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来时的记忆,远惊尘与练影找到了那片牡丹花园。一排整齐的大房,被烛光映照的通亮,正中那间正房,人影闪烁,练影和远惊尘蹑手蹑脚,凑了过去。
那间正房乃萧蔺书房,何大脚叉手立在一旁。萧蔺取来皇家兵工厂、邵陵王的祥虎作坊、湘东王的飞鹰作坊、武陵王萧纪啸海作坊,四处生产的弓弩箭头,仔细比较。皇家兵工厂弓弩署生产奴箭技艺最高,集百家所长,做工精良,箭头锋利,射程远,为全国之最。而另外三家,或硬度欠佳,或锋利程度不足,或分量稍沉,或色泽偏暗,总有不足。而从羌无缴来的弓弩箭头,毫无特色,避开四家所长,躲开四家所短,具有的乃是四家通有的,使人推断不出其出处?
何大脚粗鲁汉子,只忧虑前方战事焦灼,军民浴血,耽误一天,代价深重,耐不住心中焦急情绪,问道:“殿下,大梁境内的武器在作坊只有四家,咱一家一家的查,定然能查到蛛丝马迹。”
“不可。”萧蔺坚定否决:“一击便中,咱们胜券在握,倘若咱们查错了方向,让真凶警觉,销毁证据,隐患更大。”
从昨晚得到消息,请命进宫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何大脚路途劳乏,哈欠连连,眼皮打架,只靠心中信念,勉强支撑。萧蔺思绪杂乱,这般费心苦熬也不是办法,准备小憩片刻,晚间时分,找公孙格商量对策。
“什么人?在门外偷听。”萧蔺护卫叶飞立在门外高喊,宝剑出鞘,一道寒光笼罩在二人四周。
练影啊了一声惊呼,准备逃跑,被远惊尘拖拽出来,匆忙跪在石阶上,屋门打开,通名的灯光从屋内蹿出,萧蔺立在门口。
远惊尘磕头如捣蒜,辩解道:“殿下,我们并非偷听,只是想离开王府,误打误撞闯到了这里。”
萧蔺并没有答话,只是幽幽目光望向练影,练影匍匐跪在地上,额头触在冰凉的地面,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她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脖颈发凉,性命只在萧蔺的一念之间。侯门深似海,海面广阔无垠,海下杀机四伏,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只有站在食物链的最高层,掌握杀伐决断的那人,才过得安然,可惜,也是最可怜的人。
“起来吧。”萧蔺道,他伸手挽扶二人,远惊尘动作胆怯,可脉搏平稳,临危不乱,不该是常人能表现出来。反倒是练影,心跳加速,手掌冰凉,满是汗水,兀自发抖。一双眸色,被惧意充斥,可没有邪意。
他们是谁?他们是不是一路人?他们怎样相识?偷听我和何先锋的谈话有何目的?他们是羌无的奸细?还是某股暗潮势力的刺探?一连串问题浮现在萧蔺脑底。萧蔺,弱冠之年,不动声色,盘算早在心中打好。
羌无的箭头顺着萧蔺的衣袖滑落,摔出了沉闷一声,这是萧蔺故意的,敲山震虎,倘若对方目的不纯,奔着前方战事前来,那么自己撒出的诱饵,定然会令不安的鱼儿咬钩,顺着这条脉络,追其根源,就会找到卖国之贼。
果然,远惊尘脱口而出:“郢州铁山。”
“什么意思?”何大脚率先发问。
远惊尘道:“这枚箭头,是用郢州铁山上提炼的玄铁打造的。”
练影好奇,抢了先机,说道:“你怎么知道。”
一句话,引起了萧蔺的注意,练影对远惊尘并不熟悉,显然不是一路,况且,谋大事者皆小心谨慎,绝不会将重任托付给一个单纯丫头,而远惊尘,多半是用练影,做挡箭牌。
远惊尘道:“咱们认识时间尚短,我未对你说过,我家祖籍是郢州的,那里铁山有名,许多人靠给朝廷炼铁造铁为生。我爷爷呢,更是研究兵器的名家,朝廷四处工厂作坊,无论如何刁难,只要给他老人家瞧瞧,就可以辨出出处。我虽没我爷爷那般精通,听音辨物,却差不了。”
何大脚眸子发光,只认为是打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既然有如此能人,正是天助大梁,便激将道:“吹牛吧。”
远惊尘道:“不信咱打个赌,我若是输了,生死全有殿下做主,皱皱眉头不是好汉,只是我这妹妹无辜,求殿下好生照顾。倘若我赢了,那殿下送我和妹妹出神都建康。”
所有目光都投向萧蔺,萧蔺点了点头,率先步入房间中。
远惊尘最先拿起飞鹰作坊和啸海作坊产的箭头,摔在地上,道:“左边的箭头声音清脆尖锐,如高空鸟鸣,暗合作坊之名,飞鹰。而我右边的箭头,声音污浊低沉,为啸海作坊所产。”
何大脚拿起祥虎作坊所产箭头,也学远惊尘这般,摔在地上,细细回味半天,道:“飞鹰和啸海作坊产的,我听出了差别,可祥虎和海啸一样,都是沉闷之音。”
“不。”远惊尘否定:“祥虎沉闷,声音如摧树折竹的狂风,无形无痕却威力逼人。而啸海作坊的这股沉闷,仿佛从大地深处,发出来的叹息。”
何大脚又摔了一次,还是没有听出区别。萧蔺和练影,只无奈看着二人争论,就连区别明显的飞鹰和啸海,一个清脆一个低沉,他们都没有区分出来。
叶飞习武,耳力较常人更胜一筹,只淡淡说道:“我听出来区别了。”他拿起从羌无缴来的箭头,与其他四枚比较,静听,得出肯定答案后,才对萧蔺道:“殿下,这两块出自一家。”
萧蔺接过,叶飞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叶飞都这么肯定,那么朝廷内奸,应出自郢州的邵陵王处。
远惊尘不管他们内心如何波澜起伏,他只顾着自己的目的,说道:“我们打赌打赢了。殿下可否放我们离开?”
