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澈盯着眼前肿胀泛白的尸首,半晌,挥手。底下人立刻上来将尸首抬下去。
看着那些人利索有序但是仍掩不住战战兢兢的背影,罗澈沉默地立在原地,脊背僵直如同一座雕像,神色间说不出的哀凉。
“禁不得一回责备就投了井,这气性本不该卖身为奴的,都是命啊!”
小郑氏叹了口气,倦怠地扶着额角。
听了她的话,弥漫在罗澈身周的哀伤气息陡然收敛,反而一脸漠然。
看到儿子对自己态度冷淡,小郑氏心中不虞,但又无可奈何。自打那回关于云若和罗绮的谈话之后,母子之间出现了一层隔阂,纵使过去许久,这层隔阂依然存在,甚至因为云若失踪和罗绮进宫两件事变得更加深刻,更加难以消除。
世人大多重男轻女,可小郑氏不同,她重视女儿更甚于儿子。儿子再好,再是得圣心,也不过一介臣子,一旦功高盖主,就会引起上位者的忌惮,云氏就是前车之鉴。女儿则不同。这世上虽然对女子诸多约束,但是有一条道路却仅向她们开放,那便是后宫之路。
谁说站在天下最顶端的一定是帝王,帝王身后的女人也未必低他一头。且看坐镇宫中的两位申氏娘娘,尤其是太皇太后,纵然陛下忌惮她,提防她,甚至暗地里蚕食她的势力,但是血脉相连,到底又能拿她怎样?萧家的天下竟是申氏女说了算,那么天下究竟算是谁的天下呢?
“母亲,我已让人通知京城府牧前来,这时候也快到了,母亲稍坐,我先过去。”
“什么,你通知了府牧?”小郑氏霍地立起,上前几步,“为何事先不告知与我,这种事难道自家不能解决?”
“出了人命案子,不正应当上报官府么?母亲放心,死的是您院中的侍婢,我一定让他们好好查。”说完,罗澈转身要离开。
“这就是你对你母亲说话的态度?难道你连为人子女的孝义都不顾了么?”小郑氏在后面厉声说道,见罗澈果然停了脚步,她昂了昂下巴。
就在她以为罗澈被震慑住的时候,她一向引以为傲却逐渐对其忽视的儿子慢慢转过身来。
只见罗似笑非笑,一脸嘲弄:“孝义?若不是为了这二字,阿绮如今恐怕正蹲在天都府衙大牢,等着为那几个被火烧死的百姓偿命,而不是如母亲所愿待在后宫找机会诞下皇长子,母亲的亲外孙;若不是为了这二字,我会无颜见云家妹妹,连她平安归来都只能远远地瞅她的马车一眼,连云府大门也不敢靠近?若不是为了这二字,早在我自请除族的时候,就应当将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公诸天下,包括十几年前落在您手中生死不知的庶兄,和尚未来得及来到这世上的庶妹。可是我一己私心难却,至今只能烂在腹中。如今,为了这个不明不白死去的小婢,母亲又想拿它来胁迫于我了么?”
小郑氏后退一步,踉跄坐下,掩面悲声痛哭,罗澈漠然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动。
“你这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想让母亲去死啊!”说完,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罗澈蹙蹙眉,没有说话。
小郑氏哭了一阵,抬头望着罗澈,说道:“没想到从前的事你还记在心里。如此也罢,我今日索性跟你交个底。”
“当年我进罗家之前,你父亲就有个通房,叫梨娘,还跟她生了一个儿子。原本这并不算一门好亲,哪有正头娘子还未进门,男方就有了庶子的?可我那时一心恋慕你父亲,对这一切虽然介怀,但还是能忍则忍,只要求为他们另辟院落,眼不见心不烦。嫁与你父亲之后,他也算信守承诺,并未私下去见那个梨娘,只将那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更不会与一个孩子过不去,睁只眼闭只眼,只盼有个安宁和美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你父亲过来与我说,他打算将那孩子记在我名下。彼时我已怀孕数月,府医早已把出这一胎是男胎,若是将他记在名下,我自己的孩子就会退居其次,再无缘世子之位。人都有私心,于是我拒绝了你父亲的要求。”
“谁知这一拒绝便成了祸端。第二日我进膳之时,因觉多日食鱼汤有些腻味,便舍之不用。正好有新来的小婢,长得瘦骨伶仃,模样可怜,我便把用剩下的膳食赏她吃。谁知她吃了之后,立刻鼻窍流血,喊来府医一看,查出是鱼汤里放了草红花,小婢体虚不受补,才流鼻血。这草红花,可是怀孕妇人的大忌,我若按往常习惯,喝了鱼汤,定然胎儿不保。为着此事,我着人在府中彻查,最后……查到了你父亲那里。”
“有人报称,出事当日,你父亲那里送出去一名体态痴肥的小厮。只轻轻一问,便问出那小厮就是女扮男装的梨娘。这贱人,竟然不好好待在她的院子里,反倒日日乔装与你父亲厮混,趁机怀上第二个孩子。当时她即将临盆,故而形容臃肿。你父亲将她送走,不过是因为对我下药的是她的儿子。呵,五岁的孩童,能分辨出什么,又如何得知我每日需进何种饮食。可想而知,他是被人指使着来下药的。这人不是他那低贱的生母还有谁!”
