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潇潇与天籁分别之后,便策马而去,一路朝南而来。狠抽马身,任马飞驰如风,任泪水飞洒,不敢回首一望。潇潇只觉满心零落。
待到人困马乏之时,已是第二日晨。路有小溪,潇潇给马解鞍,让其休息,自己亦累倒溪旁,掬两口水解渴,方觉四体如散架相似,再也动转不能。潇潇心道:我今后如何打算?离中原半载,不知故人都在何方?仇家都在何处?还有两人,只有他二人还有《林萧剑谱》残片,他们是谁?方觉这江湖之大,前方甚为渺茫。原先身旁有易水寒,便觉无所不能,可此时……
潇潇复又站起,走向马,亲昵对马道:“乖马,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死,你怕不怕?”又道:“我知道你不怕,那我们走吧。”说罢牵过马,复又上路。
又行了一日,仍处荒僻之地,不见人烟。潇潇拿出天籁所给地图,仔细端详,仍不辨方位,殊不知先前狂奔之对已误了路口,潇潇索性往前走便了。
入暮,大雾弥漫。
潇潇立时心焦,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辨不清,兀自自语道:“现下可如何是好,须先找一可避之所才好。”便牵骑前往。
一点光。
昏暗。在眼前,却似海市蜃楼般。
潇潇登时宽心,对马道:“乖马,你看前面有人家,我们走吧。”遂催马破雾奔那光亮而去。
待到近前,潇潇下马。见是一不大木屋,前立一杆,上挂一盏残灯,再看那门上一残破匾额,上书“雾乡客栈”,可栈内并无灯光。潇潇见这残窗漏门,不由一阵心悸。心道:此地远离人烟,何人在此开客栈?怕是早已无人在此了,可,可这灯……虽有心不入,但又碍于野岭荒郊,不知有甚猛兽毒虫,借此屋略避一夜,总比露宿荒地要好。便拴马于杆上,自己慢慢向客栈走来。
未及进门,潇潇不知因何心骤缩紧,总觉此屋阴气袭人。
“敢问……敢问屋里有人吗?”
无人应答。
潇潇又问一遍,唯有野风低吼之声。
“在下路过贵栈,想借宿一晚,店家既不现身,我就冒昧T。”
潇潇喊罢,惴惴推门。
木门涩涩开向两旁。
潇潇迈门槛进人,室中极黑。潇潇暗怪自己不曾带引火之物,便摸黑前行。
“有人吗?店家,店家?’’
突然潇潇撞上一物,伸手扶住,似一长凳,因是客栈 也未觉特异之处,便顺势坐下。
门猛关。
吓得潇潇登时站起,未及回头,便觉有手拍于自己肩 上。
一苍老而阴冷的声音道:“想住店?”
潇潇一颗心悬于硬噎,轻轻转头,立时吓得昏将过去。
“寒,救我……”
“小姑娘,没人救得了你了。”
潇潇闻此声,缓缓睁眼,朦胧见面前一团艳红,分外耀眼。待渐渐清晰,见一瘦削女子,看年龄不过三十,乌发斜挽一松髻,一缕发丝遮眼。看身上,水红长衫,懒懒于腰际系住,上露翠绿抹胸,下身长裙,脚下一双红缎鞋,对潇潇含笑,风情万种。
潇潇方觉自己浸于热水之中,只是双手被绑于池边。潇潇看其面,登时释然心道:原来我昨夜遇见的“鬼”便是她。可她,如此年轻,怎么发出这般苍老之声,便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走近,俯下身,一双凤眼紧盯潇潇,伸手捏住潇潇下颔,笑道:“我是这雾乡客栈的主人,我姓凤,叫凤栖楠。林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你,你是……”潇潇惊道:“你也是那七人之一?”
凤栖楠松手,敛裙裾起身。又笑道:“林姑娘,果然好悟性,真没想到你竟然没死,更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找我头上,林子风这小猴崽子果然厉害,你定是得了他的什么提示,或是有别的人向你供出了我?”
