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到达撷英殿的时候,暮色已至,宫人们逐一将一排排巨大的灯烛点燃,殿内雪亮如白昼,处处香腮绿鬓,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撷英殿虽也称宫室,但仅有屋宇而无围墙,以巨柱持顶,四面敞开,状如伞盖。严格地说,它更像是一个特大号的亭子,能轻易容纳几千人而不在话下。
这间大号亭子的前面是一个大校场,面积足有百亩有余,做青翎卫和羽林军平日里操演习武之用。
因为考虑到地处皇宫的关系,采用水磨的青石板铺地,这一点与城外的校场大是不同。
那些供大营里的士卒训练的校场一般用黄沙铺地,士卒们操练的时候,动作稍大,就会扬起漫天尘沙,风紧的时候,更是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而这里,就没有这种问题,水磨的青石板色如玉石,光可鉴人,加之尘埃难积,不仅气派,而且洁净。
此时已近戌时,殿外暮色渐深,星子疏落,越发显得殿内人影憧憧,灯火辉煌。
寂春和眉姬早已过来多时,正自焦急,一见云若入殿,立刻迎上前,将她引至专属云府的案几前坐下,立即有宫娥上前为她们布下茶水点心。
按照规制,前座是在朝的文武大臣,身后的榻几则是为他们的家眷所备。云府只来了云若她们三个,所以,云若代父坐在了前座的榻上。
不得不说,云若所处的位置十分显眼,离御座极近,对面就是玉亲王府的席位。但是自从玉亲王故去之后,王妃隐居深宅,世子云游在外,玉亲王又无其他庶子庶女,王府当中再无人会出席这等场合。所以玉亲王府的席位一向空置。
这样的高座视线自是极好,不仅整个大殿尽在眼下,连殿外的校场也一览无余。
好的位置自然有许多人关注,在场的都是权贵,对于这种场合下的排序相当敏感。
云氏以臣子之身获得了与宗亲同列的资格,让人不得不对它在新帝心目中的分量做一个全新的审视,毕竟御史台弹劾云氏反遭贬斥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所以,云若自入座以来,不得不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目光洗礼。
寂春跪坐在云若后侧,专心致志地为她打着团扇。眉姬则没骨头一般地靠在寂春身上,目光毫不回避地回视众人,唇角勾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使得那些明里暗里打量他们的人有一种心事被窥破的尴尬和心虚,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罕见的美色所震惊。几位世家郎君一对上眉姬风情万种的视线,立刻像着了魔似的不会动了,手中端着的酒水洒了一大半也浑然未觉。
这让他们的母亲和姐妹们万分尴尬,既恼自家儿郎不争气,又暗恨眉姬狐媚,最后,都把埋怨的目光投向主座上的人儿。
无疑,在这些以高贵自诩的贵女贵妇们眼里,像眉姬这样过于美丽又欠自重的侍婢是不适合留在主子身边的。让他们想不通的是,云若不仅将她放在了身边,还带入宫中,这可是极大的恩宠,只有主子的心腹才会有这种待遇。
继而他们又惊奇地发现,这狐媚的婢子毫无为人奴仆的自觉,竟然将手伸入主子的盘中,拈出一块糕点直接丢入口中。而云家女君,对此表现得极为淡然,丝毫也不在意与一个下人同盘而食。
实在是无礼至极!荒诞至极!
邻座的几位贵妇开始对云若面露不满之色,好似有眉姬这样的女娘在场,让她们觉得自己被降低了身份;几位自诩矜持的贵女也对云若目露不屑,他们自小受到家族严格的教养,对于上下尊卑界定得十分严格。
云若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她正忙着对付面前的糕点。
午膳离现在过去将近四个时辰了,她早就饿得不行。制成马蹄状的银丝糯米糕一如既往的细腻雪白,无糖无蜜,入口香滑,正是她十年来惯爱的口味。
她只顾着吃,寂春却被眉姬靠得极不自在,侧身避了避,无奈某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紧贴着撕不下来,面上还带着闲闲的笑意,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你就不能好好坐么?”寂春瞧了眼她手指上的碎屑,面色不虞,轻斥道,“瞧你,成什么样子?”
眉姬斜睨了她一眼,才懒懒直起身子:“女君都没发话,你恼个甚么?”
“你!”
眉姬不理她,只对云若道:“这算什么点心,没滋没味的,还皇宫大内嘞,都没我那……的好吃?”
“不是啊,挺好吃的啊。”云若又夹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了品,端起茶润了润口。
眉姬又伸过手来,云若挡回:“你吃其它的,这盘子点心就留给我吧。”
“切,不就是个糯米糕么,有这么舍不得?难道就因为它长得跟其它的不一样?”