“我自是不能忍下这口气,立即让人通知你外祖家,借得人手追出去。那贱人慌不择路,竟然跑上一处山坡,尽头便是断路。彼时天已黑透,难以看清前路,马车便掉下悬崖。”
“荒山野岭,野兽出没。等天亮时遣人下去寻找,只寻到彻底散架的马车以及一些破碎的马尸和人骨。”
说到这里,小郑氏直视罗澈的眼睛:“对于梨娘的死,我毫无愧疚。要怪就怪她不安分守己,妄想让她的儿子取代你的地位。到头来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罗澈也直视小郑氏的眼睛:“那么,请母亲告诉我大兄的下落,他生母死后,您又对他做了什么?”
小郑氏笑道:“你觉得我会去对付一个五岁的孩童?别说他的生母已经为此付出代价,就算她依然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迁怒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儿。”
罗澈有些不相信:“那大兄去了哪里,总不会无缘无故凭空消失吧?”
小郑氏冷笑:“何不去问你的父亲?”
“是父亲的缘故?”
“当年你父亲得知下毒的是那孩子,早早使人将他看护住,梨娘出事后又瞒着我送了出去。我虽然知道他被送走,但并不知晓送去了哪里。其实要知道他的去向并不难,只是他母亲之死多少与我扯上点关系,养在身旁多少也是个隐患。加之你父亲极宠爱他,梨娘死后唯恐我对付她的儿子,我便顺水推舟,由着他行事。”
罗澈沉默半晌,突然对小郑氏一揖,道:“此事皆由父亲而起,倘若不是他荒唐好色,宠妾害妻,事情也发展不到这一步。先前是我对母亲有所误解,孩儿在这里向您赔罪。”
小郑氏早已拭干眼泪,慌忙将儿子扶起:“好孩子,这怪不得你。毕竟你庶兄离家多年,他生母也横死,任谁都会疑心于我。人在做,天在看,只要你母亲秉身持正,就不怕那些流言蜚语中伤。”
“母亲说得极是。”罗澈站直身子,负手背后道:“母亲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么昨晚小婢投水之事一定与您无关。您且放宽心,孩儿去去就来,倒要看看是哪个凶狠之人,藏匿在你我身旁,败坏我国公府的名声!”说完转身离开。
小郑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申显打着哈欠,一步三晃拐入茅舍,甫一开门,一道冷厉银光直指鼻尖,惊得他立刻纵身朝后翻飞,所幸轻功给力,即使落处是粼粼池面,却能临水而立,连鞋袜也未湿半分。远远观去,风神俊秀,袍袖翩然,倒像是将将出水临世的仙君。
“可是要人命了!”仙君挑开落于额前的发丝,风度翩翩地指摘着持剑伫立门外的青衣少年,“阿青,你不是受伤了么,出手还这么狠,莫不是受伤是假,好将跑腿的活计推给本郎君才是真?”
