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回家,穆家兴奋的氛围还没消。
穆宗走来走去:“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靖安伯还记得爹。”
穆老夫人笑吟吟道:“你爹当年啊,看着秀气,打起仗来凶的很,还有人说他穆疯子的。可惜,去得早了……太祖还是陆将军时,你爹就是他手下的兵了,打了多少仗哟。先打了两年,前朝灭了,太祖登基,可到处都是伪王,山头王,还有鞑靼来抢东西。七年,太祖驾崩,今上登基,号建平,还没完,停停打打的,又是七八年,建平七年,北边的柴天师终于降了,这才算天下一统。可你爹就是那年去世了,要是他还活着……”
过了一阵又高兴起来,抱着穆绣绫笑:“我的乖乖,你就是个有福气的,靖安伯哟。今上名器骄矜,一共只封了四公八侯,十六个有封号的伯爵,靖安伯就是其一……靖安伯走出去,京都谁不给给几分面子?靖安伯是五世,而今才第一世,好日子长着呢。”
闵夫人也极为高兴,“靖安伯的孙子都争气,白新民的爹是最小的,家里照拂着,便是不能袭爵,前途也是好的。他两个儿子也好,大的去年才成亲,小的,就是白新民,娘今日也看着了,诚恳稳重,是极好的。”
穆宗笑道:“虽说我家也是伯爵,可比靖安伯,那是差远了。想不到我儿有这般造化……白家不许纳妾,不许动女人嫁妆,是极好的人家。”停顿一下,又道:“我瞧着今日苏氏,大概并没那种想法,只是靖安伯既然提了,想来还是有几分指望。这几日给她俩裁剪几件新衣裳,做客时记得文雅些。”
“什么给她俩裁剪几件新衣裳?绣姐儿十四岁,小二才十来岁。绣姐儿又是嫡亲姐姐,没得姐姐不嫁妹妹先定亲的道理,你心疼小的心疼糊涂拉?”穆老夫人登时变了脸色。
“这不是靖安伯那么一说么……若家里人穿得不好,那种大族难免看轻我们。绣姐儿是姐姐,按顺序也是她先定。这不必说。”穆宗抚着胡子,呵呵笑道。看了大女儿一眼,“绣姐儿,怎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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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云舒回到房里已经累得很了,瞧着天快到夕食时分了,今日穆宗闵夫人定然要陪穆老夫人吃饭。而穆老夫人是不大见穆云舒的,便教厨房早早端了点饭菜来,正要吃。却听见嘉禾道老爷来了。
穆云舒起身万福,“爹找孩儿有何吩咐?”
穆宗坐到椅子上,吩咐道:“给我倒杯茶来。”
穆云舒右手微沉,左手只用手指拦住袖子,露出一点手腕。稳稳提起茶壶,舒缓的倒水,放下茶壶。双手端起茶杯,手的角度刚刚好,正让人看着手指纤细精致,与茶杯成一个好看的幅度。微微颔首,谦敬的递到穆宗面前:“爹爹吃茶。“
穆宗接过茶杯,胡乱饮了一口,果然,次女倒茶,节奏、动作与长女只是稍稍不同,但就是好看,显得中澹闲洁,韵高致静,这就是仪态。平素见小女儿少,也不太注意,今日倒是别人先注意到了。穆宗放下杯子,沉声道:“教你的邹嬷嬷,原本就是京城人?还是小有名气的教养嬷嬷?”
穆云舒点头回道:“正是。”
穆宗心底渐渐有些怒气:“为何一直不告诉爹娘?你可知一个好的教养嬷嬷多难得--你自顾自个,便不成想过家里还有姊妹?”原也知道穆云舒救过一个教养嬷嬷,却不曾想过是这么好的。绣绫在囊哈尔卫也请过教养嬷嬷,却差了这么多。
穆云舒将如何结识邹嬷嬷讲述一遍,又道:“邹嬷嬷并非我下仆,只不过怜惜女儿,才答应教导些日子。连束修也不成拿过一文,反倒贴补些用器。女儿只有感激尊重之理。邹嬷嬷本就是不愿再教弟子才离开京城,她要清静,女儿也不好勉强。”
穆宗眯起眼睛:“便是如此,你也该将来龙去脉告知爹娘一声。邹嬷嬷本事好,又有京中门路,你如何便瞒下了。才十一二岁,竟然要自己拿主意,这便是大错了!”
