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湿水润,多种水稻,田埂交织错乱,数条小溪潺潺而流,贯穿稻田。间有手掌般大的螃蟹,拇指般的鱼儿,遨游嬉戏。绿林幽芳,啼声婉转。
一条田间小路上,来往行人都忙着将自家粮食搬运回家,谁也没注意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正独自蹒跚,脚步沉重,身子飘浮,犹似禁不住张口一吹,而此人正是林忘我。
他从府中后门出来后,心中又悲恼又茫然,低首而行,不择方向。只求能离开诸葛府,去别处安静的角落待上一时半会儿也好。他仿佛已对诸葛府产生了厌恶之情,也许很小,但总是有的。林忘我对诸葛离依赖之情也仿佛不那么深了,尽管诸葛离一而再再而三命其不得报仇,可报仇之念犹如心里一根刺,深深扎在心中,既无法拔去,又时时在心上作痛。
他心里突然起了个恐怖的念头,这个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竟突然希冀诸葛离立时死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起这个念头,可他到底还是起了。他心里的确不理解诸葛离,的确怨怪诸葛离。可着实还不至于到这种反目为仇的地步。他竭力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仿佛短了线的风筝,它既不会下落,也不会上升,反而一直在空中飘荡。如今这念头便好似短线的风筝,他既看不见,更抓不住,可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它就是在空中,只因这风筝正是从他手中挣脱的。
他忘不了曾经诸葛离对他的关怀呵护,他记得小时候上学堂时一心贪玩,乃至某日直到亥时方才回家,他本以为诸葛离纵使不拿鞭子打他,也会责怪几句。哪知诸葛离站在大门前来回踱步,当他看到自己偷偷摸摸地回家时,立即奔跑过来,抱着自己身子不住哽咽,道:“忘儿你终于回来了……你让我好生心焦,你可知我派下人去学堂找……去问王先生,可都找不到。那时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快快快,你一定饿了吧,我叫下人速速开饭。”
他活了十四岁,他也被疼爱了十四年。记忆中,诸葛离从未打骂过他,无论他花多少银子,发多大脾气,诸葛离都总是和蔼地对他说话,时时教他为人与做事。从没有一个人对他影响这么大。虽非考妣,犹似考妣,虽非挚友,犹似挚友。
当他一念至此,便怨怪自己如此忘恩负义,虽然杀父之仇不报枉为人子,虽然三叔未能把大仇人告知自己,但也许真如他所说,实是事出有因,那个大仇人并非自己所能力敌。
可任他如何为诸葛离辩解,诸葛离将杀父仇人隐瞒一事仍然在心头萦绕不去。他突然想到:是否一个人的大恩有时候在某件事情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甚至在面对某件事时,该把大恩彻底遗忘?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能说服自己,能说服伦理道德的答复。他终于决定不再想,他躺在道路上。他看到了飞翔在天空的小鸟,他听到了稻田上农民们的交谈。
他想在这睡一会,在大自然的拥抱下,在没有华丽的房屋的遮掩下睡觉,也许在梦中一切都不会存在,一切悲痛烦恼都会消失。
可他想不到,当眼皮刚刚合上,当睡意刚刚侵袭时,已有人拿起鞭子朝他来了一鞭,这记鞭子立时将他打得清醒起来。
林忘我跳将起来,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是我。”
当林忘我将身子转回来后,他便后悔了。站在他眼前的是个面貌丑陋的女子,她身后则是三十来个身穿劲服的美貌少女。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容貌会如此可怖,他向来看惯了府中婢女清秀的容颜,看惯了欣儿白皙的颜色。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再丑也不至于丑到令人作呕,令人心惧。但现在他已害怕得很,他的双脚已有些吓得发抖。
这女子容貌虽恐怖,声音却出奇地悦耳,仿佛是冬天的水一般,冷而柔。她看着林忘我,冷冷道:“你躺在路中间找死么?”说完便一巴掌扇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林忘我的左脸上已有了鲜红的掌印。林忘我跳了起来,吼道:“你这丑八怪莫非有毛病?怎么能随便打人!”那女子似已气急,脸上的疤痕已胀了起来,双眼瞪着林忘我,厉声道:“你说什么?”说完往前踏了一步,右手中的鞭子已往林忘我身上招呼过去,林忘我虽年少体健,可无论他怎么躲闪都逃不出这根鞭子的笞打。一鞭又一鞭,每一鞭的落下,林忘我身上都会出现一条新鲜而血红的鞭痕。转眼间,已落下了数十鞭,可那女子还没住手的意图,林忘我虽知躲不了却也不屈服。
?那女子突然停了下来,笑道:“喂,小子,这鞭子的滋味如何?”
