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孤与你一起去。”卢景驰开口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了正襟危坐的冯上卿,“冯卿也一道来吧。”
羊老大人毕竟侍奉卢氏多年,又是清霄郡的前任司夜使,如今却惨遭横祸。作为卢家家主,为免令臣下寒心,于情于理,卢景驰都得去见此人最后一面,然后为他报仇雪恨。
“是,主上。”冯上卿答应道。在这件事上,他倒是与座上的郡守立场一致。虽然从未见过真正的妖邪,但芳於城近来发生的一切堪称扑朔迷离,令冯上卿的心中充满了不安。
卢景曜和卢啸父子二人接连故去,真的只是巧合吗?不知怎地,冯上卿突然想起了景曜大人躺在棺木中的情形——二十六岁的青年双手交叠,平静地放在身前,那张从来都是带着微笑的俊雅脸庞却苍白如纸,了无生气。
他本该成为一位和他的父亲一样杰出的家主。
冯上卿心中一痛,勉力收敛了心神,使自己不再沉湎于往日的回忆。他看着新任郡守遣散了众人,然后朝近卫们下达了备马的命令。那个趾高气扬的明氏子弟瞥了冯上卿一眼,然后转头对他的侍女说了句什么,眉目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张狂之气。
朝廷那边尽是些蠢货。冯上卿在心中不客气地想道。而卢景驰这小子倒是自作聪明,毫不犹豫地借这个明氏子弟之手暂时压下了蠢蠢欲动的众人,还逼着他这个上卿退了一步。
即便如此,在冯上卿的眼中,无论卢景驰打着什么盘算,他也终归是砧板上的鱼肉,尽在冯上卿的掌控之中。
毕竟,除了正统的名分之外,身为庶子,又在承平郡作了多年人质的卢景驰在卢氏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从一个多月前第一眼看到卢景驰的时候起,冯上卿就不太喜欢这个即将成为自己未来的主君的青年。
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卢景驰的相貌与脾性都与他的长兄判若云泥。
卢景曜的面容与曾被名士称赞“貌若雪岭之梅”的孟姬十分相似,又有着父亲的一双神采飞扬的瑞凤眼,端得是一位容貌上佳的翩翩公子。
他性子温和,既工于音律丹青,又遍览诗书,尤善与人坐而论道,言语之间毫无棱角,却往往能令人甘拜下风。
虽然由于天生体弱,卢景曜并不精通骑射之道。但在冯上卿看来,这个缺陷无足轻重。如今的卢氏需要的不是只想着征战沙场的莽夫,而是长袖善舞,以言语替代刀剑为清霄郡谋利的名士。而卢景曜既能于谈笑间令他人心悦诚服,又颇具识人之明,可谓是一等一的英主。可惜天妒英才,令他早早便与世长辞。
也令冯上卿痛失得意门生。
而自幼便被送往孟家的卢景驰——卢、孟两家虽是盟友,却也各自遣有不少细作。作为卢啸的辅臣,在这个被主君抛弃的庶子回到芳於城之前,冯上卿就命令在梅江城的探子对他作了一番细致的打探。
意料之中的,对于身为庶子与人质的卢景驰,由于孟姬的缘故,在卢啸的默许之下,孟氏一直都打着将他变成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的主意。
卢家二公子本就偏爱舞刀弄剑,不喜文墨。在孟氏有意放纵之下,卢景驰虽不至于大字不识,在诗赋、礼乐与辞令方面却与一名贵族应有的造诣相差甚远。
而在十五六岁时,卢景驰曾替孟家卖命清剿山贼,后因争抢功劳而挥剑斩断了一位孟家卿士的半条胳膊。自那以后,这个本就木讷寡言的卢家二公子在贵族间的风评就立刻跌到了谷底。
在真正见到二十四岁的卢景驰本人之后,冯上卿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卢景驰生就一副少年老成的相貌,眉目深刻,神情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在之后的接风宴上,面对卢家的诸位卿士,他自始至终都不苟言笑,对友善的戏谑之言甚至流露出了不满之色。
与和煦若春日暖阳的长兄相比,卢景驰无疑令卢家的诸位卿士大失所望。
不过,彼时卢啸尚在春秋鼎盛之时,本应还有足够的时间将卢景驰教导成一名合格的承嗣之人。出于对主君的忠诚,冯上卿并未反对卢啸将此人立为嗣子的决定。
真是世事无常啊。望着从阶上走下的现任清霄郡郡守,冯上卿不由在心底感叹道。如今的卢景驰虽说展露出了几分才能,却也在今日铸下了大错——他竟然将包括冯上卿在内的卢家卿士们视为了自己的敌手,还打起了利用跋扈的新任司夜使慑服众人的主意。
此人偏狭至此,日后必为清霄之患。好在冯上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卢景驰在郡守之位上多待。
实际上,冯上卿之所以没有立刻威逼新任清霄郡郡守退位,是因为他始终对卢景曜与卢啸之死心存疑虑。对他而言,有着正统名头的卢景驰是个绝佳的诱饵,或许能够钓出令卢氏接连痛失两位明主的罪魁祸首。
在今日之前,冯上卿也曾听过卢氏父子之死与邪物有关的传言,从前的他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在羊复——那个素来深受昭文侯卢啸信任的缚灵师惨死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重重疑虑涌上了冯上卿的心头,令他的反应不由慢了几拍。当冯上卿回过神来之后,清霄郡的郡守早已经过了他的身边。
那个目中无人的明氏子弟漫不经心地睨了冯上卿一眼,然后就抢在他之前,带着自己的侍女无礼地跟了上去。
“可悲的蠢货。”冯上卿怜悯地想道,“且看着吧,再过不久,这些沉浸在美梦中的上京贵胄们就会尝到苦头了。”
他绕过了面前的几案,在冯家侍从的簇拥之下跟上了一行人的脚步,脑中犹自思绪翻涌。
如果少主……还有他的主君之死与邪物有关,那么就说明在芳於城之内,还存在一股超出冯上卿掌控的势力。
不。冯上卿咬紧了牙关,努力摆脱着“我本该早些察觉此事”的念头。如果他能早些察觉此事,他的少主……或许就不会英年早逝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双眼望向了前方,将那些令人痛苦的念头塞进了记忆的罅隙之中。只要身处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只能是正容亢色的清霄郡上卿,而非一个已近花甲之年、因视若己出的弟子与侍奉多年的主君之死而悲痛得不能自拔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