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请坐。”张浩铎重新变回那个风度翩翩的大拿,举着红酒杯向明明发出邀请。
“不早了,我也该回了。”明明本能觉得今天不对劲,虽是朗朗乾坤,但谁知这明晃晃的声色犬马下有什么可怕的世界?说完,她已重新站在楼梯口,包也不准备拿就想下楼。
“再吃点东西,我有事同你说。”阳锦明也挤出来,门口倏的挤了三个人,满满登登。
“不必了,感谢款待,有什么以后再说吧。”明明铁了心往楼下去。
“那我,我送你。”阳锦明居然不勉强,回饭厅取了明明的包,一路相送下楼。
到了楼下,明明想找范姨拿鞋。脚上的这双室内鞋是软底鞋,鞋底是多层布底纳起来的,并不能走在马路上。
“范姨?”明明往楼上喊了喊。没有回音。
“我给你拿鞋。”阳锦明打开楼梯下面的木门,里面果然躺着明明的皮鞋。
“唐小姐,也许是我唐突了,但真的没有恶意。今天安排这个饭局,只是想告诉你一个跟你有关的秘密,顺便介绍你工作上有帮助的人给你认识。”阳锦明正色说。
“秘密?”
“你不好奇,在二手衣市场碰到我,又在这里碰到我吗?”
他们之间唯二的两次见面,却有非常奇妙的气场存在于两人之间——从今晚看到阳锦明的那一刻起,明明一直在想。
“嗯。愿闻其详。”明明的确想搞明白上次见阳锦明时神神秘秘的感觉,还有,这人到底是谁。
“这样吧,我们在楼下我的书房坐一坐。”阳锦明指了指跟楼上饭厅相对应位置的一楼房门。
明明想了想,直觉让自己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好。”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田妈,送一道汤和一份主食到书房。阿范,让浩铎和慕柳自己吃吧。”明明看不到人在哪里,但话音刚刚落下,上菜的田妈就托着装好菜的托盘下楼来。
汤装在瓦罐里,罐口用油纸封好,闻起来极香。
旁边一个黑底圆肚的漆器大碗里装着米粒晶莹的海鲜炒饭,炒得功夫了得:配菜干爽,米粒分明,香气撩人。
米迪这才觉得自己是有点饿的,肚子不客气地咕噜出声。
“这边请。”阳锦明引着路。
送菜的田妈已将托盘放在大大的书桌上,迅速布成了两人对面用餐的场景。
阳锦明大马金刀四平八稳地坐好。
“唐小姐,世上最抚慰人心的就是食物。”阳锦明端起碗,吃起这难得的两人的晚饭,“先吃吧,总不好饿着肚子散了局。”
炒饭的味道比看起来更棒。明明用调羹舀起送进口里,唇齿留香,不可抗拒,一口接一口很快吃完了田妈帮她分的这一碗。她吃开了胃口,索性将盛好的汤也一饮而尽,鲜甜入喉。
一碗饭一碗汤吃下去,五脏庙填满了。明明满足地放下碗筷,却见对面的阳锦明也刚好放下碗筷。
两人对视无言。明明抽了张他桌面上的纸巾擦擦嘴角,刚想问有没有水润一润嗓,田妈便进来奉上一杯菊花茶。
“这里的人莫非都会读心术吗?”明明百思不得其解。
“唐小姐,我想给你看一件裙子。”阳锦明开口道。
明明正发愁要跟他说点什么,不然两个人一起尬聊压根就很奇怪啊!
“你觉得我是干嘛的?”阳锦明问明明。
“第一眼觉得你很有钱,毕竟很多牌子我只是见过。但是你又怎么会去二手衣市场开店?”
“这是因为,我提前知道了那一天那个时刻你会在。所以我不会扑空。至于店,的确是我的,只是我平时不去而已。”
“你怎么能提前知道?”
“我说我会通灵你信吗?”阳锦明撑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明明。
明明略略嫌弃地绷起脸——脸上写满了骗谁呢。
“年轻人,不要对你没见过的事情一票否决,这世界上多得是没有解释的巧合。你……是不是有一个黑色丝绒斗篷,上面别了几颗彩色石头的?”
明明圆睁着眼——没有人知道自己有这件,因为没有合适的场合穿过。
那斗篷华丽至极,虽说上了年份,但那厚厚的丝绒,光影下流光溢彩的光泽,醇厚丝滑的手感,都彰显着不凡的质感,更不说那缝在上面的石头,虽然不是宝石,却是难得的圆润光滑,半透明的石体里似有隐隐流动的光影。
怎么得来这件斗篷的?好像是有一天自己在逛市场的时候,看到常买的一家店门口随意卷着一大堆毛衣,丝绒的一角翻出来,一眼即知是好材料。
从毛衣堆里把斗篷扯出来,扬起一阵灰落进眼里迷了眼。闭着眼抖了抖才勉强看清楚是一件斗篷。其实并不是很实穿的款式,丝绒和点缀都过于隆重,但只要摸过这料子就舍不得放弃。
老板显然准备将它当旧毛衣处理,见有人对衣服感兴趣,凑上去说:“小姑娘,30块卖给你拉倒。”
30块可以买什么呢?一碗牛肉面吧。明明很愉快地买下来。
哦,这件衣服。明明迷茫地看着阳锦明。
见她不解的样子,阳锦明低头微微一笑:“这是衣服与你的缘分。”他喝完手里的汤,放下碗,低着头没有看明明:“我准备好说你的秘密了,你准备好了吗?”
