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黄沙。
边玉山从大漠里走来,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一匹黑马。
老马嶙峋,瘦骨上挂着一壶酒,一柄剑。
剑鞘斑驳,却有点点的殷红血迹。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
饮敌枭首,伴有淡淡的血腥。
边玉山白衣如雪,有点点血迹梅花。
他走的很慢,很稳,脚步很深,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通往大漠深处。
这般走,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夜,也许是一个钟头。
不曾停止,不曾间断,仿佛已经麻木。
他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皱纹,双鬓微白,但眼睛依然明亮。
岁月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纵然是修为通天,也难抵时间的侵蚀。
只是,他不曾有过在意。
他在意的都已经随风而逝,纵然世间红尘客有千千万万,他所在意的也只有那么一两个。
一类人,一个人。
有风吹过,黄沙弥漫,遮天。
但这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他的步伐。
天色渐黯,可是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城镇轮廓。
他知道那个地方,一个繁华的镇子,坐落在边塞荒原,竟然奇迹般的在大漠中扎根生存。
他知道,那里,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终点。
他的目的地。
小镇名叫龙口,不大,也不小,约三十几户人家。
如无数个小镇一样,安宁,和煦,唯一不同的是,它处在大漠的边缘,时刻面临着黄沙的吞噬。
小镇只有一家客栈,住满了因风沙所阻的行脚旅客,显得分外拥挤,格外热闹。
院子里有几匹黄骠大马,呼哧呼哧着喘着粗气。
客栈的饭铺里,不时有大汉进出,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埋怨着天气的无常。
边玉山到的时候,风沙嘶吼的厉害,院子里的几匹黄骠大马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嘶声鸣鸣。
当店里的伙计将瘦骨老马带到后院之后,黄骠大马才渐渐的平静。
黑马傲骨。
边玉山走进了饭铺里,他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的喝着。
他喝得并不快,而是很慢,好似这并不是陈年的米酒,而是琼浆玉液,需要细细品酌。
很多年前,他曾到这来过。
经历了初时的迷茫、愤恨,到最后的无可奈何。
这里不是他的故乡,但他已经回不去了。
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风沙,黄沙大漠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故乡与明月。
客栈里的酒虽不太好,也不太老,却有些独特的韵味。
令人回味。
那个时候,笑容满面的陈掌柜总是喜欢和过路的客人谈论天地,聊一聊沿途的见闻,说一说酒话。
酒一下肚,这话就多了,嬉笑怒骂皆在当中。
军中的汉子们最喜欢的便是猜拳赌酒,乐在其中。
只是如今,一切都变了模样。
客栈已经换了店家,和气的陈掌柜已不知所踪,曾经的过往,早已物是人非。
沧海桑田。
大漠的变化无端可与沧海相比,今日的城镇或许明日便会淹没在黄沙中,不见了踪迹。
这里是大漠,是无常。
大堂里渐渐嘈杂,边玉山听到有人不停的提及西南方向的一处战场,胡人打散了边南的戍卫部队,大军即将北上等等。
战乱,是所有人都担心的一个问题,它似乎比大漠里的风沙更加的难以捉摸。
不知不觉,天已渐渐的黑了。
可是那壶酒却始终没有喝尽。
大堂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只有角落里的边玉山和打着哈欠的店小二。
“客官,您要休息吗?”那店小二极不情愿的上前招呼。
“不,我在等人。”边玉山道。
等人?
店小二神色狐疑的看了眼店铺之外的狂风黄沙,心中思索这种鬼天气怎么还会有人来。
然后,他的眼睛就瞪向了门外,因为方才店门被风呼扇开的时候,他已瞧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就站在门外,像是已经站了很久,就像木桩一样,在狂风中佁然不动。
“他已经来了!”边玉山轻轻的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店小二一般。
这句话就像是导火索一样,话音刚落,门外那人就已经走进了这屋子。
他披着一件斗篷,布满了沙尘,头顶上戴着一顶斜边的毡帽,脊背笔直。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鼻梁高挺,有些异域的风格。
他的眼睛中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随时都在准备斗争,准备反抗。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间的那把刀。
黑色的刀,白玉吞口。
瞧见这柄刀,店小二的神情已变成了惊恐,两条腿不停的弹琵琶。
这种刀,是象征,是死亡。
“你去吧!”边玉山微微的叹息,店小二如蒙大赦,惊慌失措的狂奔了出去。
边玉山望向了那人。
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站起身,道:“你来了,我请你喝酒。”他举起酒杯,遥遥相应。
谁知这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带着一种冷漠,忽然道:“我来了,守时而来。”
“我知道你会来,因为你还活着,就必须要来。只是,他还没有来....。”
“他已经死了!”这人忽然说了一句,令大堂里的气氛为之一顿。
“是你杀了他?”