眉姬瞄了下邻座案几上的点心,惹来那位贵女好几个白眼。
“嗯,是不一样。”云若答道。
当然不一样,这是萧陌亲手做的,只有他会做这种口味,无糖无蜜的银丝糯米糕。
眉姬撇撇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见她只顾着吃,也不理会自己,没趣地从寂春手里拽过团扇,使劲儿地扇风,两眼无目的地四处乱瞄,无非是些世家子弟,贵介郎君,一个个端的好颜色,好气度。有几位还是熟面孔,不过易了容的眉姬不会被轻易认出,于是她胆子越发大了,一顿猛瞧。
蓦地,其中一张脸转过来,朝她勾唇一笑。
眉姬手一抖,扇子掉了下去,砸在寂春膝上。
“作甚?”寂春叱道。
“饿得没力气了!”眉姬一摊手。
寂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把扇子丢还给她。
眉姬拿过扇子,再抬头看去,那人已顾自拿起酒杯,仰首而饮。酒水顺着唇角划过下颌中央的美人沟,流入微敞的领口,有一滴停留在凸起的喉结上,闪闪发亮。惹得好几位小娘子偷偷拿眼觑他。
登徒子,惯会装模作样!
眉姬暗骂一句。
“若妹妹何时到的,先前可未曾见到你呢。”
幽兰之香扑鼻而来,罗绮一袭雪白的缠枝纹绛直领襦裙,外罩广袖暗纹素纱帔衣,墨发云鬓,在云若身边款款落座,一双妙目如秋水横波,一波一波地朝她漾过来。
寂春连忙扯着眉姬往后靠,女君们谈话,你一个婢子凑那么近算甚么。
眉姬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顺手抄了个点碎金豆沙煮饼。
云若把最后一块糯米糕塞入嘴里,放下筷子:“到了已有一刻。姐姐贵人事忙,许是未曾留意。”
她一入殿,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罗绮心思玲珑,观察缜密,岂会不知,只不过是想看看朝中上下见到她的反应罢了,那些从下人口中得来的消息,哪有亲眼见证来得可靠确实。
“才到一刻呀,我说呢,妹妹果是来迟了。阿兄还怕妹妹在宫中不熟,一直在奉天门等府上的马车。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后来又被陛下唤了去,正好与妹妹错过。”
“难为罗家郎君想得周到,等下见到,阿若亲自向他致谢。”
“跟他还客气什么,妹妹真是有趣。”
罗绮掩唇一笑,目光扫过案上的空盘子,一怔,轻轻道:“也不知怎的,此次开宴比以往推迟了半个时辰,妹妹想必是饿坏了吧?”
“没错,是饿了,姐姐不饿么?”
“来时吃了些东西垫腹,现在倒不觉得。”罗绮朝云若笑笑,看到丹朱朝这边走过来,道,“妹妹且稍坐,我回母亲那边了,省得她又埋怨我东跑西跑。”
“姐姐慢走。”
罗绮离开后,眉姬凑上来,
“有姐姐关心真好,时时刻刻把你瞧得仔细。”
“你又知道?”
“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男人可不就吃这一套。再来个贤良淑德、宽雅大度,啧啧,真是拼了老命也要娶回去做镇宅娘子!”
云若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我若是有意中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这般表现表现,方能引来注意?”
“你?切,别逗了,有些东西,不是想学便能学来,须得一脉传承,你瞧那边。”
云若顺着眉姬努嘴的方向看去,罗国公夫人端坐在罗国公后侧,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温婉贤淑,赏心悦目;罗绮跪坐在她身旁,容色倾城,眉目温和婉约,与其母如出一辙。
朝中常有人称赞罗国公娶得佳妇,不仅后宅安宁,连政事上也得以颇多助益,全赖罗国公夫人交游有道,长袖善舞。她所出之一双子女,美誉皆响彻天都。
正想间,殿门口传来内侍尖利的唱喝:“宜容长公主驾到,宜蕙长公主驾到!”
一众宫娥簇拥着一大一小两位女君进入殿中。
先帝膝下,仅有一子二女,除了萧陌这位皇子,只有一嫡一庶两位公主。
嫡公主乃皇后所出,去岁已及笄,就是眼前这位宜容长公主;另一位宜蕙长公主年纪尚小,不过五岁稚童,乃是后宫阴美人所出。
阴美人出生微末,无父无母,在宫中毫无倚仗,然其生得极为美丽,先帝常常望之失神,因此甚是得宠。
先帝在时,一应起居皆由她打理,曾有人猜测她一旦获得子嗣很有可能会进至贵妃位。谁知诞下公主不久便一病不起,年余即殁。
因此,先帝对她留下来的幺女极为疼爱,以致临终前还嘱咐儿子善待这位年幼丧母的妹妹。
新帝即位后,立即禀照先帝遗愿,将两位公主进封为长公主,封地、食邑、俸禄一视同仁。
宜容长公主自是非常不服气,因她是嫡出,却与庶出的妹妹同一待遇,是以圣旨一下,立刻跑到太后跟前哭闹不休。
好在太后明理,一面派人看好了宜容,一面亲自到新帝跟前替女儿请罪。
新帝又岂会降罪自己的母亲和胞妹,大笔一挥,又赐下城西鹭山行宫及旁边的一座猎苑。
宜容酷爱狩猎,在京中贵女圈中当属佼佼,鹭山行宫她未必放在眼中,倒是那座皇家猎苑正合了她心意。遂不再闹腾,反倒日日在那里游猎作乐,其间还闹出了因纵马踏伤附近稚童的事情。
新帝为着太后的面子对胞妹纵容宠溺,倒是御史台为着此事接连上了三天奏疏,弹劾宜容长公主逾制僭越,无视君臣之别,骄横放纵,欺压良民。
虽说新帝不过一笑置之,到后来此事也算不了了之,然而宜容的骄纵恶名,天都上下,却是传得人尽皆知。
太后大急,又不好怪到新帝头上,只好求到德沛宫太皇太后处,希望能讨个主意,挽救一下女儿的名声。太皇太后连面也没让见,只抛出冷冷一句话:“你自己生的儿子女儿,还要他人替你管教么!”