四周林荫如蔽,外人不得入,他这番天人之姿,惊艳世俗,却只能落在阿青这根木头眼中,好生浪费!若是眉姬在此,她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不知痴迷到何等地步。
妇人嘛,总是口是心非!申显得意洋洋地想道。
茅舍里头传出几声咳,气虚至极。阿青长剑入鞘,朝申显一拱手,立时退在门侧。
瞧那利落样儿,伤还真的好得差不多,少年人体质就是好,申显一边感慨,一边勾起唇角,刷地抖开扇子,从从容容地从湖上下来,不慌不忙进了屋子。
屋里头只设一几一榻,几个垫子,墙角立了一只书柜,上面叠满书卷,多为竹简一类,想是百年多前留下来的旧物。靠北立了个屏风,后面当是简易的净室。西侧还有一个半开小窗,窗台上搁着一碟子敲开的果仁儿。
屋内温度比外头高上许多,仿佛烧了个火盆,纵使开着窗,在这尚未彻底冷凉的时节也不免让人汗意涔涔。
一见那果仁儿,申显又忍不住啧啧起来:“我说阿月,整个王府最破落的地儿就数这里了吧!成日窝在此处,谁都不见,如今连小果儿的日子都比你过得惬意,这又是何苦?”
“我乐意……”声音低哑,不见往日清越。
“你乐意也得顾着身子不是?哎,真服了你了,我不就是陪她走了趟皇宫,见了回人么,至于酸成这样?”仿佛怕被屋外的人听去,申显拿扇子半捂着嘴,压着声音道,“她这人你还不知?瞧着聪明,其实最容易犯傻,从前到底是不死心,如今亲眼得见,算是彻底放下了,这不是好事么,你还别扭个什么劲儿?要我说,你要真把自个儿身子弄废了,还真只能一辈子在这儿窝着了。噢,这玉亲王府也未必容得下你,到头来还得回连云山待着去,这辈子就别想再见着她喽!”
话音刚落,榻上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听这动静,申显也有些着慌,抖着扇子探过手去,还未靠近,便被一阵热浪逼退。
“嘶,这热毒不是压下去了么,怎又犯起来了?”
说话间,阿青也闻声而入。见他进来,申显立刻招呼他搭把手,二人忍着灼人的热烫,将萧月从榻上扶起,而后负着他径往湖边去。
甫一入水,嘶嘶作响,一阵水雾自萧月身周蒸腾而上,氤氲弥漫,纱笼烟罩,飘飘荡荡,远远观去倒像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泉中之人已然将整个身子埋于水下,云浓无月,雾气缭绕,旁人站在岸边,即便秉着火烛,池中情形也瞧不分明。
夜深露重,秋蝉早已停止了聒噪,周遭静谧无声,叶落可闻。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感受不到丝毫动静,水汽浓厚,人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浓雾渐淡,有些微水光透出,视线也稍有好转,然而池中情况依旧辨不清明。
阿青双目紧盯着池子,面色紧绷,额角有细汗渗出。又如此过了两柱香时间,终于抵不住心头焦虑,求助似地看向申显。
申显此刻早不见平日散漫,面色凝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
半个时辰过去,雾气终于消散,映着半点烛光,水面波光粼粼,然而水底依然没有动静。
蓦地,树丛中一声窸窣,申显朝阿青使了个眼色,斜里落下一条黑影,接到阿青手势,迅速朝那处扑去。阿青也将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一阵低声扑打咒骂之后,黑影将一团不断蠕动的物事扛回来丢在二人面前,而后迅速隐去。
那物事被倒掼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痉挛似地蜷缩起来,一张青紫的圆盘头脸却从地上高高扬起。他刚要大声叫骂,因为被点了哑穴,只能张了阔嘴喘气,活像条被拖到岸边的鲶鱼。
多少年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平日里也只有给人脸色的份,他不由将眼前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两只眼珠子几乎要瞪突出来。
忽觉喉间一冷,一道剑芒紧紧抵在下颌三寸处,短胖的脖颈像是被套了绳索似的直直梗起,一动不敢动,再入一分,必血溅当场。
申显轻笑着拍拍阿青的肩头,用扇子拨开冷光凛冽的利刃,蹲下身,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王府内侍总管,柔声道:“邱公公不在关雎园侍奉王妃,却深夜到此,莫不是王妃想念自己孩儿,夜不能寐,又不忍世子体弱受扰,才遣了邱公公潜行探望?”
