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白允儿在前引路,路上遇到的宫人见有马车驶入,虽一个个目露讶异,却无一人敢上前询问阻拦。
行了许久,就在车内三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的地界停了下来。云若她们下来时,四面有凉风拂来,吹得几人青丝飘扬,裙袍翻飞。
此处地势较高,云若放眼望去,晚霞如炙,映得千重楼阁万间殿宇辉煌一片,人处其中,仿佛站到了云端之上。
她想,宫内气象果不似凡间,难怪许多人挤破头也要入宫,任谁都想把这等风光掌握在手中吧。
可是她又想,世人常说高处不胜寒,若真如此,倒还不如就着低一点的地方,免去终日勾心斗角,乐得逍遥自在呢。
如此再看,这满眼的琼楼玉宇仿佛也不那么吸引人了。
白允儿拽着个拂尘跑上前躬身道:“此处是启光殿,距离武试的撷英殿不远,两位姐姐先入内殿休息片刻,自有宫婢引你们去撷英殿候坐。女君且随奴婢来。”
云若知他是萧陌心腹,遂展展广袖,提步跟他走。
行不多久,拐入一条幽径,碎石铺路,道旁树木阴翳,杂草丛生,藤萝青苔肆意生长,显见极少有人来此打理。
七拐八拐之后,转到一座宫殿前。
殿门上匾额残破,油漆剥落,已看不清题了什么字,云若也猜不出自己所在何地,只觉四周森然,连鸟叫声也显得特别细狭尖锐,不由想起前日胡乱翻看到的一首诗,诗曰:白石着苍苔,紫萝共芜蔓。夜深折枝响,惊起鸮声乱。
正要问白允儿,却见他走至东侧殿,推开了漆皮斑驳的大门然后,躬着身子候在一边,一脸恭敬。
云若瞧了他一眼,提步入内。
殿内昏暗幽昧,就算开了殿门,也仅是照亮靠近门口的一小片地方。几束日光漏过窗上破旧的高丽纸,有细微的尘埃在空中飞舞。
殿内陈设也异常简陋,只有一几一榻和几幅看不清颜色的帷幔,破落地垂挂在梁下。
墙壁斑驳零落,隐见潮渍霉斑,唯有墙上一幅春日桃夭图引人注目。
云若朝画走去,细细端详。
画中日暖风清,一大片的桃花开得正艳,花红柳绿,青山延绵。一抹雪白倩影侧立桃树下,攀手折枝,堪堪力小摘不下,摇落嫣红映素雪。
这情景极美,而且生动有趣。对其中妇人的描绘不过寥寥数笔,看不到她的面容,仅有背影轮廓,但一勾一划间,极为传神。
云若以为若非情根深植,难以有此效果。
画中右上角有一阙小字,乃用篆体,上书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诗经》里头的句子,落款仿佛是“恃安”二字,红泥方印,不甚明晰。
大概常年闭户的关系,明明是盛夏,殿中却让人倍感阴森寒冷,待得久了,当真让人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由自主抱臂取暖。
“阿若。”清润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来,似乎压抑着激动,略略有些低沉。
云若缓缓转过身。
一袭玄黑广袖宽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晴白的日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显得优雅高贵,温如暖阳。
此时的萧陌与那晚在菡萏苑相见时,似乎起了些许变化。彼时他神情虽然欢喜,但是掩不住一丝疲惫。此时的他却一扫先前的郁色,唇角含着温温的笑意,一室的阴冷湿寒都在他暖若春水的笑容中消散。
萧陌缓步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玄黑的广袖犹如丝毯一样将她包裹住,轻薄的衣衫阻隔不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仿佛从地热上方淌过来的泉水,带着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浸润。
鼻尖在她秀美的发顶轻轻蹭着,细密的呼吸交缠萦绕,教人沉沉欲醉,仿佛又回到了鹿鸣岛,四周绿草如茵,鸟语花香,远处碧波万顷,与天一色。
云若眯了眯眼,推开了他。
萧陌一僵,眸底有丝不可置信和受伤划过,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双臂缓缓垂下。
云若抬头问他:“这是哪里,为何带我过来?”
萧陌看着她,一笑,柔声回道:“这里是青芜殿,我常来的地方。”又打量了一下云若的衣着,“这里平日少人过来打理,免不了阴寒,冷着你了吧?”
云若摇摇头:“又不是没冷过,哪就那么娇贵了。那年春天,我在海水里浸了一天一夜不也没什么事?”
