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凝碧草
符青竹收起悲容,笑道:“那个丫头嘴巴真快。”
皎洁的月光从空中照射下来,清冷的光辉挥洒在这片衰败的小山谷中。
小山谷中有一间很破旧的房子,不知多少年没有人住过,房子的门与窗户已经脱落。房间里布满着灰尘与被风吹破的蜘蛛网。屋脊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小屋中放着简单的家具,那些家具经过风雨侵蚀都已枯朽腐烂。吊在床上的碎花蚊帐,已失去它原本的色彩,变成破碎霉黄的布片。屋子正中的桌子一条腿已经断裂,茶碗从上面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小屋的窗户边放着一只手掌般大小的铜镜,铜镜上布满着厚厚的灰尘,原本银亮的光泽已被侵蚀的锈迹斑斑。铜镜旁有一柄腐朽的桃木梳,说明着这里曾有女人居住的痕迹。
小屋外面到处都是厚厚的杂草,蔓藤攀爬在屋子上,黑褐色的枝条曲曲折折,如同一条条在黑夜中无声吐着信子的长蛇。
屋前不远处有一堆凸起的土堆,土堆已被杂草埋没,一块木牌横躺在杂草旁。那块木牌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已经断裂成两半,上面曾经清晰的字迹也被雨水洗刷的模糊不清。
土堆前跪坐着一人,正在徒手拔着上面的杂草。现在北方的天气依然很冷,她的手裸露在空气中,已被冻成青紫色,她却全然不在意。
土堆上的杂草不知多少年没被清理过,堆积了厚厚一层。林梦枕仔细的清理着土堆上的杂草,对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土堆。这里是秦信的埋骨之所,是林梦枕的记忆,同时也孕育着她这些年的痛苦与孤独。
墓碑已经断裂,没有必要再束起。林梦枕在坟茔前挖了一个坑,将墓碑放到里面埋藏。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借助过任何工具,坚硬的泥土深深嵌入她的指甲中,她的指甲都被别断。
林梦枕抬头望向散发着清冷月光的深空。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看过月亮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最喜欢拉着别人去赏月。
北风刮得很紧,高枯的树枝在空中疯狂摇摆,发出“呼呼”的响声。林梦枕忽然一怔,扭过头。
她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那人白衣青衫,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那么不真实。即使不用看林梦枕也知道那人是谁。知道这个地方的,除了她就只有与越无知和慕容铭剑。
而此时,越无知断不会来这里。
林梦枕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她垂下首漠然笑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慕容铭剑向她走去。他走得很慢,如同一个奔赴刑场的囚徒,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林梦枕听着他一步步走近,始终不发一言。
慕容铭剑走到墓前跪下去道:“对不起。”这句话不知是对林梦枕而说,还是对秦信所讲,说完这句话慕容铭剑忽然觉得心里一畅。
这一句“对不起”在慕容铭剑心中深深积压了十四年,这十四年来这句说不出的“对不起”让他沉重不堪。
这一句“对不起”震彻了林梦枕的心。她曾经爱过他,也恨过他,十四年的恩怨结过,三人再聚首时,为的不过这句道歉的话。
林梦枕苦涩笑道:“你没有对不起谁,那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是当时她不偷偷离家出走,就不会遇到秦信。若是当年她不偷偷瞒着他跟秦信去闯荡江湖,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这十四年来,林梦枕最恨的是她自己。
慕容铭剑默然不语。
也许,当初他们谁都没有错,这一切只不过是老天给他们开了一个悲伤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注定了三人的命运。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岁月的流逝夺走了他们少年时的激情。岁月的沉淀都让他们变得沧桑成熟。
十四年前慕容铭剑一剑刺死秦信,失去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他们不会再向当年那般热血沸腾,已然苍老的他们现在最想要的不过是淡然安定。
林梦枕拿过放在一旁的两坛酒,拔下酒塞递给慕容铭剑。慕容铭剑也不推辞,接过酒坛浇在墓前,剩下的一饮而尽。
林梦枕目光中隐藏着深深的悲哀,强自笑了笑道:“秦大哥,我们敬你。”