太后得了个没脸,又不敢对嫡亲姑母口出埋怨,无法,只好整日拘了宜容长公主在德宁宫,任她闹得再厉害,也一步都不让出。
今日七夕,有份量的世家朝臣皆会携子女入宫,武试更有许多青年才俊到场,为着女儿的婚事着想,太后还是决定让宜容出来见见人。宫中不过两位公主,干脆让宜蕙也跟着来热闹热闹,省得别人说她苛待庶女。
宜蕙长公主不过五岁稚龄,五官却非常精致秀气,眉若远山,眸如秋水,完全继承了其母貌美的特点。云若乍一见她,还以为是萧陌的同母妹妹。此时她站在撷英殿中,生生将二八碧玉年华的宜容长公主比了下去。
宜容长公主却从未将这位妹妹放在眼里,就算她长得美又如何,父皇已经去了,她还不是得在母后的庇护下生存。给她一个长公主的封号已经是天大的恩典,若不是有父皇的遗命,谁还会在乎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公主。
而自己就大大的不同了。身为嫡出的公主,未来的皇姑,自当有人捧着敬着。若非御史台那帮老不死的整日死揪着她的小辫子不放,这段时日她也不会过得那么狼狈。
好在有一母同胞的兄长撑腰,她的舒坦日子还在后头呢。
可以说,宜容长公主的自我感觉一如既往的良好,撷英殿通明的烛火照耀下,七夕旖旎缱绻的氛围中,被强行拘禁宫中的愤怒,积压心头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入目是一众仰视的目光,入耳是声声恭维和赞美,心中升起许久不曾拥有的愉悦和兴奋。凭这一点,足以让她重新挺直了腰杆,径直朝着离御座最近的榻几走去。
越往前走,她的心情越好。此时,年轻的面庞隐隐生晕,显得气色极佳,只是嘴唇生得平直,显得唇角尖锐,抿起来的时候让她的面容总带着一丝刻薄。
快走到的时候,一抹浅紫映入眼帘,如清风水雾,如流岚烟霞。这是一种游离于权势富贵的华丽,一种超脱锦绣辉煌的明耀,鲜丽之极,自在之极。
她不禁停下脚步,朝向她行礼的少女看去。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觑着她身上款式极简却霞光氤氲的云锦衣衫,宜容长公主面色不悦地问道:“不曾见过你啊,哪家的?”
“臣女云氏阿若,镇国大将军云措之长女。”简明的回答,声音清如流泉。
宜容长公主挑眉:“哦,你便是那个乡下来的丫头云若?”
寂春顿时憋了口气,只听她家女君不咸不淡地回道:“正是臣女。”
“举止倒还算有度,可读过书?”
“离京之前,家母教过臣女读书,略识得几个字。”
“唔,听说你离京后一直穷乡僻壤之地,终年衣食无着,如何得活?”
“渴则饮露,饥则食草,葛布麻衣,栖穴而居,日长年久,倒也惯了。”
“啧啧,可怜!”
她竟然信了!
云若面上笑意微微。
宜容长公主哪会想到有人敢忽悠她,扔出两字评语后,走到云若面前,目光在她脸上一阵打量,最终停留在跟前的案几上。
茶盏里尚余浅浅水痕。
“往日可曾饮过这云峰仙露?”
“仙露难得,此番初尝。”
又伸指勾起云若的衣带:“从前可曾着过云锦华裳?”
“云锦贵重,入宫始服。”
宜容长公主满意地点头,继而又摇头,“倒也老实有趣。不过乡下来的总归是乡下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入了宫,都不知道该坐哪儿了?”
她负起手:“不过没关系,谁让本公主撞见了呢,本公主心善,不忍见你分不清尊卑,坏了规矩,提点提点你如何?”
说到这里,她终是按却不下因对方过分貌美而引起的阵阵怒火,不待云若回答,即高声叫道:“来人,移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