穆云舒低头道:“娘同意留下……是女儿想差了。”
“这才是道理。“穆宗心底高兴了些,点点头,又有些为难,“云姐儿啊,爹爹瞧你,仪态已经是极好的了,便是比京中长大的贵女也不差。不用再教也罢了……倒是你姐姐,都十四岁了,而今你学得差不多,便让邹嬷嬷去教你姐姐吧。”
教养嬷嬷可不光是教规矩,礼仪要教,行动举止要教、言谈对话要教。贵女交往的套路忌讳要教,京中人家的相互关系要教,遇事如何应对要教……要不然怎么说好教养嬷嬷比好先生还难找呢。学得多而杂,惯常请得起教养嬷嬷的,都是一年一期。才半年,就认为一个一无所有,爹娘都没管过,连分辨茶叶花露衣料,都要重头学的女孩儿应该学得差不多了,到底是穆宗不懂,还是假装不懂?穆云舒心底起伏几次,才压制下去,继续恭敬回道:“女儿怕作不得邹嬷嬷的主。”
“你既然与她有救命之恩,那你的请求总归是要听信几分的。为父再厚厚封上束修,反正都是教,如何便不答应--你也可以跟着姐姐一起学嘛。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姊妹一起出师,岂不大好?礼人又利己。”见穆云舒不答,皱眉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小,你自个儿想想,回来后绣姐儿多照顾你,自己的首饰衣裳送你,又带你出去玩。便是投桃报李也该与姐姐分享。”
穆云舒长叹:“爹,邹嬷嬷说了,她只教一个,便是为了感谢我。不然,便是公侯府邸她也去得,何必留着穆家。”
“那便让你姐姐先学。”穆宗不悦道,“事有轻重缓急,而今……我也不瞒你,今日白家的话,你也听到了。绣姐儿是姐姐,自然是她先议亲。白家是真正大族,爹在囊哈尔卫多年,耽误绣姐儿的礼仪,难得融入京城贵女中,她十四岁了,比你急迫。云姐儿,不是爹爹不疼你,在爹心中,你与绣姐儿是一样的,邹嬷嬷若肯教两人,你们便一起学,若只教一人,便让给你姐姐,你还小,爹爹再慢慢找,总会给你找个好的,好吧?”
“穆爷这话,我可要驳一驳。”帘子一掀,邹嬷嬷自己走进来,笑容有些冷,“我又不是你家仆役,不过给夫人白说一声,为了报恩才来教二姑娘两年。我可吃过穆家米?穿过穆家衣?拿过穆家一文工钱?穆爷张口便定了我的去处,又是哪门子道理?”
穆宗面皮微微发烫,“邹嬷嬷那里话,我自知晓邹嬷嬷本事。我不过是与小女商量,看能不能搭着,让大女儿也学学。”
邹嬷嬷稳稳站到穆宗对面:“二姑娘又当不了我的家,不该来找我商量么?老身这辈子,宫里待过,公侯府也待过。却不曾见过穆爷这般。”
邹嬷嬷便是怒极骂人,那姿态还是端正的。
“穆爷啊,你也知好嬷嬷难找。大姑娘自幼有爹娘教导,端茶递水,行走坐卧都差不太多。二姑娘……”邹嬷嬷点点穆云舒,“自幼没见过娘,便是吃茶、拿筷子、穿衣裳都要从头教。这是什么瓷器,这是什么茶叶,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衣料,做客要先吃什么,大姑娘耳濡目染就会的东西,她要下功夫学!便是如此,这孩子心地纯善,从无一句抱怨,自顾自己下苦功夫……你还道她心窄。”
邹嬷嬷拭泪,瞧着穆宗面上有些愧色,又道:“这样算下来,别说半年一年,便是两年三年也未必出师。穆爷,长女要个好嬷嬷教导,锦上添花。可二女儿欠缺得厉害,要雪中送炭哪。穆爷既然能找到好嬷嬷,自管去让她教大姑娘,二姑娘包管不说二话。”
穆宗讪讪的,若真能找到比肩的好嬷嬷,他何必来次女这里……但,自家虽有伯爵头衔,邹嬷嬷却不怵。不但是自由身,又是宫里,侯府都待过,交情比穆宗还广。便是顶撞了,打她一场?她教过女孩儿几个不是高门大户的媳妇?