这个女子心中沉淀了太多的悲哀,伤痛深深累积,冰冷了她的心。林梦枕仰头将酒饮下,酒顺着她的脸滑落到颈项中,更加冰冷。但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若火烧般灼热。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她的心悲凉太久,在积蓄太久后的这一喷发,几乎烧透了她的躯壳。
慕容铭剑一直望着她,望着她脸上的酒与泪水一起滑落。
林梦枕的皮肤这几年在沙漠被侵蚀得非常粗糙,她的眼角在皱眉与欢笑时已有了细小的皱纹。这个女子再没有少女时的明亮动人,但在慕容铭剑心中,她却一直不曾变过。
慕容铭剑抬手拭去林梦枕脸上的泪水,林梦枕一怔,却没有躲开。她放下酒坛,许久笑了笑问道:“爹和娘这些年还好吗。”
回来这么久她都不曾问过林万成与秋小言的情况。作为女儿,她是如此的不孝。
慕容铭剑收回手,道:“岳父岳母都很好。”
“那就好。”林梦枕垂下头道:“小诗身子不好,你要好好照顾她。”
慕容铭剑道:“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小诗。”
林梦枕漠然笑笑道:“铭剑,对不起。”她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愧疚:“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诗,对不起老魏……”这些话藏在她心中多年,她却从来都说不出口。
慕容铭剑不语。他们都亏欠了太多人。
许久,林梦枕望向他道:“雪菁和明延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家那个丫头淘气的不得了,你应该好好管管她。”
提起慕容雪菁,慕容铭剑不由一笑。林梦枕抬头望向空中西斜的圆月道:“天很晚了,离开这里吧。”
慕容铭剑起身,将手伸向她。林梦枕摇头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再陪他一会。”
慕容铭剑望她许久,一个人转身,独自离去。
林梦枕望着慕容铭剑背影消失,轻轻躺在泥土中,喃喃道:“秦大哥,你还好吗。阿枕这么些年来都没来看过你,你有没有生气。”
风无声吹过。过了一会,林梦枕闭上眼睛继续道:“我和老魏过几日就要去岭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来看你,你不要生阿枕的气。”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我知道你不会生阿枕的气对不对。”
慕容铭剑站在远处望着林梦枕,他一直不曾离开。直到林梦枕背影消失,他依然静静站在那里。
东方的天已发白,太阳很快就会生起。
秦信墓上被林梦枕清理的没有一丝杂草,光秃秃的露出黄色的土。
杂草被清理干净,到春天到来的时候,散落到上面的种子还会生长出新的青草。就如同人的命运,不停的衰败死去,又不停有新的生命降生,孕育新的希望。
这是谁也无法逃脱的轮回。
不论是好、是坏、是甜、是苦,每个人都该坚强的走下去。
慕容铭剑抬头望向东方,红色的朝霞映红了半边天空,太阳缓缓露出了笑脸。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清晨的曙光照射在小绿岛上,岛上鲜活的生命散发着动人的光辉。
小词早早起来,准备采些桃花来做桃花饼,打开门却见叶天凌仍跪在门外。
叶天凌已经在小绿岛跪了七天七夜,原本清秀俊雅的少年公子此时脸色苍白的有些可怕。他的头发被风吹乱拂在脸上,一尘不染的白衣也被泥土玷污。
小词见昨天她放在叶天凌面前的一碗水,已经落满杂草、花瓣和泥土,不禁皱眉道:“你这是何苦呢,小姐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何必在此强人所难。”
叶天凌抬头,他的嘴唇已干裂开几道鲜红的口子,眼神却仍然有神。他紧紧盯着小词道:“还望姑娘成全,让我再见符前辈一面。”
“你这个笨蛋。”小词咬牙气道:“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小姐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算在这里跪死又有什么用。”她采花的心情被叶天凌这一搅去了大半,“砰”的关上门,转过身却见魏见星向她走来。
魏见星见小词满脸涨红,笑道:“呦,大清早的,谁又惹我们小词姑娘生气了。”
小词怒道:“还不是外面那个笨蛋,都在我们家门口拦了七天的路,告诉他小姐不会见他,他就不听。”
魏见星心知叶天凌仍是为求“凝碧草”之事,道:“我去跟他说说。”他打开门见叶天凌跪在地上,身体挺得笔直,不由轻叹口气道:“叶公子,青竹这些年来隐居在此不见外客,你还是回去吧。“他不忍心厄断叶天凌最后的希望,又不愿看到符青竹伤心,只好含糊相劝。
叶天凌见是魏见星不由一怔,符青竹多年不见外客,但魏见星却独在此,想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当下道:“家妹性命危在旦夕,若晚辈拿不到‘凝碧草’,她可能就性命不保,还望魏前辈成全。”