“不,不是。”潇潇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爹?你一个住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可我和爹住在中原,他怎么会与你结仇?看你一人寡居于此,江湖之上权益之争也挨你不上,你要这剑谱又有何用?你为什么杀他?你们为什么杀他?’’
凤栖楠转身,半闭双目斜视潇潇,道:“小姑娘,奶奶我佩服你的胆量,你问得好!论武功,论江湖地位,论名气,我都不比那六人,但我凤栖楠也不是师出无名。”凤栖楠走过,撩起池中之水,敷于潇潇肩头,含笑道:“至于杀你爹,是因为他是欧阳无语的徒弟。”
“那又如何?”
“就这些。”凤栖楠轻抚潇潇脸颊,赞道:“这羊脂玉似的嫩肤,羡煞人了。”
潇潇皱眉躲向一旁。
凤栖楠艳笑,道:“林姑娘,好生于此泡着吧,看你一脸风霜,白白糟蹋了这上等皮囊,女人没了水可是不行。”说罢,故作袅娜向外走去。
“你站住!”潇潇大喊,搅得池水作响。“你要把我怎么样?”
“那就看姑娘想把我怎样?”
“我不杀你,只要你交出剑谱。”
“姑娘还是省省吧,自己都难保了,还敢来要挟我?噢,对了,不要总是如此激动,皮肤会起皱纹。”说罢风栖楠便得意地离去。
潇潇望其背影,仰面看那破旧房顶,觉一阵战栗。只觉凤栖楠魂与身不同体一般,身如少女,魂如老妪,莫非鬼附身不成?
过了几个时辰,凤栖楠来看潇潇,却不见人,但见水上乌发飘摆,凤栖楠大惊,抢步上前,解下潇潇腕上所缚绳索,将潇潇拽出水面。见其双目紧闭,凤栖楠拍其面,唤道:“喂,喂,小姑娘。”
刹那之间,潇潇扬手攻其天突穴,凤栖楠应变神速,闪身一旁,潇潇借机向外奔去。可未跑出五步,脚腕便被一物绊住,身不由己,立时倒在木板地上。
“小姑娘,你好大胆子!”
潇潇欲挣扎起,却被凤栖楠抢先制住,被其一拽而起,拉住头发。潇潇痛不可抑,不觉失声。凤栖楠笑道:“好个小蹄子,居然敢算计奶奶我,险些着你的道儿。我告诉你,你到了我这儿,与到了阴曹地府没什么区别,你逃不出我这雾乡客栈!”说罢松手,口中兀自嘟囔:“方才鲁莽了,倘若使皮子起了褶皱,却怎么好。”潇潇闻听此言,只觉一阵恶心,一阵战栗,心道:这,这老妖精莫不是想生吞了我?天哪,我林竹潇潇便要命绝于此吗?
风栖楠迫潇潇除下湿衣换上一白缎大袖长裙,便又将潇潇双手缚住,吊于水池梁上,潇潇只任其摆弄,连还手之力也无。
风栖楠斜卧池边,似笑非笑看潇潇摇晃之状,叹道:“真是人配衣装,这一身穿在你身上,就仿佛嫦娥下凡,羡煞多少世间女子呀!就连你这凌空之态也宛若嫦娥,哈哈。”
潇潇不语。
风栖楠一捋鬓角,又道:“女人穿衣,年少时素色为上,因为本就艳若桃李,穿艳装反而减色,素服可绿叶扶花花更红。一人迟暮之年,便又爱俏,因为人老珠黄须有衣增色。唉!这世间更没有什么比美人迟暮更令人痛心的了。”
潇潇仍闭目不语。
“你为何不作声?”
潇潇缓缓道:“你我非是同界之人,我多言,于我无益。”
“你什么意思,什么同界。”
“阴阳两界。”
凤栖楠掷手中之杯入池,竟激起水柱数尺。
潇潇道:“你也不想如此,是你方才所言,你这雾乡客栈,便是阴曹地府,你自己居中于此,不也是地狱中的妖魔鬼怪吗?况且你之行径也与其无异。”
凤栖楠强压怒气,道:“你骂吧,三日之后,待你腹中之食都已耗尽,同身血脉都已滤清,我便用你烧我的驻颜汤。”
潇潇又闭目不语。
沉寂。
终是风栖楠又先开口,道:“小姑娘,你若陪奶奶说说话,我可以让你多活两天,我来问你,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潇潇皱眉头。
“如果,好比你喜欢之人娶了别的女子你会怎样?”