萧蔺微微点头,道:“我可以放你们离开,但不是现在?”
“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伪君子。”远惊尘勃然大怒,撸胳膊,抡拳头,向萧蔺砸去。叶飞怎肯让萧蔺受委屈,抬手挡格,借力打力,将远惊尘推了一个踉跄。叶飞顺势向前,又是一拳,朝远惊尘方向。而练影,挺步,欺道远惊尘近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叶飞的拳头。
“不可伤他。”萧蔺大喊。叶飞的拳头,在靠近练影便半寸位置,停下了。那出拳夹带的劲风,将练影的鼻子刺得酸痛,眼泪忍不住,哗哗淌出。
“怎么样?”远惊尘扯过练影,神情关切,轻轻的擦拭她脸上眼泪。萧蔺半张着嘴,口型,也是“怎么样。”可身份尴尬,他一个王爷,对萍水相逢一女孩,过多关心,易让人多想。迟疑之际,已经被远惊尘抢了先,待练影摇头,萧蔺才偷偷的吐了口气。说道:“我信你,可圣上不信你,过几日就是太后寿诞,举国大庆,到时邵陵王回来帝都为太后拜寿,我会和圣上设计圈套,探看虚实,而你或许作为关键证人,与邵陵王当面对质。”
远惊尘望向练影,只见练影不知所措,只靠在远惊尘身侧,双手拖住远惊尘手臂,微红的双目,无助的看着他,似乎再说,你怎么做都可以,我听你的。远惊尘拍了拍练影的手背,让她安心。萧蔺的眸底,满起了些许醋意,随之被空洞隐去。
远惊尘道:“我妹妹得罪的是莫家千金,纵殿下有心包容,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莫家势力强大,万一被发现,殿下要如何处理?”
萧蔺哈哈大笑,道:“一个女人,我还保护不了么?这个你放心,她少一根头发,我把性命赔给她。”
萧蔺将目光望向练影,练影颔首低眉,羞红了脸颊,如三月桃花含苞待放,俏皮可爱。她忽而抬起眼帘,娇滴滴,羞答答道:“你刚才说,太后寿诞,举国同庆,那帝都是不是很热闹?”
“是啊,很热闹,你若喜欢,我可以带你去台城宫瞧瞧,那的摆设,都是集天下精华,那的场面,民间百姓想都不敢想。”
练影白里透红的脸上,笑开了花,含苞的桃花终于全开,最灿烂的景色,便是此般模样,她侧着头,看着远惊尘,在征求他的意见。远惊尘回敬她柔情似水,道:“你若喜欢,怎么样都好。”
萧蔺安排花澈,带远惊尘和练影回房休息。自己则留在书房,思忖着明日入宫,如何向梁帝禀告。一个时辰后,心中有了计较,不觉腹中饥饿,顺手拿起糕点,边吃,边读。《川南游记》,被放在角落,一直不被关注,今日翻看,希望从中了解,郢州城的地理人情。
此时,红枫端着一只瓷盘,轻敲书房房门,说道:“殿下,您送往瑞福金银店的东西,老师傅说修好了,也派伙计送来了。”
“放进来。”萧蔺言道,他放下手中书卷,将覆盖在瓷盘上的红布打开,一只珠钗呈现眼前,正是练影遗落在街上的那只步摇,他请建康城最好的工匠修复,还在上面嵌了一颗素净的九转玲珑宝珠,愈加映衬的步摇脱凡不俗。轻轻吹动宝珠,一只通体红色的小鸟从窗外飞入。
那只鸟来历非常,乃外邦进贡所得,当时萧蔺看着喜欢,便赏赐给他。此鸟听觉灵敏,千里之外,稍有动静,便可精确到达,稍微训练,常做来往通讯信使。
萧蔺查阅古籍,根据古人训鸟之法,制作了这颗九转玲珑宝珠,吹动宝珠是发出的声音,人耳是听不到的,可对这种鸟特别敏感。训练三年,凭借这颗宝珠,萧蔺对鸟儿行踪,控制自如。如今,他将宝珠放在练影的步摇上,连同鸟儿,都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