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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返影入深林

寂春触了一下肿起的唇瓣,立刻“咝”了一声。靠入一处墙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打开,用指甲挑出豆大的一粒,抹在唇上。不出一刻,肿胀便消了下去,虽然还有些刺痛,但是看起来也不甚明显,尤其晚上灯火不明,更是不会被发觉。

想到云田离去时白到泛青的面色,紧咬凸起的牙关,她心头微酸,叹了口气,收好瓷盒,纵身越过一堵宫墙,径往前头最大的宫殿而去。

哔啵几声,烛火炸开,白允儿持了长嘴剪子挨个儿去挑成排的灯烛。他手背伤势已见好转,但是拿东西还有些吃力,一个不留神,拂尘落地,弯腰去捡,一抬头,便见一身黑衣的寂春叩首在御案之下。

对于这个女娘,即便势利如他,到底也是有几分佩服的。纵然当年陛下手底下有天赋的少年人一大把,但是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寂春的天资实在算不得大好,开始习武时年龄也偏大,不过全赖那份肯吃苦的狠劲儿,才得了一身好武艺,心思也够缜密。过去十年当中,不管是受命监视云氏父子的动向,还是为远在他邦的陛下千里传信,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到了如今,不过二八之年,便能够突破守卫重重的羽林军,避过耳目聪敏的青翎卫,悄无声息地进入帝寝殿。

一个细作能有这样的能力,放眼天下三国,也属佼佼,即便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见了,必会赞一声“好功夫”。

犹记得两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作为文武新秀的罗家大郎应召入觐,彼时寂春一脸易容立于新帝身侧,目睹扶风公子之风采,一时眸光连动,行止微失。

他虽为一介阉宦,也终有丈夫之心,站在一旁将寂春的一腔心思瞧得明白,而陛下行君王道,更擅察人,岂会不清楚。

是以将罗家大郎指于云氏女君为琴师,时常出入云府,既稍解寂春一腔思念,让其心存感激,又因他之故,寂春对云女君的心意始终隔了一层山水,与云氏多年相处而得的那一点恩义,只要陛下念头一动,便能随时分崩瓦解。

陛下行事,从来都是这般张弛有度,走一步看穿十步,江山大业在前,其余皆为微末。

白允儿时常在想,能匍匐在天生的王者脚下,他何其有幸,也不枉一世为奴了。

抖了下拂尘,白允儿转到灯架后头,继续剪那烛芯。

“你说你要自请离京?”清冷的声音自御案后头传来。

寂春不敢直视,谨声道:“寂春只此一愿,恳请陛下成全。”

“成全你并非不可以。”

在寂春因惊喜而瞬时流溢感激的眸光中,萧陌润了润笔尖,边写边道,“但是朕有个条件。”

寂春忙往前膝行两步:“只要能达成心愿,寂春任凭陛下驱策?”

一勾一笔,写得缓慢,萧陌的语调同样不急不缓:“也不是什么难事。阿若素爱精致事物,小到日常物件,大到千金珍玩,入眼颇多。然而能让她宁愿舍去半数家资,又不惜与人结怨也要拿下的,却只有那么一件。”

望了眼寂春已然明了却渐渐失了血色的容颊,萧陌眸底凉如寂夜:“你可愿意取来?”

面前的奏疏从头至尾都是在陈述帝嗣薄弱的严重后果,引经据典,鞭辟入里还在其次,署名之人乃称疾几近两年的老郑相,方是这本奏疏的分量所在。

仿佛被夜风吹散了心头的热气,寂春只觉得全身发凉。

她仰着首,眼前仿佛出现了云若洁白如玉的面容,眼角微挑,眸光轻轻一转,便勾出了你的全副心思。须臾,闲适悠然的神色一变,一双秀眉紧紧蹙起,脸孔迅速涨红,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脖颈以下,汗出如浆,显得痛苦无比。

她急着想上前伺候,双脚却似被钉住了一般拔也拔不动。正自焦急,一转眼,那张脸却转成另一副与之相似的面容,相同的眉眼,刚毅的下颌,唇角含笑,永远那么朝气蓬勃、神采飞扬,仿佛世间无数烦恼于他而言,不过是挥之即去的浮尘,从来都不曾在他身上久留。他那样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紧张而羞涩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应,她一看便禁不住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出口拒绝。然而下一瞬,也不知探知了什么,那张英俊的脸上敛去了笑意,敛去了满面柔情,望向自己的目光被哀凉和不敢置信所充斥。

两张相似的脸容交替显现,如潮翻涌,不遗余力地洗刷着她的头脑,让她头晕目眩,胸口生痛。她情不自禁抚上胸襟,将衣料揪得死紧,仿佛如此,方能将一切犹疑和不忍驱逐出心头。

直至最后,一道挺拔温雅的身影闯入脑际,他轻轻抬手,接过她手中茶盏,朝她道声谢。

温熙一笑,春风拂面,晴光正好。

犹如身负千钧之人终于找到了支点,她顿时将所有的重量转嫁了出去,长出一口气。

“考虑得如何?”清冷的声音再次从御案后传来。

她张了张口,终是顿首在地:“寂春遵旨!”