穆宗还指望邹嬷嬷给自家介绍门路呢,心中觉得窝囊,瞪了穆云舒一眼,见她垂着头,只瞧见黑鸦鸦的头发,也不免有些愧疚,倒不是愧疚今日来找穆云舒要邹嬷嬷,毕竟自己是希望两个女儿都好,又没别的意思--但邹嬷嬷说穆云舒什么都要从头学,这个,当真是自己,唉,亏欠了她些。
“我教姑娘,还给她提了好些条件,不拿你家束修,不听你家安排,不得拿我和以前教的女孩儿们套交情。我不缺吃也不缺穿,姑娘若要把我当仆役指使,我可不认账。”
穆宗不好在说什么,只道自己不说随便问问,便板着脸离开,孙嬷嬷急忙进来,眼睛都是红的:“邹姐姐,老爷,他生气了。这,不是让他们父女生隙么。要是老爷生了姑娘的气……”
“奶娘!”穆云舒猛然抬头,又放低声音解释道:“爹爹要我让邹嬷嬷去教姐姐。我若应下,先无论邹嬷嬷愿不愿意,便已是挟恩图报了。再则也说了,家里还能请到更好的教养嬷嬷么?什么再给我另找,不过爹说来哄自己的罢了。”眯着眼睛吸一口气缓缓出来,“若我不应下,就是忤逆父母,邹嬷嬷来,是将我救出来,有些话,是我说不得的。”
邹嬷嬷冷笑道:“自己偏心偏到胳肢湾去了,还不觉得。我要不出来,他还不知怎么逼迫记恨二姑娘呢。还指派我去做工,也不想想……”乜了孙嬷嬷一眼,“妹妹可知道我为何愿意教二姑娘了,年岁不大,心性好,便是受了今日委屈,不哭不闹不赌气,别说小姑娘,便是十六七岁大姑娘也难得。姑娘还有一点好处,再大些,老身再教。”
穆云舒已坐到椅子上:“多谢邹嬷嬷,还有别的好处也请告诉我,我已经学得太晚。”
邹嬷嬷笑得有些淡了:“端庄而娇媚。媚而不妖气,正而不刻板,这可是最难得的本事。”
孙嬷嬷大惊,上前两步厉声道:“邹姐姐,姑娘还小。”
邹嬷嬷微笑道:“十二岁的人,不算小了。“正色对穆云舒道:“姑娘,你在娘家顶多还住五六年,在婆家还要住五六十年,你觉得婆家重要不重要?孙大娘,老爷太太偏疼大姑娘,老太太更不必说了。这不是挑拨。记得生恩,但自己也清楚,自幼养大的感情不一样。才不至于糊糊涂涂,伤心流泪,怨天尤人。好好练了本事,晚后在夫家拿的起来,过的自在,这才好。是不是?”
“姑娘,按说我给你讲这个,确是早了一年,但你……你是自幼没在爹娘跟前撒娇的。少了几分娇嗔,就少了几分颜色。”邹嬷嬷换了个坐姿,显得娴雅柔美,轻声道,“姑娘,什么冷若冰霜,天山仙子,男人娶妻回家,是为了供奉起来当菩萨娘娘么?若女人又冷又硬——便是有几分心爱,也次次冷场的冷下去了。但男人又不喜欢太妖娆的。我说姑娘好便好在这里,你天生有几分冷静端庄,但心性大,放得开,老身若稍微调教一下,端庄而娇媚,大气又娇憨,便是往上嫁两三级,也不怕夫君不喜欢。而今姑娘的样子,未免太端着了,对人还是热切软和些才讨人喜欢,对父母是儒慕,对朋友要热情,对外人和温和,对夫君要娇美,对婆母最难,慢慢学。姑娘而今对老爷太太只有敬重却不够娇纵,老爷太太未必欢喜。”
孙嬷嬷只觉得背上汗都出来了,十分不妥,偏又觉得好像有道理,只一个劲的看姑娘,穆云舒似乎天生就少几分羞涩,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站起来深深弯下腰:“请嬷嬷教我。“站直后露出一点笑容,“我心底是极亲近嬷嬷的,便是晚后云舒有那点儿不对,嬷嬷只管当教自己孙女,便是打骂也使得,我知道,嬷嬷是为我好。”声音渐次便低了下去。
邹嬷嬷喜得一拍手:“孙大娘瞧着没,这就叫灵性。”仔细打量一下,“笑得不够甜,举止不够自然……但这么就领悟着了,那股端庄正派的底子打得不错……姑娘,便是没有我,你晚后也能自己摸索,但我可以让你少走些弯路呢。”
