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都在呐。本郎君来得可巧?”一道声音突兀而至。
斜里插入的声音,打断了罗澈的思绪,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云若绕过萧月的背影望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个素来自诩风流的家伙一身华服徐徐走近,碧绿的莲蓬坠儿随着他摇动的折扇来回晃动,带出一片浅浅绿影。日光在他身后围笼,整个人仿佛自发地生出一层光晕。
相比罗大人的温熙俊雅,玉亲王世子的玉容神姿,这位郎君却是仪态风流潇洒,贵气逼人。只是这位贵郎君,不若素日的好气色,眼下有浅浅青影,口唇有些苍白,像是初初病愈的模样。如此些许孱弱之色,反而平添别样风致。
几个守门的衙役急慌慌地瞧着罗澈,单看衣饰,他们也能瞧出来者身份不凡,不敢动手掀人,只能虚虚围着。
“大人,这……”
“无碍,你们下去吧。”
衙役们退在一旁,罗澈缓了缓情绪,上前与申显见过,又将他引见给玉亲王妃和白允儿等人。
玉亲王妃冷哼一声,对申显这般贴上来看热闹的举动极为不满,可是眼下又不能节外生枝,便冷而置之。
白允儿倒是依然端着笑脸,与申显两厢见过,问道:“二郎君年少风流,怎么不趁这大好秋光陪佳人踏马优游,反而也对刑名之事感兴趣?”
“公公说笑了,本郎君素来爱洁,岂会愿意沾染这些血糊糊的东西。”他用扇子隔空戳戳仵作那边,捏着鼻子蹙眉道,“不过母告亲子这样的奇闻,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本郎君晨起在春风渡听了一耳朵,心中也颇感好奇,特特来瞧个究竟。”
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么快?
罗澈蹙眉,眼神在堂下众多衙役身上扫过一遍,而玉亲王妃垂下的眸底闪过一丝光,随即被浓密的睫毛掩住。
申显仿佛未曾看见罗澈难看的脸色,依然不急不徐,兀自对白允儿说着:“为着一个犯了大过而被处决的奴婢,要超品的亲王世子来抵命,公公你说说看,有趣不有趣?”折扇轻轻敲着手背,他环视一周,视线停留在玉亲王妃身上,笑眯眯道,“这么有趣的事儿,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玉亲王妃被他说得眼底一颤,本就不虞的心情更加恶劣,朝罗澈尖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宗亲触律,更不得免。罗大人掌三司之一,又有天威佐镇,妾身相信定能将案情审得水落石出,还邱总管一个公道?”未等罗澈回答,她又寒声道,“大理寺公堂,何等严穆之所在,何时容得闲杂人等随意出入?”话说着,眸光似剑,几要在申显身上戳出十个八个窟窿
“闲杂人等?”申显一愣,旋即勾唇呵呵笑起来,在罗澈要请他出去的话说出来之前,说道:“本郎君此次前来,可不是光瞧热闹的?”
“哦?那么申二郎君是来提供线索的?”罗澈道,对于罗澈的轻慢,他也不甚喜,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从不表现于外。
“是,也不是。”申显答道,态度依旧漫不经心。
罗澈含笑望着他,并未显出一丝恼意。
申显用扇子敲着虎口,来回踱了两步:“确切地说,本郎君是来做证人的。昨晚子本郎君子时不到入玉亲王府,寅时一刻方才离开,足足待了两个多时辰。这段时间里玉世子一直跟本郎君在一起,何来时间谋害人命?”
从子时起到寅时之前?仵作验出邱百冬正是死在这段时间内。那么申显这般说,方才他向萧月提出的问题也就不答而解了,萧月承认昨晚有人去过玉亲王府找他,那人便是培王府的二郎君申显。
罗澈面上一如往常宁静,眼角瞥见云若侧首望着申显,眸光专注,嘴角微微撇着,一时摸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不管如何,她被撇了出去,心底还是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的蚀心之痛也稍稍退去。
玉亲王妃却冷笑一声:“阁下说昨夜来过王府,为何王府门房未有记录?我玉亲王府并非龙潭虎穴,刀山火海,阁下要来,大可从正门堂皇而入,何必翻墙越院,行偷摸之事?依妾身所见,其中定有不可告人之秘。但却不知到底是何秘密,还望大人详查。”
申显呵呵笑道:“王妃把本郎君瞧成什么人了?本郎君虽然行事不受人待见,却还不屑做那鸡鸣狗盗的行径。况且夜半行事,也不见得非要涉及阴私。就连这天都城,也有那暮鼓晨钟都未能禁绝的营生,本郎君常年混迹于那等地界,日夜颠倒,寤寐不分,也是常情。只是落入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便成了不寻常。”
这是承认他的风流之名了。
玉亲王妃岂肯被他三言两语滑脱,阴恻恻呛道:“既然阁下也承认在那时偷偷潜入府中,而邱总管身亡的时间正值阁下在府中之时,妾身有理由认为,邱总管之死,与阁下脱不了关系。”
此话是说与申显听也是说与罗澈听。
罗澈闻言面色严肃,道:“王妃,若说二郎君也与此事有关,是要证据的。
“证据?”玉亲王妃哼一声,道:“证据便是他培王府的人偷入我玉亲王府,与那孽子行污秽事,正巧被邱总管撞见,便杀他灭口。”
污秽事?