初春时节的海水,冰冷得刺骨。那回她不慎落入海中,腿脚抽筋,全无力气挣扎,不久被海水泡得昏迷不醒,醒来后已在岛上的小木屋内。
萧陌神色一变,握紧她的双手:“还说,要不是阿黄带我寻到你,真不知会出什么事。那次你发了三天三夜的烧,躺那儿一动不动,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这么去了。
他摇摇头,按下心头那丝余悸,有些严肃地道:“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了。”
阿黄是萧陌从山崖下捡来的一头小鹰,因为头顶长了一撮黄毛,便取了这个名字。
萧陌性子宽和,待阿黄极好,每次去海边的市集淘换东西,都不忘给它带些生肉解馋。久而久之,嘴养得极刁。
后来他二人先后离开鹿鸣岛,如今陪伴岛主师父的,只有那头挑嘴的扁毛畜生了,也不知有没有想萧陌,有没有想她。
想起那次意外落水,云若噘噘嘴,听到萧陌问:“方才在看什么?”
“画啊。”云若朝壁上的那幅画努努嘴,想起一事,又问,“你方才说这里叫‘青芜殿’,怎是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好像冷宫?”
“不是冷宫,不过,也跟冷宫差不多了。”他环顾了下四周,神色间有一丝暗沉,“这里是我母亲的居所。”
“怎会?”云若不可思议。
当今太后出身培王府,乃是先帝的发妻,先帝即位后即荣登后位,一直深受先帝敬重。加之当时的太后,即现在的太皇太后是她的嫡亲姑母,培王府手握实权,可以说,她在后宫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煊赫若此,又怎会跟这凄清如冷宫的地方有关联?
云若大惑不解。
“我的生母并非太后。”萧陌又道。
云若讶然,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他的眸色依然温润,唇角仍旧挂着微微的笑意,但云若分明看到一种叫哀伤的情绪在他身上隐隐弥漫开来。
“我的生母并非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画中的妇人?”
“嗯。”
云若指着上面的落款问:“‘恃安’何人?”
“自然是父皇,‘恃安’是他的私字。”
原来,这是先帝的遗作。
可是不对啊,从画中来看,先帝应当对萧陌的生母怀有很深的情意,为何又让她居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
就算移情别恋,感情不复往昔,可是身为帝王,给曾经爱过的女人一个舒适的生活条件总能做到的吧。
而且,她若没有记错,先帝生前除了皇后以外,年长的嫔妃一个也无,后来几年也不过宠爱一名小小的美人,那美人诞下一位公主后不久就殁了。
那萧陌的母亲……
似乎知道了云若的想法,萧陌缓缓开口道:“我的母亲没有位分,连个美人也不是,宗牒上就更不会有她的名字了,宫中多年前就禁了此事,你不知道也正常。”
世人皆以为他是太后嫡出,其实不过是申家为了维护两宫地位正统才给了他这个体面。
他笑了一下:“她不是贵女出身,原本只是京郊鹭山行宫附近一个田庄上的农女,有一次与出游的父皇偶遇。父皇被她美色所迷,遂带回府内做了侍妾。”
“彼时父皇尚是皇子,后来娶了培王府的女君申氏阿琪做正妃。虽然父皇一直想给母亲一个名分,然而母亲出身寒微,而申家势大,又有当时的皇后撑腰,所以未有子嗣前不好作。”
“后来父皇虽然即位,但对申氏依然有所顾忌,所以这事儿就搁置下来。原打算等母亲诞下孩儿再给她名分,谁知此时皇后也怀了身孕。不久后二人先后临产,母亲先行诞下男婴,而次日皇后诞下的却是个死胎。为了前朝稳固后宫安定,父皇将那个男婴抱到皇后的承坤宫,交给了接生嬷嬷。”
“而那日皇后醒来,得知自己诞下龙子,自是十分开心,对他钟爱有加。正宫有了嫡子,地位更加牢不可破。母亲更不愿误了自己孩儿的前程,自愿搬到这青芜殿,在此起居生活。这里虽然荒僻,但有父皇庇护,每逢初一十五,还能与自己的孩儿见面,她一直过得不错,直到景和五年……”
“直到景和五年,”他顿了一下,“那年,她的孩儿三番四次被人下毒,命在旦夕,医正束手无策,迫不得已之下,只好送离皇宫。”
“彼时皇后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医正说十有八九是个男胎……”
萧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破旧的窗棂上,一片残破的高丽纸在风中不时抖动两下,带出一片阴冷的凉意。
他对挂在面前的先帝遗作视若无睹,仿佛那里仅仅是一堵黯淡发霉的墙壁,不值得任何人留意。俊朗的面上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在叙说着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
“那个男孩儿被送出宫后的第三年,他的母亲便去世了。”
“这个妇人,诞下了大夏的新一任君主,而她自己,至死都未曾得到过应有的名分,甚至于想念孩儿而病倒床榻的两年里,她的夫君极少再来看她,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存在。”
“后宫是申氏的后宫,她无名无份又失了宠,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缺医少药、三餐不继不说,连侍候的宫人也无缘无故地离去失踪,及至最后,饥饿加之病痛折磨,终是捱不过去了。”
他哽了一下。
“尸体是被常来看她的小太监发现的,那个小太监曾蒙受过她的恩惠,并不因她失了圣宠而避而远之。他拿出辛苦积存的银钱,买通了皇宫西角门的侍卫,偷偷地将尸体运出宫,葬在城西鹭山一处桃林中。”
“但是这幅画是带不出宫的,所以一直留到现在。”
鹭山桃林,便是她与先帝相识之地么?