“你既知道是王妃让咱家来的,要么速速带咱家去见世子,要么解了绳索,放咱家离去?”邱总管疼得龇牙咧嘴,这种苦头可是有好多年没受过了,心头大骂对方是龟孙子。
申显瞅了眼用来捆缚他的锯草,上头齿痕狰狞,将姓邱的白胖皮肉割得血糊一片,暗笑萧月手底下影卫磋磨人的手段好生原始。他清清嗓子,悠然摇首:“放您离去?那可不成。公公既然领了差事来了,岂可无功而返。就算世子好寐不欲受打扰,孝道在前,怎么也得让替王妃跑腿儿的公公好生受用一番,也算是回报王妃的一番美意不是?”
说着,折扇一收,潋滟如波的眸光轻扫过面前肥彘般臃肿的身躯,挑出一丝残忍的意味。
寒意自脚底蹿起,如毒蛇般径直钻入脏腑,冻得邱总管肥躯剧震,他强按心神思忖对方意图,口中尚在强撑:“你、你一介外人在我玉亲王府内放肆,到底意欲何为?咱家、咱家可是王妃的人!”
申显勾唇一笑,盯着他的眼道:“公公是王妃的人,这点,我等深信不疑。”
说话间,耳根一动,捕捉到来自水底的一丝异声,申显不再浪费时间,将扇子一挥,隐在暗处的黑影立刻闪出,提起邱总管便往林深处走去。
邱总管听了申显的话早已魂不附体,没命地挣扎两下,梗了脖子想大呼引人前来,立刻被一掌击昏,倒在地上像死猪一样被拖走。
四周安静下来,除了风过丛林发出的潇潇声,衣袍鼓起的猎猎声,以及躲在附近的哪只猫儿不小心踩折了一根枯枝发出的噼啪声。
申显与阿青一同紧盯着池子。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火光之下,水面似有碎金浮泛其上,晃得人眼底生疼。水底下的动静也由开始的细微逐渐增大,到最后隐隐有闷响冲破水面,传至二人耳中。
申显眸光朝林中一瞥而过,直接忽略那一方不慎显露的浅紫,继续注视着水面。
水池中央明显出现下陷,水流在其周围急速旋转,逐渐形成一个丈方的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水声由一开始的哗响变得嘶哑起来,激烈得仿佛要将上头的空气也拉扯进去。
阿青抑不住心头焦急,微微侧首,望向申显,正欲询问一二,申显却是一脸少有的肃容:“专心。”说完,继续盯着水面。
阿青闻言顿时觉得愧疚。世子热毒发作不止一次,以前也有严重至危及性命之时,却不似此次这般煎熬,在天云山的话还能入寒玉池散热调养,此刻却只能靠这一方水池来缓解。
说来说去,都怪云家那位女君,不止招惹了皇帝,还引来了断肠门围攻天鸣坊。同时他也忖着,倘若自己武功够高,定力够足,是不是就不会中对方诡计?至少以那晚情形,还是自己太不争气,世子才不得不亲自出手,这才引发了热毒。
一时间,少年郎又是怨云若,又是恨自己,恨不得以身代主到水底下受那热毒蚀心之苦。
申显眼尾瞥过他愧疚到扭曲的面色,暗暗好笑,心道:你道你家主子受人连累,安知不是他故意为之。再不济,他也有那“云魂”护身,不过多吃点苦头罢了,总不至于要了命去。他未能等到心上人爱慕自己的那一日,哪舍得就这般死去,也就你这种傻瓜会上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谁谁能够像你一般心疼人,就算真的要你家主子去死,他也是心甘的,到时你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呢!
