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小厮茗儿义愤填膺,“大郎是没听到外面怎么传,大小还是个官儿呢,连我这种小厮都不如。七日前的苏太君诞辰,本是何等热闹,出了这种事,连带老夫人都面上无光,可怜老夫人一世清名,被不争气的孙女抹黑咯。至于穆家,嘿,旁人不说,那个大姑娘,只怕三五年是没人敢上门提亲了。”摇摇头,“别说贵人了,便是一般家世清白的,也不肯要个……”
林北板着脸,“你倒清楚。”
茗儿赔笑道:“人太多,瞒都瞒不住。京中多少年没出这种事了,一下子就传开了,还说万岁爷爷定然会罚苏家。”赶紧补充道,“万岁爷爷日理万机,再则听闻苏候又自己请罪了,苏家既然知错,大概会轻罚吧。”
林北微微想想,“没人说穆姑娘——穆家二姑娘?”
茗儿飞了一眼,自然也是有的,不过瞧着主子昨日下午和穆家二姑娘说了半响话,今日问起又有偏颇之意,自己自然就瞒下了。“穆二娘是受委屈的那个,谁不可怜她……”看着大郎眯起来的眼睛,只好老老实实道:“自然也是有的,二姑娘,也有说她脾气太硬,半点不给苏家穆家留面子。原本点到即可,闹到这么大。”
林北哼了一声,“不知前因后果,一味抹稀泥,也是这些人的本事。穆二姑娘自幼被嫌弃,丢在乡下十多年,没人教养。回来就要她机灵百变,脾气柔和,面面俱到,分寸丝毫不差,便是有父母好好教育的,也未必做得到,何况她呢。说来说去,不怪作恶的,倒怪受委屈的。是非不明!”
“是啊,他们糊涂。”茗儿心有戚戚,两年前刘家女儿自己不要脸,还不是有人悄悄怪大郎心狠?
林北吩咐,“这个月,娘亲心情也是不佳,怕是对穆二姑娘也有些冷淡。你且找个机会给你姨说一声,就道穆二姑娘可怜,让她多看顾一二,不可说是我吩咐的,今日的事也不要乱传。”
茗儿笑道:“得令。小的一向嘴巴严实。只是……”
“我方才瞧着二姑娘又去素心亭了,大郎既然觉得她可怜,去宽慰两句也好。大郎读的佛经多,连鬼魂都能超度,何况人。”
林北嘴角抽了抽,自己选的小厮,打死了换一个好费事……又去素心亭,莫非是,“糟了,我说看荷包。人家守信,我居然失信!”匆匆赶出门去。
穆云舒的确是信人,眼看着到下午,便找出梭罗刺绣,带着孙月又往素心亭去了。
“昨日的管事陪着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还安慰自己,也是个好人。他若喜欢梭罗刺绣,送他一个也使得。是外面买的,不是自己绣的,倒也不算私相授受。没准是拿去送人,哪这个旧的还真不好,可惜又没新的了。”穆云舒一边手上练习打结,一边想。
林北其实从不讨厌女人,他的脾气和父亲非常像。温和,安静,善待他人。有时又极固执,容易责备自己。只不过林越是温和居多,而林北在生长的过程中歪了那么一点,整个人都被冷漠固执掩盖,但心还是好的。赶到素心亭,看见两个小姑娘在打络子,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失信于人心中很是愧疚,还好昨日也没约定具体时间。林北看那梭罗荷包五颜六色,明亮艳丽,图案有趣,绣技虽是一般,难得新奇。拿了一个金锭给穆云舒要买,反而把穆云舒激怒了。
“不过半两银子的东西,还是旧的。昨日不过大家说得好玩,给你看看。拿着这么大锭金子,是施舍我么?”穆云舒这辈子,除了陆毓“赏赐”的金珠和金猪之外,就没收过别人的东西。那是尊者赐不可辞,何况还有个药引子在前。林北这么那一锭黄金出来买个旧荷包,救济的态度太过明显。“我虽是寄人篱下,却不要这个……大不了我还可以回老家……回不去还可以做姑子去。要你好心。”
穆云舒个子才到林北胸口,气势却很足,毕竟慈县长大,十来岁知道自己靠不住父母,便跟着学做生意,低买高卖的。慈县人客众多,南北聚集,她又不贪心,一年居然顺风顺水的赚了十来两银子--维持华丽的生活是远远不够,但若是跟随孙嬷嬷一家,按农家生活是足够了。在她的心中,自己再加上做花笺的手艺,养活自己连带孙嬷嬷是完全没问题了。再加上陆毓给的金珠子打底--小姑娘毕竟没真正当家,晚后能不能每年都按以前那么顺利的赚钱?如果孙嬷嬷和自己生病怎么办?自然考虑不到。只觉得自己既有底子,有能生活手艺,又不是乞儿,林北却明显施舍可怜,心中一股怒气,竟然是朋友也不要了。
柳眉竖倒,气冲冲的提起裙子便出了素心亭。
