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想伸手,却终悬在空中没有拉住她。
那几秒我糊涂了。难道说精心的准备,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口头承诺么?还是说丝就是一个白痴,以为我让她来参加这场生日不过单纯为了那一份礼物,一句祝福?一些虚伪的掌声?不是的!我想要的,远远多过这些啊。
胸口忽的有些痛,这阵痛感在后来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每个愕然惊醒的夜晚都会如期而至。那是站在黑暗之中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渴望拥有却又抓不住的失落。
两小时过得很快,生日聚会举办得很成功,至少在父亲眼里是这样的。
而我打发了身边的同学后,也终于换上便装赶往与丝约好的路口。我裹着外套,一面抱怨着有些冷的夜风,一面朝丝等着我的那个路口跑去。临近12点的街道已经很静了,街灯下洒满一地的干净和寂寥。这时,我突然听到不远的路口转角处隐约传来了怪异的声响。
我怔了下,潜伏着慢慢走近。
轻轻的探头,却目睹了从不曾想象过的一幕!
几个女生恶狠狠地将丝堵截在墙角。没有电视剧里矫情的吵架和争执,有的只是赤果果的残忍和暴力。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到凌娅娅将自己的手机举得高高的,闷地一声砸向了丝的额头。血液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丝顾不上疼想要逃跑,却被其他两个女生拽住,狠狠地推搡回墙角。
“你个婊子!得意什么啊,真以为悦君会看上你……”凌娅娅揪起丝的头发。
“噗!”丝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吐到了凌娅娅的脸上。
“啊!!你,你……”她恼羞成努地叫起来,用自己的高根鞋狠狠踩向丝的小腹,“你居然吐我!你算什么东西啊,你妈是个妓女,你也是个妓女!臭婊子……”巴掌又挥了下去。一下不解气,又反手挥了一下。
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愤怒已蒙蔽了所有的理智,我大步冲上前去,用力推开凌娅娅,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接着我再抓起其他两个女生的头发,把她们甩向一旁。她们纷纷尖叫着跌倒。
我赶忙将丝扶起来。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往常她脸上的伤痕,根本不是因为她母亲,而是这些丑恶的同班同学,这个“其实我也很想跟丝做朋友”的凌娅娅,外表乖巧可爱讨人喜欢暗地里却阴险毒辣的学习委员。
这时,凌娅娅被同伙扶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她终于将以往的淑女形象彻底撕毁了,破口大骂:“李悦君。你干嘛护着她啊!全校的人都知道她爸在她很小时就车祸死了,她妈就是个妓女!!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欠了一屁股债。她连学费都交不起怎么还有钱买这么贵的衣服来参加你的生日晚会啊?你傻子啊,居然还给她骗了这么久。这个婊子,她要不是找枷林那群人去睡……”
“啪。”
又是一个耳光,这次我狠狠地挥向了她。凌娅娅怔怔地安静下来,不再大喊大叫。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瑟瑟抖着身体,眼泪恐惧地流着。
“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帮你,你居然、居然打我!李悦君,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滚。”我说。
“滚啊!”我又吼了一声。
凌娅娅捂着脸跑开了,剩下的两个人也落荒而逃。
“我先带你去医院……”我将几近昏迷的丝缓缓抱起。
“别,火车站,演,演唱会……”她气若游丝地呻吟着,贴近我耳边哀求,“求你……我们,去演唱会……”
“好吧。”
我忍住泪水,直视着前方的黑暗,喉咙都哽咽了。
我先在路边的24小时药店给她买了一些止痛药,简单处理伤口后,便带着她匆忙赶上了火车。
尽管搭乘的是空调特快,但因为路途遥远,抵达E城仍旧需要整整一晚。
对我而言,那一晚特别漫长,我彻夜未眠。丝从头到尾都没有向我解释什么,她只是面容憔悴地躺在我的怀里。半夜,她偶尔会被噩梦惊醒。不哭,也不叫,只是脸色苍白神情哀伤地看向窗外被黑色笼罩的荒芜景色。然后再次垂头昏睡。
