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酣之际,蓦地窗下传来一阵喧哗,锣鼓之声震天介响。
朝窗下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迅速往两旁闪避,巡街的武侯执鞭敲锣在前开道,几百名窄袖武服的少年郎君昂首挺胸,列队走在他们身后,一个个器宇轩昂,神色激动。两旁路人嗡嗡议论一片,目光中带着赞赏和敬意。
一些胆大的小娘子跟随着队伍在两旁奔走,临街的阁窗前也挤满了人,随着郎君们行来,绢帕、花枝、香囊之类的雨点般地朝他们头上身上砸去,其间伴随着阵阵欢呼:
“阿郎,阿郎,接住奴的帕子啊!”
“阿郎,阿郎,让我们看看你的佩剑可好?”
“哎呀,他朝这边瞅过来了!”
……
一个个大胆得紧,云若也瞧得有趣,正待开口询问发生何事,只听罗澈在旁开口:“今日一早,陛下就下旨:宫中青翎卫招募新人。年满十五的男子,不论出身,不分贵贱,只要通过面试,即可前往城外十里的天丰大营报备受训。三个月后考核通过,即可被编入青翎卫,拱卫宫禁。下面这些儿郎皆出自寒门,陛下此诏,也算是给了他们一条入仕之路。”
云若心中顿时了然,前日宫中那场刺杀,虽然未能接近皇帝,但是刺客摸进了帝寝殿,又刺伤了近侍大太监,这等险情足以让御史台对皇帝亲卫的可靠度和忠诚度提出质疑。
若说之前朝堂上那些老臣还对天丰大营招募新兵有所质疑,现下对改换亲卫一事只能统统闭嘴了吧。
她快意地想着,不自觉地挑眉,阳光柔柔地洒了她的半身,瞧得见面部细微的绒毛,反射出微微的金光。
罗澈已是看痴了去,目下一片温柔之色。
他却不知,还有一人,一身青翠罗衫,在房间的角落里一直怔怔地看着他,看到面色绯红,如痴如醉,以至于全然没有注意到旁的事,连锣鼓喧天也充耳未闻。
青翎卫除了大统领一职是从二品外,其他职位品阶都不高,在遍地都是世家大族,望门勋贵的天都,实在算不得什么。然而毕竟是皇帝亲卫,往往奉旨办差,见了比自己品阶高的官员也无需低头,所以这对一些寒门子弟来说是极为吸引人的。
因为出身的关系,他们不像世家子能够以门荫入仕,而是一般依靠科举来取得功名。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即便成功又得了官,基本上也不会留京,更多的是外放,在地方上做个小官。说好听点是历练,实则能够调回京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辈子不得展志。
也有武者应征从军的,虽然晋升比较快,但是人在军营,不仅父母高堂难以顾及,更有甚者为此蹉跎了年华,耽误了娶妻生子,一生为憾。
所以加入青翎卫,正是他们改变现状,光耀门楣的终南捷径。
云氏旁支众多,人丁兴旺,然镇国大将军府这一支,到了云田这一代却仅有他一个男丁。云若虽不愿胞弟被所谓的家族责任束缚,但也希望他能一展所长,实现抱负,而加入青翎卫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果然,当她抬眼看向云田时,只见自己的弟弟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双眸熠熠发亮。
他在房中急促地来回踱了两遍,猛然抓住云若的手:“阿姐,你说我去应征可好?”
“好。”云若话音刚落,眼前便已不见弟弟人影,往窗外望去,人已在十丈开外,几个纵跃,早已远去。
罗澈摇头失笑:“真是个急性子。”
转头望向云若,只见她静静地倚在窗边,眼神一直追随着远去的弟弟,嘴角噙着些许笑意,惯常清冷的神色当中透出一丝明媚,仿佛阳光也灿烂了几分,他心头一暖,道:“我跟去瞧瞧,你……去么?”