魏见星有心帮他,但“凝碧草”是符青竹最珍贵之物,心中不免有些纷乱。但人命关天,“凝碧草”虽是珍贵,却怎有抵得上一条人命。
魏见星望向远处桃花纷飞,思忖良久忽然转身离去。
符青竹一袭素雅紫袍立在花圃之中,此时晨露还未散去,她下摆的衣角皆被露水沾湿,长发垂在身后直过腰迹。
魏见星走向她,犹豫良久,轻声叫道:“青竹。”
符青竹抬起头,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什么事。”
魏见星道:“青竹,一棵树即便被人截去所有枝干,但只要还有生命,它就会生长出新的枝叶。若是一个人的生命没了,却不会再重生。”
符青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听出他话外之音,心中微微恼怒,声音却依然平淡温柔:“你是在怪我狠心吗。”他们相交数十年。符青竹以为她的心情这个男子可以理解。却没想到他却用这种方式来责怪她。
魏见星只不过想帮叶天凌求到“凝碧草”,却不想符青竹居然误会他的意思。道:“青竹,叶天凌在门外跪了七天七夜。他不过是想求到‘凝碧草’救自己的妹妹,人死不能复生,成全了他吧。”
“呵……”符青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说不尽的萧索,道:“我父亲在海外风餐露宿,苦寻七年才得到‘凝碧草’,到最后却因此……”
“青竹,”魏见星轻叹口气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知道你割舍不下,但是人命关天,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符青竹苦涩道:“那又与我何干,天下间需救之人无数,我又能救得了几个……只因救不了,她宁愿远远地躲起。
她话刚说完,忽听传来一名女子的叹息道:“符妹妹好狠的心,自然是能救一个是一个。”两人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碧湖衣衫的女子袅袅走来。她身姿曼妙,形态婀娜,长长的秀发在顶部盘起,斜斜插着一只金步摇。耳上垂着一对紫水晶儿链,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耀人眼花。
魏见星笑道:“呦,薛大神医怎有空大驾光临。”
薛芸香眼似秋波,斜瞅魏见星一眼,笑骂道:“怎么,只许你魏大侠在此坐拥美人,花前月下,就不许我来对酒赏月,倚栏高歌。”
符青竹淡淡一笑道:“薛姐姐说笑,你肯屈尊到我这来,小妹欢迎之至,里面请。”
薛芸香伸手一拍魏见星笑道:“听到了没有。”妙目一转,随符青竹同往前厅。
符青竹命小词斟上茶,笑道:“薛姐姐怎有空到我这来。”
薛芸香抬眸望着符青竹,正色道:“符妹妹,既然我来了,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妹妹知道我轻易不出神药谷,此次我来就是为求妹妹手中‘凝碧草’。”前段日子叶天凌与她飞鸽传书说“凝碧草”在符青竹手中。她自小与符青竹相识,深知符青竹因当年父母过世之事,对“凝碧草”极其看重,断然不会轻易许诺。但叶天琪身体羸弱不堪,再撑不得多时,薛芸香只能亲自出谷,希望能尽早拿到“凝碧草”。
符青竹淡然苦笑道:“薛姐姐是在为难小妹吗。”
薛芸香眼波一转,望一眼魏见星笑道:“妹妹放心,我绝不会白要你的‘凝碧草’,我用一个人和你换如何?”
符青竹道:“薛姐姐何苦取笑小妹。”
魏见星却好奇道:“芸香,你说用谁向青竹换‘凝碧草’。”
薛芸香纤手一指,嫣然笑道:“当然就是你了。”
魏见星见她又拿自己玩笑,笑道:“这又与我何干。”
“当年你身受重伤,若不是符妹妹带你去神药谷求医,你以为我会救你。哎……”薛芸香叹口气,似嗔似怨道:“真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只可怜了我妹妹一番苦心。”
符青竹隐藏多年心事被薛芸香一语道破,既羞且恼。但转念一想这事藏在心中不知何时才能说出口,又不免有些暗喜。抬眸望向魏见星,见他眉头微皱,心中不免凉了半截道:“薛姐姐说笑了。”
薛芸香道:“我哪里有玩笑,妹妹何必害羞。若他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定然帮你好好教训他。”
魏见星笑道:“你们就这样打趣我。”
薛芸香长叹一声,笑道:“小女子怎敢打趣魏大侠,我字字句句可都是出自肺腑。既然你们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薛芸香讲起话来,半是玩笑半认真。符青竹与她相识已久,知她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糊里糊涂,实则精明干练。她句句有意无意暗指符青竹心病,不由符青竹心中多了三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