林忘我双手撑着地面,抬起头看着那女子,也笑了,道:“好极了,比我家里的痒痒挠有力气多了。”
那女子回头笑道:“你们看这小子,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这女子嘴上虽嗤笑林忘我,心中却已对林忘我刮目相看,只因她知道自己这鞭子的威力如何,方才使的力道如何。这看起来不及加冠的男子却能忍受下来,单这一点,已令她佩服了。可她嘴上仍取笑于林忘我,只因林忘我刚刚触及这女子生平最恨之事。她也曾经美丽过,也曾经以自己容貌为傲,可世事无常,在她二十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她忘不了那天夜里那个陌生人冷酷的话语以及凌厉的剑芒。
他只说了一句话,可一句短短的话却将她判了死刑。
“你要死!”他明明只有一张嘴,可整个房屋里都在响着这个声音。她阻止不了,她根本就没能力阻止,她出手既不如对方快,下手又不如对方准。他出手很干脆,很利落。一句话的时间,他便将她的后半生自私的决定了下来。
他并未杀她,可他做的事令她觉得比杀了她还难以忍受。
每一个女孩子都渴望有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她很幸运她有这么一张脸,可突然这张脸变的如下水道一般坑坑洼洼,伤疤累累时,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哭,她跑。他当然不会追。他知道杀一个女人并不只有一种法子的,起码毁了她的容貌比摧毁她的身子来得刺激些,来得更有难度些。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她便等同于行尸走肉,再无希望,再无留恋。可奇怪的是,这个世上用这种法子杀人的人比比皆是,而他们仍然好好的活着。
这女子扬起鞭子又欲下手,可鞭子刚刚举起,便听到一声清脆婉转的声音,道:“四姨住手。”话音刚落,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大约及笄之年的少女,她握住那女子的手,缓缓道:“四姨,你脾气越来越大了。”那女子声音都已有些发抖,道:“是属下不对,求小主责罚。”
林忘我已有些奇怪,他也见过三叔对自己屈从让步,可他的语气却绝非如此毕恭毕敬。眼前的女子年纪虽然大,可在这个少女面前好似文武百官朝拜皇帝时般卑躬屈膝。
林忘我将头抬了起来,他方才听到这少女的声音时,便已觉这少女容貌非凡,可当他真正看到了这少女,才知世上毕竟不是任何事都可以被人猜度出来的。
她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眉目之间流转着致命的诱惑,皓白的贝齿,淡红的樱唇让人忍不住想起琼浆玉液,黑色的劲装下当然是洁白到极点的酮体。
每一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去幻想她的身子,林忘我也不例外。可当他触及这少女的眼神时,仿佛自己立时便落入冰窖中,身体既不知所措,灵魂又不知所思。他终于呆呆地看着少女,呆呆地站着。
可这少女仿佛早已习惯男人的眼光,她的神情好似一块千年不融的冰块,她既不笑,也不怒。既无喜,亦无悲。她也呆呆地看着林忘我。
她看了一会儿,道:“起来。”她的声音很不一般,好像有一股奇怪的魔力,说出来的话能让每一个男人无条件的去遵从。林忘我是男人。
当林忘我站起来后,那少女又道:“靠边。”林忘我是男人。
当林忘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时,那少女以及她的同伴早已离去。
有些女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男人等的,这个少女好像天生就属于这种女人。所以林忘我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其实他知道的,他等不到的,可他好像还是不愿意放弃。其实就算等到了又如何?有些男人一直在等着女人,可当他等到这个女人后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变化,得到后与得不到时的做法已大相径庭。
他不该等的。可当林忘我知道这一点时,时间已经晚了,有些事情早已发生。
当林忘我回到尚口镇时,镇中村民早已吃过晚饭,有几家已将熄了灯正准备休息。
不知为何,林忘我一路上心神不宁,右眼眼皮狂跳不止,他曾听诸葛离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他自小得意,命途无忧,于这江湖俗语甚不在意。
他突然发觉今晚尚口镇街道尤为热闹,平日行人稀稀疏疏的街道今晚竟挤得水泄不通。可当他闻到空中的血腥味时,一切都显得那么了然了。
他也想去看看谁家死了人,他也想长长见识,以便明日与奴仆或诸葛离说说。可他每走一步,心中的惊讶愈是浓烈,他突然发觉这条路竟是通向诸葛府。
