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站在府门前,看着眼前上演的这一出,无语。
罗澈口中的急性子此刻换了一身酱紫色窄袖交领锦袍,一只脚扣在马蹬上,双手紧紧攀着马鞍,身子几次作腾起状,无奈另一只脚被忠叔死死拖着,甩了几回也甩不脱,只急得大叫:“放开本郎君,谁也不许拦我!”
顾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袱,看样子是硬生生从马背上夺下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口婆心地劝着:“小郎莫要胡闹了,听老奴一句,快快回转去,老奴给您做好吃的!”
“嬷嬷还当我三岁小儿么,什么吃的能比得上去军营受训要紧,今日本郎君是非去不可的!”云田丝毫不肯妥协。
“小郎君,军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年纪还小,去了那种地方可要吃苦受罪的哟!老奴斗胆说一句,以郎主情面,免了您受训,想必还是办得到的,您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白白地遭一趟罪呢!”
“是啊是啊,您何必去遭罪呢!”在旁众人齐声和道,包括阿全阿半两个跟班小厮。
二人回府后被顾氏一人赏了两个爆栗,现在脑壳还生疼,可不敢再跟着主子郎君胡闹了。
“吃苦受罪也是我愿意的,忠叔,你就放我去吧。阿全阿半,你们两个死了,还不过来帮忙!”
云田奋力蹬腿,誓要把任大总管蹬开,“本郎君”三个字也顾不上用了。只可恨阿全阿半这两个混蛋,居然只顾躲在一旁看热闹,全然忘了自己是谁的跟班,谁才是他们的主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埋怨阿姐,这两人是她给挑的,关键时候不顶用啊!
阿全阿半欲上前,顾氏一个眼刀子飞过来,立即缩了头,躲到人群后面去。
“不能去啊,小郎!将军膝下只您这么一位郎君,合府上下日后全指着您呐!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老奴可如何向将军交代啊?!”忠叔扯着老嗓子,死也不松手。
“是啊是啊,您要是有个好歹,老奴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九泉下的夫人了呀!”顾氏跪倒在地,肥肥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
“十月”踢踏着雪白的蹄子,不屑地打了两个响鼻。
“女、女君。”不知谁不经意回头,这才发现自家女君,带着寂春,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也不知女君站那看多久了,原本多嘴多舌还不时跟风向嚎一嗓子的下人们纷纷缄了口,退避在一旁。唯任忠和顾氏二人,恐一放手人就跑了,大着胆子,一个死抱大腿不撒手,另一个攥着云田的包袱紧紧捂在怀里。
大伙儿捉摸着,眼前这情形,小郎君能否成行,恐怕还得由女君决断呢。
“阿姐,你来了,太好了!”终于漂过来一根救命稻草,云田原本愁苦的脸上顿时闪过一阵光亮,顾不得一身狼狈,指着地上二人,“你快与他们说说,我要赶去军营,时间紧迫,可耽搁不得。”
云若瞪了他一眼,既嗔且怪。
云田有些讪讪,却渐渐安下心来,收了些许挣扎。只听她对任忠和顾氏低声道:“两位快些起来罢,阿田的事,我已知晓,你等不必拦着了。”
“女……女君,”顾氏显然反应不过来,“女君既是知晓,怎能由着小郎君胡闹。”
云田一听,又不服气了,云若一瞪眼,他又瘪下去。
“怎是胡闹呢,今上御敕,禁卫司发文,阿田应征条件合格,循例入营受训而已。”
“可军营那种地方,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日夜操练,小郎年纪尚幼,怎受得了那份罪?”
“嬷嬷忘记了,他已过十五生辰,不再是孩子了。寻常人家十二三岁上的儿郎都可以承担家计,养家糊口,阿田只是去军营受训三个月而已,怎么,我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子连寻常人家的儿郎都不如么?”
云若面含微笑,神色和煦,却一字一句,逼得众人心头一肃,不敢直视。
顾氏身子一僵,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任忠不觉放开了手,云田几要麻木的腿终于得到解放,赶紧远远躲开。
“不是就好。”云若朝咧嘴傻笑的云田看一眼,又接着道,“我知你们的好意,我云府薄有权位,许能疏通关节,免去受训,但是如此一来,岂不堕了将军府威名。父亲远在边关,统军不易,岂能因此节受扰,乱了军心。军法严苛,不容怠慢,忠叔上过战场的,想必最是清楚。”
一番话说得任忠哑口无言,她复转向云田,“阿田此去天丰大营,不过是按例受训。我云家儿郎,连三月之期也熬不过去,岂不落人笑柄,遑论出来后就是正式的青翎卫,自己挣出来的前程,岂不更让人刮目相看。”
到底是自家胞姐,说出的话也格外贴心合意,云田眉开眼笑,心底萦绕着淡淡暖意——这世上,若论知晓心意,能助他如愿得偿的,除自家阿姐,还有何人呢?
