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舒去了雁儿书房?”怡和公主半躺着,任由狄芃女给自己打散头发,慢慢按摩下去。
狄芃女是服侍了怡和公主快四十年的老人了,心中暗暗诧异,原以为公主会欢欣鼓舞,可公主语气淡淡,半眯着的眼睛,似乎还有些不满。
“是啊,那姑娘看着小,其实再过一个多月就十三了。”比公主上个月去相看的黄家女儿也只小了一岁多点。“瞧着是个伶俐知趣的,这几日……”
怡和公主微微皱起眉头,睁眼看着镜子,镜中人已是两鬓斑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明日便让她每日来陪我吧。”原不想说的,镜中瞧见狄芃女关切的脸——为了服侍自己终身未嫁的心腹,雁儿生病时急得求神佛以身替代的老人——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她是毓哥儿送过来的啊……”
狄芃女松了口气,“这算什么,我打听过了,皇太孙殿下确实不曾与这女孩有什么。再说了,殿下,和大郎最最要好了。”
怡和公主转转脖子,“你当我不想?”
迟疑一下,坐直起来,“这事我也想不通。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么?小弟突然送个信来,让我接穆家二姑娘来……你仔细思量思量,便是穆家闹得再大,也不值得堂堂太子写信,让大公主出面救她吧?若说为了连襟的名声,我去接了穆云舒,苏家才更难看呢。这件事,唯一受益的,便是穆云舒。可,小弟为何要这般维护一个小女孩儿?”
“见到毓哥儿亲自送她过来,我便猜……”说着又摇摇头,“可我探听一下,似乎又不是。毓哥儿行踪不瞒人,这半年来……那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要真是毓哥儿看上了,穆家不把敬她到屋顶上去?想不通,真想不通。小弟又让我去接她来养几年,又告诉我不用太关切。这到底是要什么呀。”
狄芃女继续给公主梳理头发,轻声道:“我瞧着是不像的。再着,大郎这年纪了还不近女色,皇太孙……”仔细查看公主脸色,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焉知不是殿下觉得这姑娘讨喜,送来让大郎接触一二呢。”
怡和公主身子微微一动。
狄芃女继续道:“要说皇太孙殿下,对大郎真是没话说,但凡吃的玩的,那次不一车车送过来。这姑娘倒大不小,来自远方,殿下若是见了两次,觉得是个大方舒朗的,送来让公主和大郎开心开心呢。让她来,总比再来个泪包子好些。大郎虽是瞧着冷,可心肠是最软和不过了,茗儿在大郎处当差几年,别说打骂,便是重话也没一句。偏生那些小姑娘吧,一个个,也是娇娇的,见大郎板着脸就自己怯了,也说不到两句去。穆家姑娘出身虽差了些,见识才学都不出挑,可我估摸着,她野生野长的,天真无邪,又受了委屈。大郎可怜她一二,倒是能说一起去。几日前在素心亭,头一次遇见,大郎就好声好气的说笑了半天。也是有趣,便是我听说了,也不大信呢。”
“再退一万步,便是大郎不喜。姑娘年纪不大,过两年,给点嫁妆,寻个好婆家。也不耽误了谁。”
怡和公主思来想去,此话倒是合情合理,似乎能把不明白处解释通畅。脸上也忍不住,渐渐露出些笑容来,“我估摸着也是……小弟和毓哥儿真是。唉,他俩事情那么多,还为着我这点子家事操心……”
怡和公主是光烈皇后嫡女,太子是光烈皇后嗣子,两人自幼感情不错。陆毓和林北小时候也常常一起玩耍,感情非比常人。
狄芃女口上说着,手上也不停,已经给公主梳好头发,此刻也露出开心的模样,“姑娘是小些,也不妨,过两年就及笄了。要我说,打小养着,自己调教,还能更合心意些——只要大郎高兴,他开窍了就好。”
怡和公主看着窗外,她的暖坞自然是灯火辉煌,可还是觉得有股子冷清,“芃女,你伺候我,整整三十八年了,你说我到底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呢?”
