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亲王妃颤抖着,朝云若缓缓伸出手:“阿莲姐姐……”
姐姐?
云若一脸懵,看萧月的年纪,身为他母亲的玉亲王妃怎么说也有三十多了吧,怎么喊自己“姐姐”呢?转念一想,她叫的可是“阿莲姐姐”,想是认错了人,将自己认成了那个“阿莲”了。
天下间相似之人很多,能让人一眼认错的更不在少数,但是云若可不认为自己这张脸孔有多么大众。她并非强争之人,但是妇人不愿与人雷同的那点子自尊还是有的。
云若尚未自傲到天下唯我的地步,可是当旁人说你跟某人很像的时候,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免不了就想知道对方是谁,若是两相比较,到底谁更美一些。
在云若的印象中,还是有人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比如胞弟云田,比如过世的母亲。尤其府中老人皆道自己肖母,连奶娘顾氏也常常望而失神。
蓦地,一个怪诞的念头自云若心底浮起:玉亲王妃口中的“阿莲姐姐”,莫不是指母亲?
母亲在世时极为低调,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之打交道的贵妇寥寥无几,当年的罗国公夫人算是其中之一,也不过来往一两回。后来她专心礼佛,更是鲜少见外人。而且顶重要的,母亲的名字当中没有“莲”字。
虽然她在世的时候对莲花情有独钟,衣衫上常有饰有莲纹,菡萏苑也是栽满一湖风荷,可是到底是不是玉亲王妃口中的“阿莲”,云若是持绝对否定态度的。
不为何?只为她曾听父亲有一次唤母亲“如娘”,也就那一次,母亲长久淡漠的脸上终于泛出一丝微笑,仿佛一池碧水当中忽而探出的一朵粉荷,极美,美得父亲看怔了双目,说不出话来。
当时她与阿田并排趴在石凳上,看着母亲轻轻唤来下人,将她费了好半天功夫亲手烹做的胡饼端了下去。母亲并不善厨,那些胡饼有些地方被烤焦了,搁在瓷白的盘子上,瞧上去更是色泽斑驳,品相不佳。虽然闻起来挺香,但终究入不得父亲的眼。母亲大概也知道这点,识趣地让人换上父亲最为钟爱的茶花饼。
那种茶花饼外形甚是独特,中间肥鼓,两端尖细,里头裹着花泥,外皮呈淡淡的柳青色,乍看可不是就像春天里头肥肥嫩嫩的柳叶儿么。
如此别致的点心,让父亲都舍不得下口,只是将一双眼眸久久凝视着坐到他对面的母亲。母亲满面柔色,唇角含笑,轻轻将茶花饼推至父亲跟前。
二人相对而望,漫天星辰似霰,一地月色如霜。
顾嬷嬷一把捞起她和云田,不管他们如何挣扎哭闹,将两个淌着口水的小儿挟回房内。
今时回忆起来,顾氏那样做,那可不就是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夫妻相处,怕枉费母亲对父亲一番心意么?
“娘娘怕是认错人了。”云若收回记忆,微笑道,不动声色避开了玉亲王妃伸过来的手,便要往萧月方向去。
“等等。”身后玉亲王妃急急唤道。大概她也意识到云若与她心中那位故人的年龄不符,但是仍抱有一丝微渺的希冀,“敢问娘子出自哪家府上?”
“我住在流西巷。”
“流西巷?”玉亲王妃喃喃重复一遍,忽而眼眸中流露失落。天都谁人不知,流西巷内只有一户人家,就是镇国大将军府。那是御赐的府邸,住着的是大将军云措留在京中的家眷。眼前这位小娘子既然说她住在流西巷,看她神态自若而不轻浮,举止随意而不越分,不会是个婢仆之流,想来该是被养在外头,前阵子刚回京,又惹来各方刺杀暗害的云氏嫡长女云若吧。
她虽不知阿莲姐姐出身,却知她膝下有一子,也见过那个男孩儿,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当有二十出头,可不是眼前这个才十几岁的小丫头。
既然不是,方才还火热的眼神便立刻冷却下来,重新回到冰冷的状态,仿佛随时能将人冻傻。玉亲王妃一言不发,转身坐回自己的位子。
她态度和气韵转变如此之快,在旁众人,包括书吏差役等,仿佛体验了一把冰与火的轮番淬炼,有种时而暖阳时而雪,又被大风撞闪腰的无措和茫然。
云若在萧月身侧后半步坐下,盯了会儿他的后脑勺,心道:这人也是时冷时热,欢喜的时候总是热衷于不停投喂,把你当小孩儿宠,生气的时候一张毒舌也能把人气死。这一点,母子俩还真是像。她转眼又想:不,还是不一样,萧月生气的时候气质上只是稍显清冷罢了,有如凉夏冷月,并非完全不能接近。这一点与他母亲迥异。她瞥了对面的玉亲王妃一眼,挺直腰背。
萧月微微侧首,眼角余光在她膝上交握的双手上一掠而过,唇角微勾。
玉亲王妃冰冷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流连急转,然后落在堂案后的罗澈身上,冷道:“既然人都到了,大人还不开始么?”