林北一开口,也觉得自己确有不妥,再是好心,这么对一个客居别人家的姑娘,似乎带着轻视的意味。急忙追出去拉住,“我又不知道一个荷包多少钱。荷包我要买回去细看,我素来喜欢各地风俗,可惜总也去不了。你若有别的,可一并卖我,你说多少钱就多少。便按你在慈县买卖算可好?你不占我的便宜,难道我又能仗着是朋友,就拿了你的东西占你的便宜么?”
听得朋友二字,穆云舒心中气平了一点,还是不大高兴,气恼的板着脸走了几步,这才转过头来,“你不是林家小厮。”
林北笑笑,“自然不是。”却不敢说自己的衣裳是什么材料,“我素来喜欢穿青衣,你也不是第一个认错的。”
穆云舒抿抿嘴,那么就是林家大郎了——看林北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罢了,听闻你不大出府——还好不大出去,不然这样子,公主俸禄再多也不够你买荷包的。”说着就要笑。
林北也笑笑,怅然道:“若我经常出门,大约也不会不知价钱了。”
穆云舒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慢慢渡步,“你还是个男儿呢……整日关在府中有什么意趣。你说喜欢各地风俗,便是不能出京,去集市瞧瞧好。我在慈县,原觉得慈县往来已经极多。到了京城才知道,什么叫夜郎自大,慈县集市,连京中一层也不如。京中几条街……”其实她也去得不多,都没逛完,穆宗答应带她好好玩,但总是这边应酬,那边尽孝,一直不曾兑现。穆宗是真忙,即便如此,穆云舒到底还是有几分黯然。
虽然自己也没逛完,但也不妨碍在林北面前炫耀,“肌肤如玉鼻如锥,眼窝深陷绿幽幽,晚上见了怕不吓一跳。梭罗族虽然刺着花纹,好歹也是大辉人模样,没那么吓人。反正慈县也就是南边人士,我也不曾想过北边还有这样的,读白乐天诗还在想,到底什么样子……见了就知道。原来如此。”穆云舒笑笑,“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见识见识,见了才识。你每日在家读再多游记,不亲自去瞧瞧也是枉然。不能出京,便是在集市瞧瞧也是好的。便说你的衣裳吧,什么衣料?说出来,没准也是邹嬷嬷教过我的,可没见过,我还不是把你当下人。”
见女孩子又笑起来高高兴兴的样子,林北也忍不住摇摇头,“丝经布。”打主意让人多送些衣料香料文玩,也好让女孩子见识见识。
“果然。我真是个傻子。”穆云舒说着傻子,但并无伤心的神色。仔细打量一番,两人又转回素心亭。
穆云舒继续怂恿林北,“要说大辉京城,那真是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气势恢弘,富丽堂皇。要没来,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想起上京缔造者正是林北的外祖父,心中胆怯一下,然后又丢脑后了,还不忘拍个马屁,“陛下果然,尧舜禹汤,文武成康。街上什么都有,不光是东西呀,矮小的倭人、又黑又廋安南人,又黑又胖的南蛮人,还有黄头发的胡儿,黑皮肤的昆仑奴……”
赞京都繁华的街景,硬生生插进一句陛下圣明,林北险些被逗乐了,赶紧咬着牙才没笑出声来。听着穆云舒叽叽咋咋,心中也不是不向往。
“好奇就去看呗……顺便也让我瞧瞧。我在,家,也不好出门。其实方才我不过是说说,来京大半年,我不过逛了两次街。我娘总是忙。在公主府,更不好自己出去,你要出门,好歹也带我去瞧瞧。我可以扮作小厮——大家正好扯平。”
林北只是笑笑不说话,小女孩儿叽叽喳喳,有阴谋也就是想出个门,很不让人讨厌。心中也可怜她有父母和无父母一般,很是温和的顺着她谈笑几句,也算捧场。
穆云舒虽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但两次林北都不回应,自然也就不再谈此事。坐在亭子里,有点发愁,“昨日你画的圆叶花真是好,你还要么?我带来了……不要那就给我了啊。昨晚我仿着画了五六次,怎么都不成,便是蒙着描红都不成……我果然笨手笨脚。”
看着就又要沮丧起来,林北安慰道,“我自五六岁,就有爹爹手把手教着写字绘画,后来,也有画师教我。算下来我已经练了十五六年,你才几岁?年纪还没我画画的时间长,就要和我一般,当我十多年功底是白费的?”
