厚,相遇恨晚之类,等到一封信到了末尾,竟然写道:“另有御史大夫相陪。公子雅量,定然不负邀约。某顿首再拜!”
古人最重名声,尤其是这些有很高名望的先生。二人写了这么一封信过来,倒让楚南雄有些为难。他明知董翳请自己是为了商量督粮一事,可既然郑重其事的下了请帖,不去的话似乎也不合适。
况且二人请了御史大夫出来,那这点面子就不能不给。否则,只怕会就此与这位御史大夫结下梁子。
想来想去,楚南雄便也有了计较,抬头对小茶童道:“请上复司马院长,楚某明日必然到场。”
小茶童这才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回头就对着书童持风笑了起来。之后,二人便“月儿姐,月儿姐”的跑了出去。
天色将黑,楚南雄让月儿陪着两个小童吃了晚饭,就找了两名家丁送二人回去,随后就和月儿一起回了庄子。
一路上,他心里静静的寻思。督粮一事,不是谁都能随意的牵扯进来。他倒希望自己能够闲暇的过上几年,等到乱世来临,就找个时机,全家躲到深山老林里安安稳稳的生活。只是看眼前情形,董翳也好,扶苏也罢,确实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否则扶苏也不会刚刚离开咸阳,就立刻修书一封传给了董翳。
也怪自己多嘴,在司马欣那里落下了话柄,这才惹来这些麻烦。不帮,董翳、胡无敬,甚至扶苏,都会有些麻烦,帮了,楚馆可能会有麻烦,两难抉择。
他望着满山飘零的红色花瓣,走在寂寥静默的夜色里,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延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