从没有人敢在诸葛府前撒野,连县老爷也不例外。林忘我当然不信这浓厚的血腥气是从诸葛府中飘出来的,可当他看到诸葛府前人山人海,村民聚集在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已不由得他不信。
人群中响起了一道声音:林公子来了!这句话好像有一股奇怪的魔力。刚刚密不透风的人海中自主地空出一条道路。刚刚还嘈杂喧闹的村民立时缄口不语。他们有些面无表情,有些面怀悲痛。每一个人都好像在表现对这出不幸的事件的哀叹。有的人当然在摇头晃脑,同时口中还喃喃道:唉,这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有的人眼泪已流了下来,不时还以手拭泪,哭泣声此起彼伏。
林忘我从未见过血腥的场面,可当他看到诸葛府中的景况时才发觉屠宰场原来可以恐怖如斯。
血,到处是血。残断的肢体仿佛落地的树叶,遍地,层叠。好像一脚下去所有东西都会支离破碎。没有人进来,又有谁会进来?诸葛府俨然已是一座地狱。
他想哭,就这么伏在地上恸哭着,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悲痛,可他不能。他心里只希冀着二叔和欣儿两人尚存,他们避开了这灭顶之灾,可当他找遍前庭也未找到两人时,心里已然绝望。当他搜到自己的房间时。也终于是找到了诸葛离。可当他意识到眼前被人抽筋剥皮的是自己的二叔时,心里一股悲痛涌了上来,泪水不自觉如雨般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二叔?他固然不知是谁对诸葛离下毒手,更不愿相信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残忍,视人如刍狗。
他小心翼翼的将诸葛离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他知道诸葛离已死了,救不活了。可当他触碰到这血肉裸露的身体时,却在想着会不会弄疼了二叔。从来都是诸葛离抱着他,当这一刻他抱着他时,悔恨不已。他恨自己,恨自己对二叔总是发孩子脾气,恨自己总是不理解二叔,恨自己在二叔在世时未能尽孝。当他知道这一点时,两人却已生死两隔。
他突然站了起来。欣儿!欣儿她去哪了?府中强壮的男人尚难逃噩梦,她一个娇弱的女子又会怎样?他不敢再想了,可当他找遍整个诸葛府时,却仍未发现欣儿身迹。他大喊了几声,可并无人响应,他只好回到诸葛离身旁。
当他将诸葛离挪动了身子后,发现在桌角一侧写着“快走”,这必然是二叔写的,既然如此,只好先逃离这里。欣儿不在此处,极大可能是被这恶人抓了去,性命堪忧,自己如今对于这恶人一无所知,也只能干着急。当然,他心中还存着另一个念想,他希望欣儿并未被人抓去,而是逃过一劫。
二叔叫自己快逃,兴许是杀人者不久后要回来,从大门走,到时候免不了泄露踪迹。小镇上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事,大伙早已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后门却是毫无一人,这却也正适合林忘我逃出生天。
夜深得很,风呼呼的来。林忘我将诸葛离背到一座山上后,便挖了个墓穴,说是墓穴,也简陋得很,他将衣物垫在下面,再把诸葛离放到衣服上,而后又在诸葛离身上铺了一层衣物。这才将土填上。
做完这一切后,林忘我已是身心俱疲。回想今天,仿佛一辈子的眼泪在今天都给哭了个完,再哭已是哭不出来的了。可心却仍是痛得很,好似无数的细针在心上扎了又拔,拔了再扎。
站起来也不那么容易,他双手撑住地,两只脚只能动一下,停一会,动一下,停一会。他已跪了许久。
他不知道该往哪去,可他还是站了起来,走了一会儿,他便意识到了自己身子的虚弱。他已两餐饭未吃,肚子早已饥肠辘辘,加上一夜受寒,身体也微微地抖动。过了一会,他终于伏在了地上。面色的苍白他自己是看不见的,可天际出现的光亮他却看得清。
天已亮了。
他感到身体的不堪,动一动手都没力气。他好想睡一觉,可他不知道这一觉睡着了后,几时才能醒来,或者,永远也不会醒了。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还不知道欣儿是死是活?他还不知道威胁母亲杀死父亲的又是何人?他还不知道屠戮诸葛府的又是何人?可他好像没机会了,他的双眼只留着一条缝,这条缝如一扇生死之门。
人是无奈的,尽管有时候人本身自己并没意识到。一个人有时候明明有很多想去做的事,可总是被另一些事或人束缚着。
他终于闭上了眼,脸上的表情满是不甘。可他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闭上眼后,一个人悄然地站在了他身旁,一双眼睛空洞无情。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