狄芃女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父亲是皇帝,母亲是元后,弟弟是太子还与自己颇为亲密。自己生为大公主,仪比亲王。丈夫温柔,又有儿子傍身,自然是命好……年幼丧母,中年丧夫,感情坎坷,曾经守了整整十年活寡。嫡亲妹妹少年而亡,弟弟不是母亲肚皮里爬出来的,独生儿子多少年来不近人情。
旁人这个年纪,早就该是逗逗孙子,和媳妇吹牛说笑打发时间——公主别说孙子,媳妇,连儿子是几天见一次。一次不超过十句话。林北最长的一句话是“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安好?”最多的话是,“还好。”“不必。”“谢谢母亲。”母子生疏至此,也是难得。
怡和公主挥手制止了狄芃女干巴巴的奉承,“别说了,连你也跟我说废话,真是一点意思也没了。”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雁儿,是我做的孽。而今孩子死活不出门,连,我就怕他真的出家去,叫我晚后,怎么去见他爹呢。”
“我当年,也是我伤心透了,怕极了。一天到晚……活生生把一个好孩子拘成这样。”
十一年前驸马去世,怡和公主整日忧郁压抑,以泪洗面,将林北护得死紧。林北那时还只是略有些孤傲。他自幼向往远方,什么大漠孤烟,惊涛骇浪的。似乎很矛盾,林北对熟人交往不太耐烦,却喜欢一个人在陌生的街头,走来走去,看各地特产,听风俗看习惯。怡和公主镇日神经兮兮不许出门,他却设法哄骗威吓,找到机会一个人偷跑出府去玩。
然后他被绑架了,不知身份只见林北衣裳华贵的绑匪甚至差点撕票。怡和公主险些死去。狄芃女毫不怀疑,如果林北死了,怡和公主即便不上吊跳湖,也会迅速憔悴衰弱,郁郁而终。
十来岁的孩子,闯了祸。每天醒来都看见母亲在床头守着流泪,每天都食不下咽越来越瘦。心中的内疚也是不必提的。林北再也不敢出门,每天只在母亲面前活动,再在侍卫的包围下回去睡觉。渐渐的,林北却越来越孤僻冷清,甚至见到人多就恶心。怡和公主越发不敢让多人出现在林被面前。
十五岁时,建平帝派人巡游南疆,沉默许久的林北跪在怡和公主面前,苦苦哀求,他的表弟都已经上战场了,他也想去南边瞧瞧。怡和公主几乎发疯,就是北疆不稳,建平帝才派人到南方示威。陆毓都一身伤痕的回来,她如何肯放林北出门半步?母子哭闹一场,怡和公主甚至发狠,只要她活着一天,林北就别想踏出京城一步。
林北终于彻底沉默了。渐渐的,他连小厮丫鬟也不愿意见,侍卫只能远远跟着,小厮只能如透明人一般躲着,看见林北举手,猜着要什么送上去。
等怡和公主好转,开始正常的交往命妇,相看媳妇的时候。林北冷眼旁观,看女人如木石,对外人如冰雪。发生刘家姑娘的事情后……
“他在和我赌气呢。”
狄芃女何尝不知,只是这事吧,她觉得也不能全怪公主。林北想做什么不行,偏就想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的出使外国。国外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大辉?也不想想,那个当娘的放心儿子这么着?那东边的海,西边的沙漠,是好玩的哪?一年不知多少人死在里面。偏生林北而今也赌着,要么让他去西域东海,要么就干脆不出门。可公主又如何肯——去年东海巨浪还死了多少人呢。和他爹一样的顽固不知好人心家伙。驸马是拗了十年,终于幡然悔悟,林北,这么多年还和亲娘冷着,要是自己儿子,早一巴掌过去了。
“老奴仗着年纪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事,也不是只怪公主。若是我有儿子,要去哪什么沙漠啊,深山老林啊,我也不许。要想去瞧瞧风景,那江南水乡,五岳山峰,哪个看不得。要说,穆姑娘不是慈县人么?若能劝得大郎玩玩,这大辉风景,比那些穷山辟水的不知好多少,慢慢开解,也就好了。”
“我理会得。明日……罢了,还是等她来念经的日子,带过来我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