罗澈道:“娘娘莫急,下官接到通知,人还未到齐。”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匆匆入内。
为首一人抹了把汗,笑道:“还好还好,奴婢到底赶上了,娘娘、世子、罗大人,让诸位久等,还望恕罪!”
白允儿团团躬身作揖,口中说着赔罪的话,可是又有谁会当真让天子近侍赔罪呢。他自然也清楚这点,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目光掠过萧月身侧,白允儿眸光微闪,朝云若走上一步,呵呵笑道:“女君也在啊,奴婢见过女君。”
云若站起,侧身避过。白允儿有官阶在身,她不好受他的礼。
白允儿也不强求,虚虚略过,心中却暗暗一叹。与七夕初见时相比,云家女君虽然对他依然客气,骨子里却疏冷了许多,旁人兴许察觉不出,而他却能感受到,也清楚其中的缘由。
白允儿的到来,让堂上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起来。虽然这位天子近侍未曾带来任何诏令或者口谕,然而他只是恭而不媚地往罗澈身旁一站,在场所有人便都明白,这场堂审是摊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的,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恐怕都要在那位的心里的来回评估几遭。
陛下宽仁,但绝不是一位好糊弄的帝王,私兵一事,连两宫太后的颜面都没给,便是明证,也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眼下这等情况是玉亲王妃所始料未及的,更是求之不得的。她冰冷的眸子在罗澈和白允儿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接着看向萧月的眼神不免多了丝傲然,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接下便是升堂,原告陈情。
状纸早已递上,玉亲王妃三言两语讲述了事情经过。无非是天亮之时死者邱百冬被发现死在王府后园的树林子外头,那片树林属于玉亲王世子私有,闲人不得靠近。邱百冬奉王妃之意前去看望,却无端惨遭毒手,凶手便是那片树林的主人。邱百冬是王府内侍总领太监,正六品,这个官阶说大不大,但是宦人进阶不易,即便像白允儿这般,也不过四品到头,像侍奉德沛宫的林奴儿林大总管,乃是从三品,已算本朝极致。
所以说邱百冬虽是一介阉宦,却也是官身,而且算是个不小的官,又在王府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萧月说杀便杀,完全将其视为草芥,罔顾了国法不说,还端的是冷血无情。
玉亲王妃说完,眼神往白允儿那处略放一放。
白允儿安能不知她的意思,无非是看在同一出身上,想让他对邱总管产生同病相怜之意。他面上秉一贯的温笑,微微颔首,似是在认同玉亲王妃的话。
玉亲王妃见目的达到,将目光收回,一转,落到了地上的尸首上,微微露出些许悲意。她身后的侍婢洛秋奉上一方丝帕,玉亲王妃接过拭了拭眼角
罗澈道:“王妃请保重。”他不好说节哀之类的,毕竟一个宦官还担不起。他侧首,眼神落在默然而坐的萧月身上,“世子可有话说?”
萧月道:“有。”他微微调整了下坐姿,“不过得等到验尸之后。”
罗澈颔首:“世子此言有理,来人,请仵作上来验尸。”
片刻后,江白麻布被掀开,尸首曝露在众人跟前,上面血迹遍布,死相凄惨。面目青紫,抓痕累累,皮开肉绽,肥硕的头颅异样地扭曲着,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仵作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赵,个子不高,短小精悍,手下也利落。云若被萧月遮住了半身,并不能将他的动作看齐全,只能听他口述。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面色蜡黄,身形纤瘦,一副羸弱之相,正伏在地上执笔记录。
云若朝那少年盯了几眼,对方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对自己颇注意,身子不由微微瑟缩,细白的手指将笔杆抓得更紧了。云若笑笑,转过头仔细听仵作口述。
大体不过生前受人折磨,血流殆尽而死。按伤口形状判断,凶器为爪形或者多刃之物,死亡时间在今日凌晨子时到丑时之间。
记录到这里,白允儿插嘴问道:“奴婢身在宫中,也尝听闻江湖上有一种兵器叫麒麟爪,威力非常,凡中者无不是皮肉尽翻,深可见骨,瞧这死者惨状,莫不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人,方才丢了性命?”