门开了又阖上,趁机而入的夜风撩得烛火森闪了一下。这处天底下最高贵之所在确如人们心中所想一般威冷,护卫森严。然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它不过是层层捆缚的蚕茧,既能够轻易破开,也可以进出自如。

此时殿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偶尔从御案那头传来的翻阅声,也如秋末僵冷的枯叶刮过窗棂时发出的细响,寥落而细微。

白允儿放下手中剪子,走到殿角,从青铜鼎内取出温在里头的参茶,奉到萧陌手边。

萧陌从奏疏上头收回视线,拿过来浅尝一口,甘香清苦,略感烫口,与往常一般合他的意。

“有事?”他漫不经心问道。

“回陛下,并无。”白允儿躬身接回茶盏,将它放在临近的矮几上。

萧陌阖上面前的疏本:“有事直说。”

白允儿讪讪回了声“是”,道:“……方才陛下为何不问寂春要离开的原因?陛下栽培她多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便这么放她离去,是否有些……不妥?”而且可惜。

萧陌又拿过一本未批的奏疏,边看边道:“这你就不懂了,并不是对谁有恩,谁便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纵使起初她忠心于朕,然而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她心思已然不在此,朕若强留,岂非徒害自身?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临去前,还能真心为朕办次差。”

白允儿连忙躬身附和:“陛下说得是。”

萧陌却似乎沉默了一下,盯着染墨的笔尖,口中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怕只有如此,方能让你留下……”

白允儿听到,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萧陌又怔了片刻,从最低下抽出一本素装折子,封上无题,瞧去甚是平常。横了眼立在一旁的白允儿,将奏疏递向他:“你看看。”

白允儿闻听大惊,立即伏跪在地,叩首如捣蒜,地板上顿时传来一阵咚咚的闷响,令人心慌。

“陛下饶命,奴、奴婢……”

萧陌面无表情地瞧了他的后脑勺一会儿,约十几个响头过去,淡声道:“好了,起来吧,再这样下去,朕的地板就要破了。”

白允儿这才堪堪止住,但是仍旧伏跪不敢起,萧陌眸光瞥过他的后背,青蓝的宦官外袍明显泛出一层深色。他将手中奏疏丢到白允儿面前,道:“看看。”

白允儿抖抖索索伸出手,将奏疏打开,他识字不多,大致瞧了个意思,便听萧陌问道:“你如何看?”

白允儿捧着奏疏,低声回道:“奴婢愚笨,瞧不出什么来?”

刚说完,便听上头轻哧一声,立刻又道:“虽然奴婢瞧不出什么,但是估摸着总归是这些事情,比如雪几玄梁当日毙于女君与罗大人之手,而后银烛赤柱遁匿,断肠门原先四护法皆去,短时之内风光难继,但申家反而与之接触更频,其中恐有关窍。”

白允儿说道这里,小心翼翼朝上瞅了一眼,触到萧陌幽如深渊的眸子,立刻低头。

“接着说。”

白允儿又磕了个头:“奴婢愚钝,着实想不出那关窍为何。然而七夕云家女君遇刺之后,禁军清扫现场,找到三十六具蒙面尸首,观其服制,皆为断肠门座下杀手,而护法雪几与玄梁二人的尸身却不翼而飞。彼时断肠门重挫加身,强者无几。按小罗大人事后说法,隶属雪几与玄梁手下的杀手行动僵直,浑如被人牵线的木偶一般,一举一动恐为二人所操纵。二人既死,那些木偶人又岂有自觉将二人尸首取走?而且小罗大人与云女君离开之时,禁军尚未赶到,其间,可是有些许空隙啊……”

“你是说,事发当时有第三方在场,而这第三方极有可能是申家人,许是他们取走了雪几与玄梁的尸身?”萧陌问道。

“奴婢不敢妄断,只是除了他们,奴婢再想不出还有谁,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二人尸首运走,而且时间还掐得那么准,正好赶在禁军到达之前。而且……”

“嗯?”

“……据守宫的侍卫讲,当晚,申家二郎君曾紧随小罗大人出现在宫门口,彼时云女君已然昏厥……”白允儿极快地偷瞟了萧陌一眼,见他唇角绷紧,心肝颤了一下,硬着头皮接着道,“是他提醒小罗大人先将女君送回云府。小罗大人着急女君的伤势,是故还未来得及将遇刺一事告知守宫羽林军便走了。后来申二郎君也未提此事便离开了。”

“陛下……”

萧陌直视着他,沉声道:“此事先时为何不报?”