“嬷嬷且放宽心,母亲若是知道阿田有如此志向,九泉之下必感快慰。”云若扶起仍跪在地上,一脸呆滞的顾氏,又转向任忠道:“至于父亲那里,知道了非但不会怪罪,恐怕还会极力赞成,我云氏乃大夏将门,怎可出苟且贪安之辈!”
任忠一噎,随即垂下头去,半晌道:“是老奴愚昧了。”
寂春顺势从顾氏手中拿过包袱,递给云田。
云田接过包袱,朝她一笑。
寂春佯装未见,扭过头去。
云田也不恼,抓起她的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往她手里一塞,不待她推脱,就放开去。
转头对云若眨眨眼道:“阿姐,你来。”
“作何?”云若当未看见他与寂春的小动作,粗声问道。
云田凑过头,放小声音:“虽说食色性也,阿姐爱吃爱喝,这是好事,只是小娘子还是苗条一些好看,万一吃喝多了变成嬷嬷那样的身形就糟了。你可要注意节食,方才在聚杯亭我就想说来着……”
“臭小子净埋汰我,亏得我还帮你说话!”云若作势要打。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哎,别打!”云田抱头窜到“十月”旁,一翻身上了马鞍,回头朝云若做了个鬼脸,长鞭一扬,马蹄哒哒,遁逃而去。
不知是否错觉,当他别首之时,云若看见他眸中似有水光闪过。
终是忍不住,云若往那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快走几步,复又停住,伴着顾氏忍不住呜呜的哽咽声,静静伫立良久。
遣散众人,任忠追上云若:“女君留步。”
“何事?”
任忠迟疑了一下,“老奴有话想对女君说。”
“寂春,你先回去。”
“是。”寂春摸了摸怀中物件,仍有些恍惚,慢慢地走了。
见她走远,任忠道:“非是老奴多心,只是老奴担心那申氏心怀叵测,对小郎不利。这些年来他们明面上顾忌我云氏,不敢有所动作,可是暗地里一直借机寻衅。小郎此去天丰大营,正好受其辖制,怕是……”
“我知。”云若阻止他说下去,负起手,眸光越过远处层层叠叠的檐角,投注到游云聚散的天边,“正因为如此,阿田就更要去了。”
“女君……”
“忠叔有没有想过,父亲纵然常年戍守边关,远离朝堂,然只要兵权在握一日,想要置身纷争之外,无异说梦。此次阿田若是免去受训,就算进了青翎卫,也会无端留人诟病。莫看此节事小,来日说不定便成为要挟我云家的把柄。您也说了申氏一直在暗地里借机寻衅,这不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攻击我们的绝佳借口?”
“既然世人皆知云申两家不睦已久,阿田以云氏嫡子之身受训申氏帐下,众目睽睽,若是他出了事,申氏也绝难自清。”那样的话,代价如何,恐怕就连一门两后,权势滔天的培王府也承担不起。
没想到她已然熟虑至此。
满庭芳华,杨柳堆烟,纤细而又挺得笔直的身影与那个人是那么的相似,一样的柔弱,也一样的执拗。恍然间,任忠几乎要以为眼前的女子是那人重生而来。
片刻后,他苦笑,她本来就是她的孩子啊!