申显一个趔趄,差点甩脱手中的扇子。
所有人都面色古怪,云若更是震惊得立了起来。
玉亲王妃可算是慧眼如炬,竟然将其中关窍看透,虽然邱总管之事未必那么简单,但是申显与萧月的关系,或者说萧月对申显的那份心思却被她乱针扎了个正着。
云若盯了萧月僵硬的后脑勺一眼,慢慢自从他身后走出。
既然视她为情敌,又何须又将她掩在身后。他这么做,大抵不过体恤她是女子,娇弱不堪受血腥刺激,虽是好意也是小觑。她的手上又不是没有沾染过鲜血,验尸现场再恐怖,也恐怖不过杀人现场吧。
大概受不了玉亲王妃的口无遮拦,罗澈正色道:“据本官所知,玉亲王世子虽习武,却是为了强身健体,申二郎功夫虽妙,观素日作风也不是狠戾之人,而死者这一身骇人伤痕非武功高强者不能为,且必须心狠手辣、残忍阴毒之辈方能做出。”
这番话无非是说萧月体质孱弱,缺乏杀人的能力;而申显心地仁慈,也没必要跟邱总管过不去。但是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证据直接证明邱总管并非死于他二人之手。
罗澈的能力,云若从来都深信不疑。那个寂春口中文武双全,心怀仁慈的扶风公子,以弱冠之龄挑起三司之一的罗家大郎又怎会是温温诺诺、和稀泥之辈呢。温雅谦和不过是他的表象,内里也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呢。
比如现在,他看似在为申萧二人开脱,实则不过是想通过双方争论给玉亲王妃留下更大的发挥空间,一来二去,萧月的杀人罪名更加顺理成章。
云若一激灵,忽地抬头望向一旁的罗澈。而后者略略侧身,似是未曾感受到她的不敢置信,目光只是在仵作那双翻检不停的手上游移。
她忽而低头自嘲一笑,他们终归不再一路。
玉亲王妃自然是个聪明的妇人,否则昔日的草原公主又岂能从那些充斥着火与血的日子里安然地走过来。罗澈有意无意的偏颇,让她完全明了了自身在公堂上的优势。她既聪明,又能察微知著,又岂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她冷冷一笑,语落如冰:“身子弱便不能杀人了?心地好就不会害人性命了?罗大人可莫要说笑了?妾身可是知道,孽子身边有一个叫阿青的小厮,极擅使剑,寻常武者在他手下均走不过三招。这样的高手,要把人弄成那样,可是轻而易举的事呢!”
若是阿青杀的人,必是受了萧月的指使,翻来覆去,萧月总是躲不过害命的嫌疑。玉亲王妃这一招使得极巧,也极合罗澈的意。白允儿略略躬着身子,谦卑的姿态让人几乎觉得陛下就坐在大堂之上一般。
萧月负着手,幽如寒潭的眼神缓缓滑过罗澈白皙的面庞,在后者情不自禁绷紧后背之时,忽而低低一笑。倒是一旁的申显啪啪啪鼓起掌来。掌声清脆有力,在空旷幽杳的衙署正堂,引起阵阵回响。
玉亲王妃见不得他如此做派,冷笑道:“怎么,阁下还有何话好说?”
莫不是被揭了龌龊出来,怒极而乐,得了失心疯了?
申显笑道:“王妃硬说我等杀人,按照本朝刑律,当由出告者举证,眼下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如此空口白牙诬陷于人,叫我等如何信服。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申显目光盯着罗澈,面上似笑非笑。
罗澈面色不变,闻言颔首道:“此言有理,王妃,若要证明世子与申二郎与此案有关,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玉亲王妃瞥了罗澈一眼,秀眉微蹙。她早知单凭一具尸体和自己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将萧月定罪,但是如今她已确定罗澈甚至陛下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而她却因拿不出证据而前功尽弃,自是不甘到了极点。
然而她也没有办法,玉亲王府虽然有一大半是她的亲信,但是萧月所住的偏院,包括那片树林,都是她和她的亲信们所不能触及的地方。她既不能接近,自然无法得到足够确凿的证据,眼下被申显四两拨千斤地反诘几句,她竟束手无策。
这时,仵作那边传来动静,似是发现了什么。众人也不再关注玉亲王妃与申家二郎的嘴仗,全围到尸体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