当火车抵达某个车站时,原本空旷的车厢里又上来了一些旅客。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坐上了一对情侣。但感觉上又不是很像。因为那女生又高又瘦留着利落的短发,像极了男孩。而男生却长得比较弱小,还留着长长的头发,扎着一个马尾辫。
此时身旁的丝再一次睡去,呼吸开始匀称。我用外套将她的身体盖好。这时,才发现对面的男生正望着丝身上的伤露出了惊恐,但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
无奈,我只好试着笨拙地解释:“别误会,这些,这些伤不是我造成的。”
“哈,那是……摔倒的?”瘦小的男生看起来斯斯文文,结果一说话却露出了很活泼的表情。他笑着,鼻梁上没贴紧的创可贴都松开了一半,挂在脸上有些滑稽。我这才注意到他也全身是伤,眉骨上还残余着未褪去的瘀痕。
“一言难尽……”我试着转移话题,指了指少年的脸,“你的伤呢?”接着我又看了看他怀里同样熟睡的女孩,微微皱紧的眉头上是挥之不去的忧愁。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挪动了下身体。
“不是不是。你也别误会。”少年急忙轻抚着她的脸,一边朝我解释。
“其实我是在想,你的伤应该是为了她去和别的男生打架造成的吧。”看他那么窘迫,我于是随口猜测道。
他一听得意了起来,眉飞色舞道:“对,太对了!当时情况非常紧张啊,我可是舍生取义义不容辞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然后我开始反攻,左勾拳、右钩拳、总之场面相当激烈……”见我心不在焉,他又看着丝转而问道:“你女朋友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我难倒了。
丝,是我女朋友么?这样的我们,真的算么?可是,她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我。而我也不清楚自己对她又是什么感觉。如果那天我没有转学,没有与她同桌,没有在围墙下面接住摔下的她,那么现在的我们应该仍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我也不会怀着自己的忧伤,一点点步入她的世界她的领空,看见那些并不美好的风景。
想着想着就乱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回答,反问道:“那她呢?是你女朋友么?”
奇妙的是,同样的问题他也答不上来了。
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少年又开口了。
“你们去哪?”
“我陪她去看E城看纵贯线的演唱会。你呢?”
“哈哈,你们真浪漫。我啊?陪她回趟老家。”她指了指怀里的女孩。
“这样啊。”我笑笑。
“是呢。”他也咧开了嘴。
凌晨7点,火车抵达了E城。
我轻轻摇醒丝,扶着她下车了。而这时,对面的少年仍抱着女孩静坐,大概他们的目的地还在下一站吧,也可能是下下一站。谁又知道呢。我们简单地挥手告别。直到火车缓缓启动我才突然想起,整整一晚上自己都忘记问他的名字了,更别说留下联系方式。
走在空荡荡的冷清站台上,我有些遗憾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火车上。”丝仰头看向我。
“没有,我们走吧。”我搂紧了丝的肩膀。
其实直到很多年后,我都还记得那晚。车厢里的少年面容清秀、话说风趣。从他的谈话中我能听闻各种故事,我猜他应该走过许多许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后来,当他承认他已流浪了两年时,我有过小小的羡慕。因为我固执地认为,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浪者一定需要怀着很强大的信念,才能不畏孤独地走下去吧。
而我做不到。
我还没走出第一步,心却已经颠沛流离。
抵达E城后,便是寻找演唱会的地点,接着是找售票处。所有事情都仓促得手忙脚乱,但庆幸一切顺利。晚饭我们是在演唱会附近的一家KFC解决的,我点了很多东西,但她却只喝了半杯咖啡。
“还有多久?”她总是急切地反复问着我。
“嗯,快了。”
“好想快点看到。”丝看着窗外,眼里是我读不懂的忧伤。
当晚8点,我们拿着入场券挤进了人群。远远的舞台上亮起了灯光,接着大屏幕上显示着四位歌手依次出场,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以及张震岳。欢呼声如潮涌般将我所有感官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最后只能被淹没其中,丝娇小的身体在人海里被挤来挤去。
“帮下我好吗,我想看下罗大佑?”她的声音还是很虚弱,苍白的脸上映衬着不停变换的荧光。
“好的,不过为什么你会喜欢那个男人,我以为你应该喜欢张震岳的。”我揽着她的腰,轻轻将她举起,并尽量举得高高的。
