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忘我鲜见诸葛离笑,在他印象中,三叔总是不苟言笑,即便众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也顶多浅笑耳,似今日这番发自内心的笑,的确令林忘我心神为之一惊,总感觉这笑不怀好意。但他已不惧了,他已有了一腔热血去面对任何事——每当他想起欣儿的笑,胸中总有一股谁也抑不了的热血。
一个人心中若有了所爱恋的人,岂非本就已没有了敌人?
他看着诸葛离的眼道:“是。”
诸葛离又笑了,大笑。他已从林忘我的回答中读懂了他的改变,他已有了承担责任的准备,他已备好了去承担一切的内心。
他也终于发现一个人是改变不了的,你可以改变他现在的态度,却改变不了流转于他身体里的血脉。一种环境塑造一种性格,可有时候,一种环境塑造一个人。他本想以孔孟之道熏陶林忘我,使其以后不必涉身江湖,可今日林忘我的行为令他自己亦为之一震。他突然发现,让林忘我学武也并非坏事,尽管林凡并不想林忘我学武。可一个人,总要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而这,也总是被年轻人看成最大的权利。他已决定尊重这种权利。
他缓步走出了房间,笑着,大笑着。
林忘我看着他的背影也笑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他的选择若能被人尊重,的确该这样笑。
时近黄昏,晚风习来,已有些凉了。
诸葛府西处一件厢房中传出阵阵琴声,奏的是大诗人李白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袅袅之琴音,绵绵之歌声,听在耳中,甚是悦人。
曲罢寂然,门开了,一个娇弱的少女打开了门。欺霜赛雪,端雅秀丽,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看着便是一种享受,若有奢求便已是一种亵渎,一种对神圣的亵渎。
“欣儿”林忘我喊着她的名字,跑到少女面前,双手拉着欣儿的左手,道:“欣儿,你弹得真好听。你知道刚刚我与三叔说了什么吗?”
欣儿笑靥如花,娇声道:“我待在屋里已许久了,又怎知你与三叔说了什么?”
林忘我道:“我方才与三叔说我要练武。”
欣儿惊道:“啊!你怎么又和三叔说这话,你忘了以前三叔怎么教训你了么?”
林忘我将欣儿左手捧起来,吻了一下,道:“欣儿,我知道你担心我又被三叔责怪,但这次,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叔竟同意我和你一同练武,这简直连我都想不到。”
欣儿怔了一怔,偎在林忘我胸前,柔声道:“其实我刚刚也想到了,你刚刚这么高兴,肯定有什么高兴事。你有什么事从不瞒我。但三叔从前总不愿让你练武,今日又为何同意了?难不成你与三叔闹了别扭?你可千万莫惹三叔生气……我也不想你不开心。”
这女孩实在令人爱怜,事事想着别人,事事念着别人。这本是一个人该有的,可当它出现在了一个少女身上,岂非令这个少女无法让男人抗拒?
林忘我紧紧地抱着欣儿,将嘴唇贴到欣儿耳边,道:“你放心,我决没有令三叔生气,我也不会——只要是你说的,只要你愿意,我都会依着你的。”说完后将欣儿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溶入身体,溶入灵魂,又仿佛要以这个动作来证明自己曾说过的话。
欣儿的身体已软了,她的身体已发起了烫,双颊红晕得就像天边晚霞,令人心神迷离。她声音低得几乎已听不见。
“嗯”这个字总是用来回答问题,但它有时又好像是一种邀请,一种只属于女人的邀请,一种已不必再问出任何问题的答复。
林忘我吻了下去,吻得热烈,吻得入情。
他已择下了这朵玫瑰——无论多美的花,总会被人摘走的,这本就是花的选择。
夕阳一片片地,像嫁衣一般地披在了大地上,也披在了两人身上。这鲜艳的血红的嫁衣就这样在两人身上登着,仿佛将来他们便会这样一起入洞房,一起生活,一起死亡,可这如血般的衣裳真的会是他们最后的嫁衣吗?