罗绮在旁柔声道:“还是阿兄去吧,阿绮与若妹妹多年未见,正有许多话要说呢。”
罗澈含笑望了她们一眼,目光有些留恋地在云若脸上划过,转身跃出窗外。
他身形极快,腾挪纵跃轻灵无比,紧追云田而去。
云若不由赞道:“好轻功,身若飞凫,行如矫燕,果不负‘扶风’之名。”
原来这“扶风”二字,不仅是因为他身若纤柳,更缘于他高绝的轻功,如烟如风,飘逸自在。
罗绮掩唇而笑:“可惜大兄走得太快,若是听了若妹妹这番话,怕是要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云若听了,笑笑。
有一种人,他们貌极美,声极柔,行为举止曼妙多姿,人人称颂,人人喜爱。可是只要你仔细探究便会发现,他们的容貌有多引人,心思便有多深沉。他们的精明睿智,尖刻犀利被纯良柔美的外表所掩盖,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曲折婉转,意味难明,稍有疏忽便会被他们引入歧途。
眼前这位头顶天都第一美的罗家娇女,云若实在感冒不起来。当年那般小的年纪,她能做出那等同于出卖的算计,而仅仅为了搏长辈一句赞语,让他们姐弟感到愕然的同时,也竖起了戒备之心。
更何况如今这位美人在她面前表现出对萧陌的觊觎和窥视,也足以让她打消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好感。
她想自己是不喜罗绮的,所以还是不该与之走得太近。
云若抚着肚子,方才吃得猛,此时已然大饱,抬手想招寂春过来斟茶,一转头却见她立在一处背阴之地,一脸怔忡地望着窗外,神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云若瞧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慢慢品着,想着接下来该干嘛,也许该回府歇一歇,顺便等云田的消息。
罗绮等了会儿,见云若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颇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妹妹好像不喜我。”
娇美的面上似有一抹怅然,她苦笑一下,道:“你我家世接近,大兄与阿田又是至交,我与妹妹也是自幼相识。妹妹可曾想过,你我将来也许会有相似的际遇,比如,有一天……会一同入那九重天阙……”
说到这里,她抬眸瞧了云若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接着道,“人都道‘高处不胜寒’,倘若那时遇到什么闹心的事儿,我与妹妹也好彼此扶持,互相做个依靠,不至于吃了亏去。”
说完,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云若,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美目盈盈,饱含一丝期待,期望着她能留下一语承诺。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在心中翻腾,云若放下茶杯,执起一旁的团扇,缓缓摇了起来。
罗绮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接话,又瞧她双眸似阖非阖,表情淡得出水,着实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便有些耐不住。
正想出声,忽见她手一顿,睁开一双墨玉黑眸,里面似点缀着星星萤光,眼角一挑,似笑非笑道:“姐姐何必扯到妹妹身上,莫不是急着想进宫?”
罗绮身子一僵,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但她修养极好,被这样揭底也不气恼:“妹妹说笑了,似你我这般身份,进宫之属十之八九。”话锋一转,颇有些讥诮道,“可别说妹妹没有想过。”
“想过如何,未想过如何?”云若不悦道。
“妹妹休要着恼,你可知太后已在培王妃面前透露过此事,以她申家之势,申遂儿一旦入宫,哪里还有其他妃嫔的活路?日后若要在宫中安稳度日,还需早做打算才好。”
“所以姐姐打算联合阿若,一同对付那申家娘子么?可惜姐姐如今尚待字闺中,阿若也想多逍遥快活几年,一切都言之过早。”云若摇头。
罗绮一怔,有些不确定地瞅了她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去,轻声道:“妹妹说得如此轻巧,那是未曾见到那人。”
“那人?姐姐见过?”