“那侍卫从申二郎君那里受了一支赤金香粉簪子,以为他刚从青楼回来,而且申家二郎向有风流之名,侍卫便未在意。”白允儿惶恐道。

“如此便是说,申家二郎是为了替人拖延时间,方将明之引去云府的?”萧陌拾起朱笔,在上头圈点,口中道,“世人都说‘风月公子’除了抚得一手好琴便是整日追风逐月,一无是处,白瞎了一个好出身。白允儿,你说说看,能让一个终日沉湎酒色的纨绔子不顾引祸自身为之斡旋办事的,究竟是他背后之人手段实在高明,还是他本人太过深藏不露?朕倒是很有兴趣知道。”

“陛下是说,二郎君不是替申家办事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白允儿小心翼翼问道。忽而触及萧陌乍然锐利的眼神,脚下一软,又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妄揣圣意。”

萧陌叹了口气,伸出一手扶起他:“好了,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

待白允儿感激涕零地起身后,他又道:“太皇太后与太后病了许久,朕政务繁忙,许久不曾前去探望,心中着实有愧。你明日一早到库里挑上几件稀罕物事儿,朕下了早朝就去两位长辈处问安。”

白允儿立即称是。

“唔。”萧陌顿了一下,又道,“你先去太医院弄点药,把脸面拾掇拾掇,瞧着碍眼。”

白允儿触了下青紫的额头,俯首谢恩。

待白允儿出去,萧陌起身,慢慢走至窗口。灯烛摇曳,在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盯着如墨的夜空良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摸摸怀中小巧温热的物事,他又缓缓走回御案。

案头奏疏堆得高高的,仿佛一座土石垒起的山峰。人在攀爬的过程中,不仅要披荆斩棘找出一条路来,还要时时刻刻注意脚下的状况,免得一个不留神,跟随时会崩塌的土石一起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萧陌从旁边拿过一张白麻纸,摊开,黑白分明的青花镇尺压住边角,他提笔一顿,缓缓落字。

翌日,白允儿领着王姓掌书进来收拾御案。二人抱起奏疏正待离开,一片白麻纸飘落在地。白允儿连忙将它拾起。上头寥寥几字。

王掌书毕竟年轻,在翰林院只待了一年便调来此处,嘴门不严:“好歹也是出自罗国公府,又盛名在外,陛下只给了个婕妤的位分,是不是太……”

“圣上心意,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测的,不要脑袋了!”白允儿瞪了他一眼,又道,“快拿去中书省拟诏吧,后宫也许久没热闹过了,添点喜气也好。”

王掌书拎了一头冷汗,连忙称是,哪里还瞧得见白允儿一嘴冷笑。

“什么,任氏女也要入宫?呵,夫君你当真不是玩笑?”

“你觉得我是在与你玩笑?”罗国公罗良漫不经心地挑着茶水中的沫子道。

“可是夫君,一个被大府发配到别院的婢子,不是犯了大错就是惹了原主厌弃,早前领入我们府内已属不妥,如今还要举荐她入宫当女官,若是云氏知道,岂会轻易与我们善了?难不成夫君还想与云氏撕破脸?就算如此,也不是这个时候啊!”罗国公夫人小郑氏不可置信地道。

“有何不可?云措那厮去了边关十几年,恐怕连天都的城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记得了。别看他手里有军权,陛下面前,我与他,谁的分量重谁的分量轻还不好说呢。”

显然罗良并未将云氏得知消息后的反应放在心上。也难怪,别院丢了人,云府肯定得到消息了,可也不见有人出来找。任微来到罗府也有好些日子,一直过得甚是平静,平静得让下人们几乎要将她当成府里的二娘子呢。

大娘子入了宫,“二娘子”可不正好乘了姊妹的东风,一道入宫侍君。罗家未来的富贵路还长着呢!

自觉已将消息通知到了,罗良伸了个懒腰出房去,堪堪跨出门槛,就跟进来换茶水的小婢撞了个错肩,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水流了一地。

“贱婢!”罗良大怒,用另一边的手朝小婢的脸上狠狠掴了两掌。小丫头被打得嘴角流血,面颊肿得老高。当即跪伏在碎片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那里瑟瑟发抖。

“发那么大火作甚,仔细手疼!”小郑氏已经回过神来,口中嗔怪着,拉了他的手细看。方才谈话引起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我没事。”罗良抽回手,虽是责怪,但是语气变得温和:“你也是,最近府里事多,如果下人做事都如此不上心,还是早早打发出去为好,没必要心慈手软,免得将来无法无天,弄得你我还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说完指指满地狼藉。

“妾身省的。”小郑氏垂首柔声说道。

“唔。”罗良满意地出了屋子。

小婢慌里慌张地收拾地上碎瓷片,手指不小心割出了血,也不敢吭一声。

地上不止碎片,还有大滩水渍,她正急着用帕子抹,一袭雀蓝绣金的裙摆慢悠悠地晃过来,晃到眼前停住。

“你刚才发现了什么?”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婢缓缓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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