赵仵作顿了一下,摇摇头说道:“公公说得有理。然而以小人之见,除了公公所说的兵器之外,若是武功高强者,剑势频发,也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剑术,讲究轻灵流利。若是对敌,尽量简招取胜,一剑致命,而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凶手并不想快速结果了他,而是让他尝尽苦痛而死。
这凶手,依玉亲王妃之言,便是她的儿子,玉亲王世子萧月。霎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萧月身上,惑困惑,或了然,尤以玉亲王妃为甚,眸中冷厉几要化为实质。
罗澈朝萧月道:“世子以为如何?”
萧月道:“不如何?此人之死与本世子无关。”
他一口否认,极为利落,惹得玉亲王妃尖声大叫:“怎与你无关,他死在你的手中,死前还受尽折磨,好歹是你父亲留下来的老人,你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萧月眸中蓦然闪过一抹暗光,面上依旧无波,道:“王妃如此顾念父王,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灵,必然感动之至。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能闲着等着,理当主动配合罗少卿,将本案查得水落石出才是。”
“你……”玉亲王妃正待再次出言讥讽,白允儿已是朝萧月不住地附和:“世子深明大义,深明大义啊,呵呵……”
云若瞧了他一眼,心道:三言两语便让亲王世子主动求察,竞也是只老辣的狐狸,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不受赏识也难?
玉亲王妃见萧月应承,便将讥讽的话咽了下去,气势上兀自冰冷,几将离她近的几人冻住。
罗澈沉吟一番,朝萧月问道:“敢问世子,昨夜世子身在何处?”
这便开始询问了,与白允儿配合得倒好。
“王府之内。”萧月答道。
“可曾出门过?”
“不曾。”
罗澈沉默了一瞬,又问:“可有人登门拜访?”话问完,他拳头握紧。
云若似笑非笑,萧月眸光凉凉。他盯着罗澈,须臾,展颜笑道:“是有人来过。”
裸车的心蓦地收紧,一股难以抑制的痛楚从心底泛起。
当然有人去过王府,那人还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往。倘若萧月将她说出来,那么从今日起,性好八卦的天都人,茶余饭后又会多出几许谈资。纵然大夏民风开放,夜不归宿什么未必撩得起什么风浪,可是牵涉到顶层圈子里的那几个人物,除开龙座上那位不可随意妄论,其他的小老百姓还是很有八卦的兴趣。只怕那时,她的闺誉风评转逆,而落到那些守旧的老儒学究嘴里,更会加上“轻浮”二字。
可那又能如何,他纵是清楚,还是要多此一问。这是大理寺公堂,他是大理寺卿,白允儿就杵在身旁,就好像陛下在背后盯着,容不得他半点退缩。或许,陛下就是要借他的手确认萧月与她的关系。所以,当他方才在玉亲王府看到她时,便知道陛下多日的担忧已然成真。
“……何人?何时?”罗澈艰难地问出,掌心汗意淋漓,全身像泄了力气一般虚弱,心头也仿佛空了一块。
在旁记录的书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小罗大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说话语调艰涩,面色又苍白得吓人,是不是这些日子早晚天凉,不慎染了风寒?
恰好此时赵仵作挑拣工具发出“哐当”碰撞声,望一眼那边的动静,书吏顿时面露恍然,不禁朝罗澈投去鄙夷一瞥: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个位子上,缺乏经年刑名的洗炼,关键时刻确实压不住场面啊。
萧月面上笑意未变,望着罗澈的眼神依然幽凉。越过他的肩头,罗澈看到那方素色剪影斜坐着一动不动,一只玉手托住如脂般的下颌,臻首微侧,长睫轻垂。没有惊慌,没有暗示,面对不利于自身的逼迫,未有半点反应,仿佛落座之地不是这幽森肃穆的公堂,而是正在上演离歌情曲的戏园。而自己,便是那扮演其中一角的丑伶。
罗澈心头剧痛,心口仿佛被生生挖下一块血肉。他双眸望向一旁虚空,面部线条因为牙关用力而变得僵硬,内心惶恐到似乎要用上全身力气方能去承受萧月接下来的答话。
“呵,都在呐。本郎君来得可巧?”一道声音突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