“妹妹有所不知,幼时家中长辈提起此事,我尚不情愿,于那些琴棋书画,闺训礼仪亦无半分兴趣,总觉着要向妹妹这般自由自在,来去随意才好。”她转头望向窗外,盯着虚空某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那日,正值千秋,我第一次见到他。老远,他朝我看了过来,只一眼,我便心口惴惴,不能自已……”罗绮梦语般地轻喃,神色恍然,静默了几息,她接着道,“回府后,我日日勤学书画,修身养性,再不似从前那般随兴妄为,只求有朝一日能够稍微配得上他,他的眼底也能放下我罢了。”
一见钟情,继而一往情深,说起来真是感人,遑论这情深之人还是天都第一美人呢。
云若望着案角的花纹,觉得胡人的吃食还是少进些为好,吃多了便觉得犯腻,满满一盏清茶也压不下去。
罗绮还在幽幽诉说:“他离京游学,一去十年,呵,不瞒妹妹,这十年当中,我想过,念过,盼过,迷惘过,不知所措过,却从未动摇过。”
见云若目光终于转过来,罗绮柔柔一笑:“坚持了那么久,岂能说放弃便放弃。我从不曾想要太多,只求在他的身侧能得一席之地。”
若说方才只是不喜罗绮,如今却不自觉地对她生出些许恶感来,偏偏罗绮还不放过她,在旁嘤嘤唤道:“妹妹,妹妹,你帮帮我,可好?只要你帮我,阿绮必然铭感五内,万事也愿意替妹妹分担。”
好烦呐!
云若拿扇子拍拍胸口,心里头躁得很,就好像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在蹿动。
当下语气也不好听起来:“姐姐这番情意直是感人,不过阿若人微言轻,在天都无人认识,更没有什么门路为你传话。”
有也不传!
“他已知我心意,我……曾托了御前的常公公递了书信上去……”
呵——,云若重新打量了罗绮片刻,忽地抛了扇子,凑过去:“那位看了可曾欢喜?”
“无有只字片语。”罗绮自嘲一笑,“他指不定连看都不屑看一眼呢……”
没有只字片语,不也没降责么!
罗绮虽出生国公府,却无品阶封号在身,按理没有上书之权,更何况还托一个内侍捎带书信,这等行为即便不被视为犯上定罪,也足可下谕申饬。
尝了一口加糖的羹汤就要罚宫人,可见他纵然温和,也是天威难犯。可是罗绮勾连内侍私捎书信,而事后两人皆完好,宫中也风平浪静,必是他按下了此事,没有透出去半点风声。
她转而又想到指导罗绮的教养女官也是宫中指派的,恐怕整个天都,除了培王府,也就是他们罗国公府的嫡出小娘子有这个待遇了。
这何尝不是给那两家的一种暗示,若说没有他的默许,太后也不会直接行事。
美人如斯,情深至此,要说他没有一点动心,鬼才信!
思及此,云若一阵心烦意乱,重新拿过团扇摇起来,耳后几丝碎发随着扇起的风前后飘摆不定,如同她此时散乱的心绪。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另一番感觉——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仿佛只为了打发这午膳后慵懒的时光。
罗绮目光闪了闪,忽然问道:“妹妹可知他的心上之人是谁?”
“不知。”云若瞧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紧紧盯着自己,似有追问之意,按下心头烦乱,不动声色反问道,“姐姐知道?”
罗绮似是松了口气,摇摇头:“我亦不知。”随即面带歉意道,“瞧我糊涂了,妹妹方回京没几日,又怎会知道他的私隐。”
只是,若他心上无人,为何至今空置后宫,拒纳妃嫔?
她垂下眸子,纤长的玉指抚着膝边的裙摆,似在思量着什么。再次抬头,却见云若掩口打了个哈欠,墨玉双眸瞬间迷蒙一片,如冰似雪的面上现出些许倦容。
见状,罗绮温温一笑,柔声问道:“妹妹可是乏了?”
就等这句话呢!
云若抛下扇子直起身子,诚恳地对她道:“这都看出来了,姐姐真是细心,妹妹的确是乏了。”
罗绮下了席子,款款站起,道:“也罢,妹妹早些回去吧,出来太久,家中长辈恐会担心。”一惊,连忙掩口,“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不是那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想说她生母早逝,父亲又常年离京,府中无长辈主持大局不说,还有个不省心的弟弟要操心;而她罗绮则是父母双全,又有兄长宠爱,还有宫中特地指派的教养嬷嬷教授礼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正可堪配那人。
有比较才有优越感,有优越感才有安全感,她懂!
“无妨。”
云若摆摆手,戴上幕离,叫过一直魂不守舍的寂春,广袖一甩,转身出了房间。
斜对面雅间,房门半开,几个身着异国服饰的人对饮正酣。
云若淡淡地瞥过一眼,走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