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迟迟未动,前门的嚷嚷声愈发清晰起来,只听见“X你妈的”国骂连绵不绝。明明妈妈坐不住,噌得起身,嘴里嘟哝着:“死鬼!”
蓝媚放下筷子看着明明慢慢低下头,用一只手撑住脸颊,脸上的光彩荡然无存。不用问,外面吵吵的就是明明从来未曾提及的她不着调的爹。突然觉得一直坚强独立的明明像个脆弱的小孩,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瘦瘦的手。
听到前面的门摔开,粗笨的脚步落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出沙沙声,瘦高的身型与明明妈妈鱼贯而入,一个高亢而沙哑的声音带着凶狠喊起来:“囡囡回来了,为什么不叫我?再怎么样,晚饭总是要跟她吃的。”
“喊你?你舍得放下手里的牌?哼!囡囡喊了朋友来家里的,你不要疯了,再疯赶你出去!”明明妈妈丝毫不让,仰着脖子在天井里跟自己老公喊起来。
“神经病!次头怪脑!看你穿得什么样子?!”男人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攻击起来。
明明妈抄起天井里用来扫灰的扫帚,朝他狠狠略过去:“我让你疯!丢人现眼!滚!”扫帚的竹柄打在男人的小腿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和一声痛哼。
蓝媚透过灶披间的小窗看着前所未见的闹剧,不禁张口惊呆。
转过去看对面的明明,只见她冷若冰霜的脸上,柳叶状的眉毛扭结起来,白而纤细的手指紧紧攥起猛敲了一下桌子,站起身疾步冲到门口,朝天井里扭打起来的爸妈厉声喝道:“再吵,再吵我走了!”对着自己爸爸恨声道,“你再这样我把姆妈接走不回家住了。”
闻声两人放下扭打在一起的手,男人哼了一声,恨恨放下拧着自己老婆头发的手,明明妈妈不依不饶地依然上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头顶,拧着脸愤然大步走进灶披间,或许是不解恨,拿起煤气灶上的抹布狠狠往水池里扔去。
明明依然冷冷站在灶披间门口,男人抬起手擦了擦鼻子:“囡囡啊,怎么回来不打电话给我?”
“就带个朋友过来玩而已。”明明冷声回答,连正脸也不给,只侧着脸盯着门框看,“我们明天下午就要离开,想着也碰不到你就不打电话了。”
“那你回来也不看看我?”男人拧起眉头看着明明。
“回家就能看到。”是啊,你若不回家,怎么看得到?
“不介绍你的朋友?”男人继续问着。
“你还要脸吗?”明明妈妈冲出来骂道,“你这样子,只会给女儿丢脸。”
“叔叔好,我叫蓝媚,是明明的朋友。”蓝媚从灶披间里出来,站在天井里,这明明的爸爸面前,乖巧地笑起来。
“你朋友很有家教嘛!”男人终于笑起来,“你们玩,我还有事。”说罢转身,抬腿往前门去。“咣咣”的关门声过后,终于又安静下来。
“蓝媚啊,让你见笑了。”明明妈妈一手撑着灶台,一手拿着抹布擦台面,脸上不见光彩,瞬间像是衰老了许多岁。
“见笑了。”明明说完,沉默地从蓝媚身边过去,重新坐下来,抬头看着蓝媚拿起筷子吃饭,“吃吧,吃完带你去夜游古镇。”
“哦,阿姨一起来吃。”蓝媚过去拉了明明妈妈的手,牵着到八仙桌旁,按着她的肩膀坐下来,自己拉开条凳也坐下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吃起来。
一桌三人又重新开始吃饭,只是这沉默着实沉重而诡异。
匆匆吃完,明明妈妈把两个女孩推出灶披间:“你们去玩,就难得回来,还要帮我洗碗吗?”
夜凉如水,秋天的夜尤其。踏在青砖小路上,月影下的两人安静而默契。
“我爸,本来工作也是好好的。”明明低着头,嗓音微微颤抖。
“好明明,你不用告诉我的,我知道你很难受。”蓝媚摇摇头。
“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跟谁说过。”明明自嘲起来,“不交朋友,跟谁都不亲近,都觉得我清高。”
蓝媚沉默不语,只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其实你爸也是个可怜人吧,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明明抬起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蓝媚。这种生硬的隔阂,自己怎会感受不到?这么多年好像这隔阂已经打都打不破。
“我妈还在的时候,正好是我的青春期,讨厌她管头管脚,觉得她怎么都不对。”蓝媚突然仰头看月亮,眼里的泪没有忍住流下来,“青春期还没结束,她就癌症晚期走了。于是我索性一直没有结束我的青春期。明明,有一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停下来看着明明说:“有些遗憾,用一辈子去后悔也来不及,你应该放过的是你自己。”
明明哑然,沉默。隔了良久,才用干巴巴的嗓音说:“嗯,放过我自己。”
古镇最好的赏景时分是夜里。所有的人声都淡去,如果有月亮便是一幅上好的月下水墨淡彩画,这桥、这水、这飞檐翘角、这九曲回廊,都陡然增了诗意。
这诗意笼罩下的两个美好的女子,头一次触碰了对方最难以启齿的脆弱。
回到明明家的小楼,发现大门并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门。一楼黑黢黢的,二楼亮着微弱的光。
“阿姨在洗澡吗?”太安静了,连电视机的声音都没有。
“我妈肯定是去跳舞了。”明明想了想答道。
“啊?”什么舞?广场舞吗?
“肚皮舞。”明明没忍住笑起来,“你看我妈这个年纪了,可是时髦得很的。她带了几个差不多年纪的阿姨在跳肚皮舞,好像上次还出去比赛拿了名次。”
“哦……阿姨会玩。”蓝媚点点头,刚才有点沉闷的氛围似气球被针尖刺破了一般轻松起来。
“我们先洗澡吧,我妈应该准备好我们要穿的睡衣了。”明明将大门锁上,带着蓝媚上楼去。
楼上同楼下一般无二都是刮平的水泥地。如今也有走工业风的装修风格用水泥地水泥墙做文章,明明是不喜欢的,一点都不温馨,让人无端觉得粗糙而空旷。
明明的房间里仅有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小的衣柜。房间倒是不小,却衬得家具越发寒酸。洗得干净的床单上放了两套长袖睡衣,叠放得整整齐齐,两人从上海背来的双肩包正被放在书桌上。
明明去连着卧室的阳台取下妈妈晒了一天的浴巾,拿了一套床上的睡衣,又从自己带来的双肩包里取了小样出来,往蓝媚手里一塞:“走,带你去洗澡。”
自盖楼房往往有层高超过3米的天花板,有宽阔不被利用的走道,以及每一间都大的卧室。明明带着蓝媚足足穿过5米的过道,才到卫生间,卫生间也是一如既往的大,想不出冬天洗起澡来没有暖气的情况下需要怎样的勇气。
热水器接着二楼和底楼中间夹层平台的煤气罐,明明拧开煤气阀门,打开水龙头,洗漱台旁边的热水器“噌”得燃起来。
“好了,你等水热起来再调整水温吧。”明明转身出去。
淅沥沥的水声在里面响起来,明明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每次回到家里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这次同样不例外。在家里的每一刻都感觉自己要窒息,让妈妈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是自己的自私和无能?
洗完澡的蓝媚找不到吹风机,穿了睡衣出去找明明。却一开门发现她背靠着墙壁踮起后脚坐在脚跟上,头往下垂埋在自己胸前。奇怪的姿势,却让人看来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