“我是喜欢张震岳啊。不过,我爸爸很喜欢罗大佑。”她的声音细细的,这是当晚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个歌手都没有说太多话,几分钟后演唱简单自然地开始了,然后,大家跟着节奏挥舞着荧光棒,一起看着舞台上的四个老男人边走边唱。他们随意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引起台下的一阵惊涛骇浪。
进行到末尾时,张震岳带头唱起了他们的新歌《抱着你》。
——如果明天看不见太阳,整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在最后这一刻,让我紧紧抱你
——抱着你,抱着你,抱着你
——如果生命果真是无常,我愿坦然面对而不慌
——有你在我身旁,有你给我力量
——抱着你,抱着你,抱着你……
大家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黑暗中牵着我的手紧了一下,丝也开口轻轻哼唱起来。可是她的声音是那么小,小到我还来不及听见就已溃散在人海中。
唱着唱着丝就哭了,眼泪平静地溢出,却汹涌地流淌。
我呆了下,伸手拍拍丝蓬松的蘑菇头想安慰点什么。刚张开口,微咸的温热液体就滑进了嘴角,这才发觉自己也流泪了。其实那一刻我并不难过,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大概是该死的旋律太感人了,轻轻的哼唱如同忧伤的梦呓,疲惫到让人只想静静掉泪。
后来我别过头去,人潮中再看不到彼此的脸。
不知为何,那时我居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听过的很伤感也很矫情的一句话:我们都是单翼的天使,只有彼此拥抱才能飞翔。
其实我们都不是天使不是么?
我们生在这个美好却又残忍的世界之中,我们的羽翼还未丰满就已经凋零,我们目睹着眼前的繁华摧枯拉朽地荒芜下去却无能为力。我们没心没肺地哭啊,笑啊,彼此相爱着,却又要伤害。这就是我们。我们。
直到那晚歌声结束,我也没能抱住丝。
返回的列车是在第二天下午1点,没买到坐票。
但所幸人不多,我们一起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快回到家的傍晚,厚实的玻璃将窗外的夕阳过滤得更加苍凉。后来我们站累了,便一起靠着车厢坐下来,我无聊地玩起了手机里的小游戏,丝在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为我的高超技术而感慨,就如当初我看她玩魔方时的钦佩一样。
“啊,好厉害……”
“你是怎么跳过去的?”
“走这边走这边,那边是死路……”
火车外的景物飞速地闪过,各种高矮不一的建筑背后是躲躲藏藏的夕阳。于是黄昏的光线就一晃一晃地打向我们的脸,可无论覆上多少层还是感受不到温度。我记得那天,我和丝都特别神经质,哪怕游戏里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忍不住要笑,她于是也跟着我笑。
一直笑,一直笑。
直到累了,安静了,沉默了。
丝的发丝柔软无力地垂落在我的嘴边,我听到她缓慢而轻盈的呼吸和心跳。我是多么想放下手机然后沉沉地抱住她,抱住眼前这个女孩,然后无论她接受还是挣脱我都不要松手,并野蛮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嘴。
可是我没有。
如果说这是命运给我出的一道选择题,那么,我怯弱了。我的耳边羞耻地回响起凌娅娅的那些话:
——你算什么东西啊,你妈是个妓女,你也是个妓女!臭婊子……
——她连学费都交不起怎么还有钱买这么贵的衣服来参加你的生日啊?
——你傻子啊,居然还给她骗了这么久。这个婊子,她要不是找枷林那群人去睡……
李悦君。你在意的吧?
别狡辩了,你分明那么在意的。
终于回到了家,两天的旅程让我们都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原本我还想送丝回家,她拒绝了。我不再勉强,只是将自己的手机塞给了她。
“里面有我另一个手机的号码,如果想起我,就打过来。”我说。
她低头抓着手机,很久后,点了点头。
其实,我不过希望彼此间的羁绊可以更牢固一点,不至于一转身就不知下次何时再见。但似乎没用,十几天过去了,我的手机依旧没有响起过,而我打过去则永远没人接。每天推开教室,看着丝那张日渐被人遗忘的满是灰尘的座位,我都会一阵心疼。
无论怎样去努力,还是什么也抓不住。
终于,夏天在反复的升温和降温中姗姗来迟,连续十几天的高温,空调房外的世界早已被蒸得扭曲变形。那晚,我窝在房间里听着曾经与丝一起分享过的歌曲,一首接一首,不跳。慢慢的我才明白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她只是希望耳边一直有音乐,一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