不知不觉,漩涡逐渐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一丝涟漪也无,但是这种平静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申显剑眉一皱,薄唇紧抿。
阿青极少见他如此严肃,一颗心更是高高悬起,他紧紧盯住水面,浑然未发觉有浅紫的人影一闪而过,藏匿在最近的一株香樟之后。那人跟他们一样,一双微挑的水墨眸子紧紧盯着水面。
然而此时,池水仿佛突然死去一般,一丝微澜也无。
正当阿青都心焦难捺,忍不住要跳入水中一探究竟之时,水底传出一声轻啸。
顿时,一大股水柱冲天而起,旋升往上,远远瞧去如同接天龙挂。整个池子几乎见了底,仿佛突然间空出一个巨大的坑沼。
转眼,“龙挂”又重重砸回池中。白浪翻涌,水花迸溅,劈头盖脸泼在申显和阿青身上,将二人从上到下淋了个精透,连躲在树后的人也未能幸免,衣衫湿了大半,尤其是探出去老长的脑袋,结结实实领受了一番“洗礼”。
申显抹了把脸上的水,正欲抱怨几句,却见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的某人悠悠然上岸,径直越过他和阿青,顾自进了茅舍,眼神也不落一个。
如此被人无视,申显也不恼,笑嘻嘻地朝茅舍方向打趣。未等他说上几句,这人又施施然从茅舍中走出,拐向一侧树丛,对着那株碗粗的香樟树——不,是躲在香樟树后全身湿透的人儿——递上一件衣袍。
阿青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主子从树后牵出个纤秀小娘子,那小娘子披着他家主子的常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小脸雪白如玉,眼眸微挑,满面心虚,强作镇定。
不是云家女君还有谁?
待二人走入茅舍,阿青这才将直愣愣的目光投向直撇嘴的申显:“人是你带来的?”
申显此刻正忙着打理身上湿透的衣衫,头也未抬:“不得已罢了。”
阿青面色一沉,又听对方轻飘飘说道:“一个得用的跟班儿,只会听从指派是不够的,还要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千方百计为主子排忧解愁,就算缺乏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如此饭碗才能捧得稳当,捧得长久。你以为如何?”
阿青头一回听说这般荒诞不经的言论,万年冰冻的表情有些龟裂,一颗忠贞之心仿佛被一双手捏弄敲琢,瞬间颤乱不已。他到底不笨,心绪稍稍平静,将申显那话细细揣摩,竟觉得颇为入理。
本想因放入外人一事到萧月面前请罪,如今得知有可能是萧月默许,阿青便决定不再多事。反倒主动下去准备热水和盥洗用具。在这方面,他一向尽忠职守,悉心备至,一人抵得上好几个侍婢。这也是萧月肯留他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申显摸摸鼻子,抬脚往茅舍里头走。眼看就要进去,表情也调到了最为和善的状态,准备朝屋里人打招呼。哗——,两扇门板在面前阖拢,不留一丝缝儿,还差点夹到他英挺帅气的鼻子,气得他抽出扇子就要砸门。不知想到什么,申显突然坏坏笑将起来,而且还笑得极其得意。
“啊啾,啊啾……”突如其来几个喷嚏中断了申显的笑声。
云若朝门口张望了一下,有些担忧道:“申郎君衣衫都湿透了,要不要让人给他换身衣裳,不然可能会着凉。”
萧月瞥了她一眼道:“旁人之事何须你操心,顾好自己即可。”说完再不理会她,顾自转身走至屏风后。
纱幕上暗影晃动,过了片刻,他一身干爽走出来,还是一色月白常服,只是头发披落下来,湿漉漉地搭在身后。
云若想了想,拿起屏风上的一块布巾,走过去递给他:“擦擦吧。”
萧月凝住她的眉眼瞧了一会儿,并不接去,面上却显出微微笑意:“你帮我?”
云若犹豫了一瞬,尚未决定要不要帮这个忙,萧月突然伸手抽走布巾,自己擦拭着头发,说道:“你笨手笨脚的,连衣带都系不好,擦头发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被贬低了!
云若递过去一个白眼,转身要坐到榻上。哪知萧月给的这身的衣袍太长,她一脚踩在衣摆上,站立不稳,立时就要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云若在心头大声哀叹,等待着疼痛来袭。
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与她结结实实触在一起的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板,而是一堵热烘烘的身体,虽然也有些坚实,然而丝丝雪果香气钻入鼻孔,清甜绵长,惹人心醉。
云若跳将起来,忙不迭地逃离,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后衣摆。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她成功地仰天倒在地板上,而萧月连忙俯身去扶她,也被她的脚绊了一下,进而理所当然、顺其自然地“摔”在她身上。所幸两人将要碰触时,萧月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云若才未被他看似消瘦实则精壮的身躯压扁。
云若松了口气,脊背有些疼痛,还好不算严重。她稍稍屈膝动了动,示意萧月离开。谁知甫一抬眼,立时陷入一汪无底幽潭。潭水明明清澈无比,自己的脸容面貌全然在内,却仿佛生了无穷吸力一般,引得人总想再凑近细看,稍不注意,便会溺毙在此。大概烛火太过黯淡,今晚他的唇看起来稍稍有些苍白,配着他如粉桃般的面色,有一种病西施般的羸弱之美。萧月的气色一贯极好,却又有体弱病重的传言,而且她也曾怀疑过那样的好气色其实是反常的表现,今日见他病发入池的情形,确定流言非虚。
云若盯着他的唇想了一阵,想着想着,便觉指尖传来一道柔嫩触感,回神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将手指按在萧月的唇上。
大病刚犯过的人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云若直翻白眼儿。她忘了,单论力气,一介小娘子自然比不过年轻的郎君呢?