菡萏苑内,云若独自躺在美人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件月形玉坠。
云田一走,她并非如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当年母亲去世时她还年幼,很多记忆遥远而模糊。而后是长期的分离,总以为再次相见,就算是至亲,也会多少有些隔阂生疏。可是当她一见到这个弟弟,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亲昵之感,这种感觉强烈而明晰,分明从来就根植于她的骨血之中,任是多少时日也不会消磨半分。
此去天丰大营,虽谈不上凶险,有几分磨难却是必然。云田性子耿直率真,常常认不清人心诡谲,世事艰险。但是他身为云氏嫡子,想要跳出权谋纷争,是不可能的,只有让他经受几番磨难,坚定心性,方能真正撑起云氏门庭。
云若心有此意,却也不愿与他人细说,个中思虑考量,唯有自己体会而已。
门外传来寂春的声音:“女君,大总管遣人来回话,集珍轩今日来提走了二十金,说是琉璃耳饰的资费。”
就是被云田讨走的那对琉璃耳饰。
“知道了。”云若翻了个身。
果然将月魄白白奉送与她了。
白日里捡到便宜的欢欣和喜悦已然渐渐沉寂,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她始终清楚记得在集珍轩,那乔家娘子见到她腕上红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那种讶然、疑惑,还有千寻万觅回头蓦见的惊喜和势在必得,任是她装得漫不经心、不动声色,也无意中泄露出几分急切与热望。
这红贝是萧陌自小带在身上的,色泽鲜艳,精致可爱,她一向眼馋得紧。只是此物得之于他的母亲,以作护身之用,因此云若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讨要。
许是窥破她的心思,那人像是故意逗她一般,有时也会取下来任她把玩欣赏,却绝口不提送与她,弄得她百抓挠心又怯怯不敢开口,只能在心里暗暗巴望。
他离开的那日,正是黄昏,霞光漫天。上船前刻,萧陌当着她的面,解下颈间丝绳,将红贝放入她的掌心。
离前赠别最是伤神,她哽咽着固辞不肯受,萧陌却不再似从前一般好说话,强行将红贝系在她的腕上,一双星眸尽是红丝。
涛声阵阵,回风呜咽,腕上肌肤余温难驻,只余一抹艳红如血。
她知道他处在那样的位子上不易,单拿前几日他秘密出宫一趟,就惹来行刺一事,就可知他在那条路上行走得有多难。每走一步,脚下都是无底深渊,一个不慎,便断筋折骨。
可她同样清楚萧陌的能力和手腕。有一次师父戳着盘中的鱼对她说道:你知道为何阿陌常常能弄来这些么?此处虽是海岛,但是要捕获这么大的鱼,没有好的渔网,没有高明的捕鱼技巧是不行的。织网需要耐心,阿陌从来不缺耐心;捕鱼也需要技巧,他拿起渔网的那一刻便已经会了。每一次起网,都收获颇丰。阿若,你要记住,他是天生的捕鱼高手,也是这个天底下最会织网撒网的人。
师父的眼光极准,说出的话从来没有落空。她说萧陌不是等闲之辈,他就一定是真真正正的人中之龙,无关乎身份,无关乎地位。
十年之前,仅仅一个照面,未来的天都第一美人就被倾倒,十年之后,他登上了世间最高的位置,那些世家朝臣又岂会任由他的后宫空置。
云若仿佛看到一大群鱼顶脑摆尾往前挤的情景,其中一条五色锦鲤最是漂亮,也挤得最为起劲。
哎,怎生是好?
她苦恼地叹口气,把脸埋入被子里。
夜幕如期降临,原本就清静的菡萏苑此时更加寂静。
“姓名不祥,年龄不祥,性别……嗯,不祥?”
一贯面瘫的溶夜难得心虚地低下头去,眼眸瞪着地面,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眸里除了浓浓的羞愧,还有丝丝不敢置信。
暗夜盟,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纵横三国,无孔不入的调查手段,居然对眼皮子底下的一家小小的珠宝商肆束手无策,不只查不到背后的主人,就连那乔家娘子的背景来历也一无所知。除了搜集了些明面上能看到的,听到的情况,那些未曾展示与人的,或者说云若想知道而他们又不想让人察觉的事情,任凭追根究底,手段用尽,也一无所得。
视线落在腰间月白云纹的锦囊,月魄在里面静静躺着。隔着厚厚的缎底,云若可以清楚感觉到透过来的丝丝凉意,在这暑热难耐的夏日,即便远离那些用来降温的冰盆,她也不会觉得燥热难耐,反而神清气爽,如沐春风。
他们,到底是谁?
夕阳落下山头,落日的余辉依然映得天地敞亮一片。
僻静的道上,一辆青绸装裹的马车朝西北方向疾驶。虽然速度很快,但马车一直稳稳当当,驭车的青衣少年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双目专注而急切。
“啾——”,一只红嘴红爪,通身雪白的小鸟从天边疾飞而来,追上马车落在阿青的肩膀上,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不客气地在他的耳朵上啄了几口,神气活现地瞧着他。
“郎君,小果回来了。”白了不安分的小东西一眼,阿青朝车内唤道。
车帘掀起,小家伙立刻色眯眯地转向面前风清月华,宛若仙君的主子,骚包地用小嘴理了理羽毛,伸伸小爪子,歪起脑袋作出一副可爱状。
萧月微微一笑,从它的翅膀下取出一小卷纸,展开细看,唇角逐渐弯起,眸光如悠悠春水一般,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小果眼直了,小身子一僵,一头往下栽去。阿青反手一抄将它捞起,教训道:“这是第几次了,下次再在郎君面前失态,就让你摔死好了!”
萧月放下帘子,身子仰靠在软枕上,眼帘微微阖起,喃喃道:“若是她还记得该多好……如此,暂且留着也罢。”
掀起一角侧帘,浅白色的新月悬挂天际,在一片的时舒时卷的浮云下若隐若现,云月相伴,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