“是我杀了他,老学长。”
一前一后,两人几乎梦呓般的同时出声。只是,那一声跨越时代的呼唤却使得边玉山神情恍惚。
时光蹉跎,他仿佛又置身在那个令人神往的年代,亲朋好友在周边,日夜而眠。
半晌之后,他的神思才重新回到躯体。
“为什么?”他问。
这人目光低垂,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战争。”
“战争!”边玉山轻轻叹息。
那人也在叹息,道:“躲不开的战争。”
战争,无可避免。
这人突然笑了笑,带着种讥诮、嘲讽,道:“你觉得你能躲得开吗?”
边玉山反问,道:“你呢?”
这人道:“我没有躲。”
他又笑了,淡淡的继续说着,有些癫狂:“热血存在的战争,我热爱它,燃烧的热血让我知道,我活着,是真实的存在。”
“所以你杀了他。”边玉山问,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他是挚友,是敌人,也是将军,死得其所。”这人的语气很是冷漠,他忽然抬起了头用发亮的眼睛,笔直的瞪着边玉山,倔强、不屈。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不闻不动。
边玉山却已走了过来。
他的剑已在手。
那是一把赤红的剑,剑身鲜红,好似有血水涌动,妖异诡艳。
那人的手忽然提了提腰畔的刀把,犹豫再三,却是没有拔出来。
“你不会杀我。”他道。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会杀你。”边玉山问。
“因为你是边玉山,自我第一天认识你,你就是边玉山。”
边玉山长长的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出刀吧!”
话音落,那人的刀已出鞘,没有一丝犹豫,刀光弥漫,只有一个“快”字。
然后,一点寒光之后,刀光就忽然不见了。
刀光碎,刀还在,只是停在了半尺之外。
然而剑已在咽喉。
边玉山的剑,那人的咽喉。
没有繁琐的花招,只是一闪,停顿。
那人凝视着这柄赤红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还是一样的剑,只是,这剑似乎已经有了神性。”
边玉山的脸色变了变,道:“这剑已经饮了神血。”
那人沉默着仿佛是在咀嚼边玉山的话,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边玉山的神色有些低沉,收剑回鞘,才开口道:“就是这样。”
“杀戮不是唯一的办法!”那人叹息。
“杀戮是唯一的办法。”边玉山的语气淡然。
那人目光重落,再次凝视边玉山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不来,你是否会去找我。”
边玉山道:“你若不来,我会去找到你,并且杀了你。”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那人摇头,否决掉了边玉山的话。
“不,我会。”边玉山的语气坚定。
那人沉默,许久之后忽然仰面大笑,“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不幸的是,这一次我来了。”他又叹息了一声。
“你后悔吗?”边玉山忽然问,“对他的死。”
“不曾!”
这个‘不曾’说得犹如侠刀利刃,斩钉截铁,看来那人的死不曾给他带来一丝的变化。
边玉山的手臂上已凸出青筋。
他的剑似乎要出鞘,这一次不同以往,带了杀气,只要一出鞘,必然会有死亡相伴,没人挡得住。
他凝视着手中的剑,脸上的表情,带着中说不出的寂寥。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值得在意的人!
天上地下,还剩了几个?
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
那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像是早有预料。
他好像在说,为什么不动手?这样的你,能奈我何?
他就这样与边玉山对视。
大堂里的两人如蛟龙对峙,两者之间,杀机凛然。
店外怒吼的狂风,已经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嘶吼。
边玉山开始往前走,走向那人。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的近了。
杀气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