仍不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被我言中了?我想也是,你一个小姑娘,怎么闯荡江湖?身边怎可少得护花之人?想这林子风也笨极,为何不教自己女儿武功?那当日他也决计不会死,世上竟有如此笨拙之人,真令人可笑!”
“你住口。,,
凤栖楠娇笑,问道:“这护花之人为谁?他娶得是哪家的姑娘,你气不气?恨不恨?说呀,说呀!”
潇潇道:“我没你那么阴暗。”
“我阴暗?”凤栖楠道:“想你我之间虽有怨仇,却同是天涯沦落人,想必你我有相同心境。告诉你也无妨,我倒宁愿,今日吊的人是妙云,你明白了?”
“你认识妙云?”
“我当然认识,若非她,无语娶的人应该是我,是我凤栖楠!”凤栖楠大声道“可他,当我向他表露真心时,竟对我说什么心有所属,难负深情。我呸!我哪些比妙云差,我更胜她万倍!”凤栖楠愈说愈气。
“我来问你,你见过妙云吗?她现在什么样,是否老态龙钟?她脸上是否皱纹密布?她,她有没有臃肿?还有,还有,她那一身绝顶武功还在不在?你快说与我听!说与我听!”其面愈显疯癫。凤栖楠扬起池水击向潇潇,霎时水花四溅,潇潇身上复又湿透。
潇潇再也忍将不住,捱痛喊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不错,我见过婆婆,她不仅如你所说,而且还双目失明?…,.”
一阵狂笑。
“但她犹胜你百倍,千倍,万倍。她永远善良、温和,我庆幸欧阳无语选择了她而不是你。你空有仙女之容算什么,到底还是蛇蝎之心,你的魂魄早在这阴间沤得烂了,你不配于她比,你亵渎她的名字!”
凤栖楠早被气得面部扭曲,切齿道:“不愧是一家人,你慢慢为这老贱人辩驳吧,奶奶不陪你了。要不冲你这相貌,我管你是谁,就算是欧阳无语,他也得死!”说罢,拂袖欲去。
潇潇道:“我却可怜你,你留此容颜不就为日后气气婆婆吗?可她如今心外无物,恐怕难遂你愿了。你若当真有能为,何不留住少女之音呢?可怜你这妖面又给谁看。”
凤栖楠已浑身战抖,又拼命克制,双手抚面,兀自唠叨:“不气,不气,气坏了这面孔可坏了。”边说边跑出。
潇潇顿觉神清气爽。觉得死之前将仇人气得如此,也是乐事一桩。觉得狠狠为妙云出了口恶气,更觉得已刺其痛处。心道:世间竟有如此之人,到底是什么成就了这段孽缘?……如果寒,他有一天神智清醒了,他会恨我一辈子的,我自以为这么做是为他着想,可我,可我尊重他的感受了吗?寒……
潇潇这般吊于房上,已至夜半,寒气吹湿衣,凉入骨髓,臂膀处如断了一般,痛不可忍。潇潇却也会苦中找乐,轻吟《青溟散》。
突然,潇潇眼前有土尘瓦砾落下,不由抬头而观。见房上一片瓦被人掀开,月光泻下,人却走了。潇潇心中一动,心道:莫非此处还有别的什么人不成,但不知是谁?此人似乎一去不回,潇潇心中希望霎时又灭。
窗轻开。
一物似流星般飞向潇潇手上之绳,潇潇遂轻呓一声直直下落,又一黑色身影自窗外飞入池中,轻点水面,接住潇潇。
潇潇借光看之,见其黑布将头脸包得极严,只露双目,此人并不认识。那人落于池边,将潇潇放下,半句话不说,解潇潇之绳。
潇潇感谢之言未出,便被身后鸮般之声吓住:“你是何人?”那人见凤栖楠,一楼潇潇纤腰腾身飞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