邹嬷嬷站起来走两步,站着微笑道:“想不到老身教了一辈子徒弟,老了不想教了,倒遇见个见猎心喜的。我是真心想瞧瞧,姑娘出嫁了如何风光。只是心头气不平,偏生我不会别的……”
穆云舒垂着头,眼泪就在打转,忍着不肯流下。两三个月来,也总是劝自己,姐姐是爹娘亲自养大的,亲热些也该,自己总比在慈县时好——可都是女儿,心底就不委屈么?姐姐是鲁绣绣娘教出来的,自己女红差姐姐那么多,爹没说给自己请个绣娘来教?自己字画差姐姐那么多,爹爹没请人补习一下?“娘教我女红,可我学着也慢,姐姐做的帕子,绣的蝴蝶,便是我也觉得好看。”
邹嬷嬷傲然道:“闺阁技艺,女红不过十一,也是最常见的,贫贱富贵都能做两手。若只会这个,未免落了下成,总说女儿要给夫婿做衣裳,可只会做衣裳,还有什么趣味?文玩:笔墨纸砚画筒注水山架,不做自己做也要会玩赏。其中信笺姑娘有天赋的,最好下功夫。女红:什么织布刺绣裁衣编结,不喜欢就不用学。花艺:种花、插花、制花,斗草、玩花、吃花,飞花令,姑娘自己瞧着有没有喜欢的。清赏:什么踏青赏灯,赏月观雪,游船品香,不要精通,但遇到了须得说出个一二三……还有……”
穆云舒崩溃:“嬷嬷,我要学这么多?”
邹嬷嬷掩口笑着,似乎十分欣赏穆云舒难得一见的恐惧,笑得一阵,才斩钉截铁道:“不必。”
“我不过随口与你说说,让你知道,便是你姐姐自幼学习女红,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哦,还有雕塑、节礼、园林、陈设、日用器具、博古、茶酒香露、游戏、乐舞、虫鸟……每样下面数十分支,姑娘啊,便是再聪明的人穷其一生,也难精通一成。姑娘,也须对自己有信心些。花笺是不必说了,姑娘架构色彩很是不错,想来绘画也差不离,花艺也可玩赏也一下,可惜我不太懂。”
邹嬷嬷坐下,皱眉思索一阵,道:“我在京城几十年,也认得些姐妹。只是一来穆爷哪里难开口,二来人家也未必肯来……晚后再慢慢说吧。”
穆云舒默默的看着邹嬷嬷,突然开口问:“邹嬷嬷是谁的人?”
邹嬷嬷愕然:“谁?我已离了主家,而今是自由身。”
穆云舒垂下双眼,技多不压身,她们能贪图自己什么呢?“多谢嬷嬷了。”
孙嬷嬷随着邹嬷嬷出了门,叹口气:“老爷,在想什么啊。”
邹嬷嬷嗤笑:“亲事不说了,姐姐,该她先。就说教养,大姑娘请了专门的教养嬷嬷教两年,二姑娘同样年纪,只听说她自己有个——都不管有本事没本事,是好人是歹人——他就安心了,心安理得了。孙大娘,老爷今日骂姑娘的话可有道理?说二姑娘的好的要给大姑娘,大姑娘好的给二姑娘了没?怀着一颗亲热的心去,却被一盆冷水泼下来,那才伤心呢。姑娘是明白人,不企求,也没有气不平,分说清楚,她平常心去,平常心回。反而好处些。”
“姐姐小声些,那毕竟是姑娘爹娘奶奶。“孙嬷嬷叹口气,“娘家情分薄,女人就输了一半,一大半,而今官宦家族那个不是相互联姻,姑娘这样,唉,在娘家不受宠的,夫家日子也难过。”
“不会,娘家不过助力,多少姑娘都是出嫁后才有了威势。“邹嬷嬷拢着袖子,“我熬了几十年,瞧人绝对错不了,姑娘出门后,是婆婆夫婿都喜爱的,错不了。不然我也犯不着这么辛苦,存着养老钱还要再教……我就是要看姑娘晚后何等威风,也算是给自己几十年辛苦,收个官。”
“若真如此,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