南北方的秋天是不一样的,当北方残枝败叶堆积时,南方仍可弥望尽是青翠。所以现在的南方尽管已属仲秋,阳光仍是那样暖和,那样光亮,那样予人生命的希望。
今天便是诸葛离的寿诞,所以府中诸人都早早忙活了起来。最忙的当然要属那些下人,这些下人中上有知天命之老叟,下有未加冠之少年。有美貌可爱,温柔善良的女婢。也有强壮有力,敢做敢当的男仆,有些来诸葛府才几天,有些进诸葛府已十数年了。他们每个人对未来都怀有希望,当他们发现这希望可以在诸葛府中实现,他们便留了下来。在诸葛府中干活不仅薪资多,奇怪的老爷也颇受他们的喜爱,他从不发脾气,对每一个下人永远都是礼貌有加。可令人奇怪的是他每时每刻都带着手铐,尽管它有时渗人得很,但时间一长,下人们也便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了。令他们每个人都尤为奇怪的是老爷从不近女色。
一个男人,若是对女人没兴趣,实在令人无法不去对他产生兴趣。当然这件事也正如一个茶壶配上几个茶杯一样,各种的解释都在下人中流传起来。最能打破这些解释的便是府中的总管家——林飞。
在某日诸葛离沐浴,林飞去给诸葛离加热汤时,他已成为了这个问题的权威,他已看清了诸葛离的身子,他已知道诸葛离老爷实在是个正常的男人。自此以后,他也便不对这问题产生兴趣了。一个人若是想在某个地方待得久些,还是少打听主人的秘密。
诸葛府书房内正坐着诸葛离和林忘我。林忘我刚刚将毛笔搁置一旁时,诸葛离便进来了。他进来后也并不说话,甚至一进来便坐在书房里的茶桌旁,静静地等着林忘我练完书法。茶是好茶,正宗的武夷山红袍。
诸葛离沉声道:“忘儿,听说你昨日从典当铺贾老板那买回一件剑神林凡的贴身物事,我看看。”
林忘我自书房一隅捧出一个小木盒,安放在诸葛离面前,道:“三叔,这就是那玉佩。”说完将木盒打开,里面放的正是昨日从典当铺贾老板那儿买来的玉佩。林忘我虽将这玉佩买了来,但心中仍存有怀疑之心。正欲问诸葛离此物是否真属剑神林凡之物,抬头一看,却见诸葛离神情激动,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玉佩,面容隐有不忿之色,双目中泪水将淌。
“三叔,这玉佩真是剑神林凡之物?”他知诸葛离早年浪迹江湖,见多识广,兴许能慧眼识物。但当诸葛离回答“是”时,仍觉不可思议,他从贾老板那买回这玉佩,确存有几分希望,希望这真是剑神林凡之物,但当事实呈现在眼前却又疑窦丛生。其一便是贾老板虽属一镇巨贾,但放眼江南,胜他者多如牛毛,他又以何夺得江湖人人欲得之物?其二便是为何三叔对剑神林凡之物大有感触?他们二人却又是何种关系?
这三个问题莫说林忘我这种涉世未深之人无法想透,便是久入江湖之人也未必能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林忘我道:“三叔,这真是剑神林凡之玉佩?为什么三叔你对剑神的东西了解得这么清楚?”
诸葛离哽咽道:“忘儿,这玉佩确是你爹的……”
林忘我喊将起来:“什么?三叔你说我爹?”
诸葛离心情悲痛之下,竟不禁将隐藏多年的事吐露出来,心中正自懊悔。
林忘我此时心情实在难以平息,一个声名贯耳的绝世高手竟是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已故先父,这着实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屋外喧闹声不绝于耳,屋内却静如一潭死水。终是林忘我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三叔,我爹是剑神林凡?剑神林凡是我亲生父亲?”
诸葛离知事至于此,已瞒不了了,今后林忘我是否违背林凡遗嘱也非自己所能掌控,还不如将一切全与林忘我说明白,由他自己抉择,当下心一横,道:“没错,剑神便是你亲生父亲,你亲生父亲便是剑神林凡。”
林忘我道:“那想必我母亲也非常人,我母亲又是谁?”