不死心地挣扎了片刻,结果收效甚微,一双手依然被萧月紧紧箍着根本抬不起来,身子也被压着,别扭无比却又动弹不得。这样暧昧的姿势,真是前所未有,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并不言语,更不打算离开。云若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任命地叹了口气,卸了力气老老实实瘫在那儿。
这便是失去内力后遗症,仿佛时间久了,处于下风也成了习惯。
阿青移开房门,一眼望见房中情形,愣怔了一下,立马退了出去。
然后立在门口说道:“世子,热水准备好了。”
听到此话,云若惊觉内里衣衫还湿着,黏在肤上极为难受。萧月这回也甚是自觉,无需她推开,自己慢慢起来,整整衣衫,缓缓走至门口,背着身子对她道,“屏风后放着干衣服,将就些穿吧。”顿了顿,又道,“我这里没有侍婢,你委屈一下,自己打理。”说完,跨出门去。背影挺直,仪态清雅,一如往昔,只是脚步有些虚浮,云若觉得大概是热毒刚压下去的缘故。
夜幽风寒,林疏影密,只有茅舍窗间漏出的一缕微光,将四周景物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暗月之夜,只因云浓。
申显正舒展了身子,仰面尽情吹风,他心头愉悦,丝毫不在意衣衫湿透,冰冷地粘附在身上有多么难受,甚至巴望着再冷点,好让自己得一场……风寒。
没错,一场风寒。
木屐声从身后传来,满地枯枝一经碾压,便发出细碎的断裂之声。想到身后之人方才的作态,申显忍不住又想打趣,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这人凉凉道:“怎还不走?”
“走?往哪里去?”申显霍地回头,一脸惊愕地看向萧月,仿佛为好友的冷漠无情而心痛不已。软着语气恳求,“好阿月,三更半夜,你不会要赶我出府去吧?啊啾~”
萧月瞥了他一眼,淡道:“是又如何?别说你在外头没有睡觉的地儿。”
申显一愣,摸摸鼻子,慢腾腾地摇着扇子凑近道:“别说我,先说你,莫不是嫌我碍事,打算过河拆桥?”说完,桃花眸子灼灼而视,仿佛要硬生生从萧月脸上瞧出一丝儿心事来。
萧月咳了一声,淡道:“我若想过河拆桥,就不会着人替你日日守着春风渡,算起来,拓跋蔚也算我的同门,我没有不帮他的道理,除非有人比他跟我还亲近。”
“知道知道,我就知道阿月你向着我,我自然感激在怀,感激涕零……呵呵,我也想与你做亲家,可是我说了又不算……啊啾~”
夜风远来,隐有更夫的竹梆声夹在其中,古拙而脆,仿佛于沉沉暗夜当中裂出的几许缝隙。
申显收起扇子,面色转为肃然,他低声道:“母亲走前最记挂的便是阿若,如今我把她交给你,也不过是放了一半心。你若是想让我把另一半心也放下,千万照顾好她,否则,”他吐了口气出来,“否则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你那个师兄。”
话说完,又打了一串喷嚏,也不管萧月如何反应,倏地腾空而去,眨眼不见踪影。
长夜漫漫,却不孤单。
人虽然有些昏沉,意识还是清楚的。那可爱人儿不辞辛劳亲自为自己擦身换衣,又亲自为自己拾被煎药,仿佛终于将自己看成了至亲至重之人。
真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啊!
阿月,你这招果然奏效!
躺在眉姬的香榻上,申显对萧月充满了感激,对今后的人生道路也燃起了无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