生时默默无名,死后也寂然无声。因着那人的身份,连仅留的慰藉作为陪葬亦不可得,只能托赖往日与一名内侍的恩义,得以回归故土。
“惊到了?”他低头问。
“不。不过从前倒未听你提起过。”她回过神,朝他笑。
“以前你还小。”他解释。
“现在呢?
“现在你已及笄,自然不能算是小孩儿了,这些事告诉你也无妨。”他点了一下她的鼻头。
“那你还这样!”她连忙护住自己的鼻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直直望入她的眼眸。
沉默许久,
“为何告诉我这些?”她低声问。
萧陌凝视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她死的时候,就是今日这样的日子。宫内四处欢声笑语,轻歌曼舞,连最下等的宫女也在偷偷议论远在家乡的情人。而她,就是在这冷宫一样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离去。”
一个失了宠的妇人,被弃在荒僻的深宫,独自承受着夫离子散的折磨,无人问津。与其说因病而殁,还不如说绝望而死。
殿中仿佛更加阴冷,有限的几缕阳光似乎被大片的阴暗压制,落在昏沉的地上,苍白得令人心惊。
因为母亲的死,他对先帝不无怨恨,即使先帝临终之际,恍惚之间将他当做他的母亲,死死攥住他的手,至死未能阖目,这种难以言表的悔恨和沉痛也无法令他稍有释怀。
萧陌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阿若,母亲走了,只有你,你要和我在一起。”
太后不是他的生母,太皇太后更离得远了,他跟她们的联系,先前也不过由于先帝一人而已;而自先帝驾崩以后,这样的联系卒然而断,剩下的,是礼法,是祖制。
而这一切,就如同士子文人掌中盘玩的干果,外壳坚硬无比,内里早已化作沙砾。
当年换婴之事未必做得密不透风,以两位申氏女在后宫的势力,说不定早已知晓萧陌的真正身份。
如此一来,萧陌幼时中毒一事便也可以解释。对当时的申后和太后来说,相比认来的儿子,一名流有申氏血脉的皇子更为重要,尤其是在皇后再次怀孕,极可能诞下龙子的情况之下。而萧陌,作为嫡子,又是皇长子,则成了即将出生的皇二子未来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阿陌他其实是孤寂的,云若想,他幼时的苦痛有许多是申氏给的,但更多的是先帝带给他的。倘若先帝能够在处理他生母的事情上稍加硬气,事情的结局也许会变得好些,阿陌受的苦痛也会少许多。
“好。”望着他深深的眼眸,她轻轻地吐出那个字。
突然,萧陌抬手,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紧紧地搂着。
云若倾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鼻尖嗅着熟悉的体息,面对他全无保留的信任,想到往日自己的凭空猜疑,自责和愧疚如同疯长的藤蔓交缠攀爬上她的心头,而满足和爱慕也如同潮水一般填满她的胸壑,还有满满的……怜惜。
她不由想道,阿陌他定是真心欢喜我的,否则不会要求我与他在一起。先前是我庸人自扰了,管她甚么天都美女,天都才女,这是我的郎君,谁也别想染指!
默默地想着,她把脸往萧陌胸口蹭了蹭。
怀抱又紧了紧,她反手轻拍着他绷直的背脊,抬头迷茫又天真地对着他笑。
望着她仿似能照亮一切的笑颜,萧陌略显僵硬的身子渐渐松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