诸葛离怒道:“当然,她当然不是普通人。可你知道吗?正是你母亲害死了二哥。”言至于此,右掌猛一拍净几,几成齑粉。
林忘我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瘫软在地上,喃喃道:“我亲生母亲杀了我亲生父亲,我亲生母亲杀了我亲生父亲。”言语重复,目光涣散,宛若痴呆。
人生的两大恨事,其一弑亲之恨,其二夺妻之仇,如今虽知戕害他亲生父亲的是何人,却还不如不知的好,只因这杀父仇人是万万杀不得的。如今林忘我内心之煎熬,精神之紊乱,头脑之模糊,已非常人之所能感,所能想。自己从未照面的双亲之间竟有如此深的纠缠,使得他虽生犹死,未死已死。他恨,他哀,可他不知恨谁哀谁,他已没有言语去表达自己的恨与哀,因为这世间本就有很多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东西,用愈葳蕤的词藻反而愈显拙劣,用愈繁多的言语反而愈显幼稚。
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情便是情,仇便是仇。个中滋味只有置身其中以心尝试,才知痛楚与欢乐。一个人的心,世上本就没有任何文字能了解它。
这时,诸葛离也已看出了林忘我的异状,忙起身扶他坐下,惶然道:“忘儿,你怎么了?忘儿,你没事吧……忘儿都是三叔不好,三叔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要当真。”说完“啪,啪”扇了自己两巴掌,指印鲜红,响声清脆。
诸葛离自幼跟随恩师浪迹江湖,于亲情甚是淡泊。但不知为何随着年岁愈大,对亲情愈是渴望。时常心惧自己寂寞孤独抑或疾病缠身时,在自己身傍的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而是平素不识的生人。是以眼下见林忘我神情恍惚,举止痴呆,心中甚是自责,只觉这一切俱是因己而起,心中惶惶。只企望林忘我少年身心,能从大悲痛、大伤心中脱离。重新恢复对生活的希望。
诸葛离将林忘我搂在怀中,戚然道:“忘儿,你母亲虽害了二哥,却也是迫不得已,为人所持,并非心有怨恨。何况两人生前恩爱,死后也是同埋一处。你身为二哥独子,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令二哥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么。”
林忘我面有忿色,咬牙道:“三叔,我母亲当初受谁所迫?我必杀他为我父亲报仇。”
诸葛离似是想到了什么,湿润的双眼中充满惧怖之情,仿佛从眼中看到了极为恐怖之事,喃喃道:“忘儿,报不得,报不得。”
林忘我跳起来嘶声道:“三叔,为什么报不得仇?难道任由杀父仇人逍遥快活不成?”
诸葛离站起身来,将玉佩挂在林忘我脖颈上,道:“忘儿,二哥曾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无忧无虑,永不干涉江湖之事。我答应教你武功,已大大违背二哥遗愿,如今我只盼你习武强身,于报仇一事再也休提,你这一生若能平淡安乐,对二哥,对我,对你母亲来说比什么都好。”
他左手托着玉佩,微笑道:“这玉佩,是你母亲给二哥的定情之物,二哥珍之甚重,你以后日日戴着,好好保护,也是一片孝心……忘儿你还小,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无法遂愿的事……把它忘了吧。”
诸葛离站在阶梯上,凝望天际,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欲转身进屋,可身子刚拨转回来,耳中兀自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以及嘈杂的宾客喧闹声,两种声音中又夹杂着林忘我的哭泣、哀嚎之声,终于还是心神杂乱,没能进屋。
温暖的阳光照着诸葛离的身子,反映在地板的影子随着诸葛离的脚步越行越短,遍布在诸葛离身上的阳光愈来愈多,诸葛离双袖一抹,揩去方才哭泣的痕迹,白净,略丰的脸上挤出一丝丝笑容,大踏步地走向了大堂。
风来了,蓦地便来了一阵东南风。在云朵儿堆积,阳光尚春的天空,东南边际已凝聚了一团漆黑的乌云。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