穆云舒想想也是,羡慕又崇拜的看着林北,“其实我浮水和打络子还是不错的……”心中有个念头,却又压了下去,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口。
林北笑道:“你脸上写着,有事相求——何事,说吧。”
穆云舒笑逐颜开,带点谄媚的捧道:“人说林家大郎聪慧过人,果然如此。我,就是,进了公主府,教我的嬷嬷也没法子进来,功课落下了。恩,哪个,林公书画双绝,若能指点一二……”
“噗。”林北实在忍耐不住,掩面大笑起来,“好,好,好。你,林大郎,林公……”几乎几年没这么笑过,揉着肚子道,“罢了罢了,你是第一尊我为林公之人,便是瞧这分上,我也应下了。”
看穆云舒满面通红,也就收了笑,正经道,“只是晚后,称我林兄,或是迟飞兄也就罢了……不然,叫师傅。”
穆云舒原担心林北嘲笑自己,见林北还是好脾气的模样,心中也暗暗诧异,外面以讹传讹也罢了,连身为表兄弟的陆毓都说林北冷性情,也是怪。脆生生叫了一声“师傅”,便将学艺之事定下了。
林北先定了规矩,便要去书房给穆云舒找字帖画笔,“便是你不找我,过些日子与公主熟了,提一声,让你的嬷嬷进来,或者给你找两个女师,也不是难事。”
穆云舒轻轻笑笑,“公主为人是极和气极细心的,连我用惯的人都让我带上了。若还闹着要这要那,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便是找女师……”吃住都在公主府,还有月钱,还去闹着要女师傅,哪来这么大脸皮。
穆云舒吸了口气,笑侃道,“只怕也比不上书画双绝的,迟,飞,兄……”
林北笑着摇摇头,慢慢道,“过些日子,公主是定要给你找女师的。你莫要妄自菲薄,既然住在公主府,晚后就是从公主府出去的女孩儿。该学的,该会的,公主必然不会忘记。这个月,这个月,正是我爹娘成亲的日子,又是我爹去世的日子,娘亲每到此时,便心情郁郁,倒不是要冷落你。再过些日子,皇太孙生辰一过,我娘就该恢复精神了。顶多两三个月,必然寻人教你,你啊,还不趁着严师未到,痛痛快快玩上两个月。晚后可没这么自在啰。”
穆云舒点点头,“我怕……我玩耍不起。劳烦师傅了,几日指点我一会儿便好。”言下便带了恳求之意。
林北心中一滞,不由得又生出两分怜惜,可怜她乡下野生野长,老秀才处学了几个字,奶娘处学了几下刺绣,比那些从小就有女师、绣娘、娘亲、教养嬷嬷精心调教的女孩儿差了不知几许。十一二了才急急忙忙学人家早学过的东西,乃至人家耳濡目染自然就会的东西——还好这孩子心中明白。声音便放柔了些,“放心,我瞧你人聪明着呢,还有几年,慢慢学,也不急这么一时半刻的。反正我也无事做,每日下午,逢双日的下午吧,你来我书房,我虽不才,教你画几笔还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