“要怎么准备?”
“保证听完,不要半途转身离开。”
“哦,”手心莫名有点发潮,明明搓了搓手点点头。
“1978年的10月,日本有个传奇女子去世了。之所以说她传奇,是因为她是当时仅存不多的通灵者,能穿越过去和未来。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过于颠破世界的自然法则,或者说通灵耗费她的精力,她的生命停顿在妙龄的25岁。”阳锦明停了停,叹息一声。
明明在听,就是像在听一个玄幻故事,甚至有点津津有味。
“这女人叫圭子。”阳锦明停下来看着明明。
明明的表情终于变了,眼睁大看着阳锦明,手来不及遮住张开的口。
阳锦明问起的斗篷,在靠近衣领后脖位置,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两个字:圭子。
“圭子生前的爱人,也是个通灵者。虽然法力不如圭子,但为了圭子的魂可以留在世界上,他用尽自己习得的一切技能,将圭子的魂封印在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上的水晶石里。”
阳锦明转身去书桌后,那里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衣柜。他深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打开柜门。
看了许久,但也许只是一会儿,他转过身对明明说:“你来这里看看。”
明明慢慢走过去,她脚上的软底鞋不发出一点点声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柜门前。
今天所有看到的,听到的,惊到的,都不及眼前的一袭黑丝绒裙带来的震撼强烈——明明久久不言,咬牙太紧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柜子里挂着一条黑色丝绒无袖连衣裙,胸口松松缀着一圈彩色石头,简洁的圆领,恰如其分的收腰,繁复而戏剧性的鱼尾,永不过时的黑色。一望即知与自己衣柜里的斗篷是同一套的。
阳锦明从柜子侧面取出一根黑胡桃木Y叉,将挂在里面的裙子叉下来,一手举起来,一手拉开背后的拉链,明明看到在拉链旁边用红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字:圭子。
明明往后连退几步,后背抵在墙上:“是巧合吗?”
阳锦明小心地把拉链拉起,用丫叉重新将裙子挂回柜子里:“的确是巧合。”挂完衣服,他将柜门关上,重新转回身看着明明,“我感应到斗篷出现在二手衣市场,我很快安排筹备了那家你见过的店,打算尽快找到它。可是有一天我感应不到了——估计就是你被你买走的那天。”
“然后呢?你怎么知道是我买的。”
“我说过我也是通灵者。”阳锦明笑起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你是第二个。”
“你是想让我把衣服给你吗?”明明不解,“你不必这么麻烦,只需要与我明说,我肯定会还给你。”
“不,不是还。”阳锦明摇头,手指摸了摸自己唇上的胡子,“是它选择了你。你是圭子选中的人。”
阳锦明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跟你说了这么多,今天已经不早了,我让慕柳送你回家。”
“那衣服你想我怎么处理?”明明见阳锦明无意多说,只想知道自己如何处理那件颇有渊源的斗篷。
“你带上这件裙子回去。好好照看圭子的魂。”阳锦明背过手站在窗户前。
“啊?!”明明讶然。
“我说过了,你是圭子选择的人。”阳锦明缓缓说,“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可是……”明明为难,今天听到的实在够出乎自己的认知,咬着唇在想要如何拒绝。
“不必想着如何拒绝我,这是宿命。圭子和她的爱人友和君会选一个最合适的人,你若不是,早就失去那件衣服了。”阳锦明叹了一口气,“友和君死在圭子死后的第一个春天。”
“太可惜了。”这么年轻的生命。
阳锦明重又举起丫叉将裙子取下来,对折叠起来小心放椅子上,拿出柜子里的一个黑色丝绒袋,拉开拉链,将裙子小心翼翼挂上袋子里的衣架。拍拍袋子重新拉好拉链。
他提着衣袋走到明明面前,递过袋子以不容拒绝的姿态让明明拿好。
“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告诉你后来的事。”阳锦明往后退了退,转过去,按动了墙上的按钮。
“今晚的事情,只在你我之间。让第三个人知道,恐怕你会有麻烦。”
他背过手,看着窗外遥遥可见的一轮明月,苏州河对面高楼的尖顶,黄浦江远远传来的汽笛声。
多年前的夜晚,圭子是不是像眼前的女孩一样茫然。
李慕柳过来敲门:“阳爷,那我送唐小姐离开了?”
“不必的,我住得不远。”明明推拒,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的住所。
“嗯,你送她回家,路上小心。”阳锦明依然没有转身,“以后,唐小姐可以随时来这里,你吩咐一下,别不记得人。”
李慕柳未来得及掩饰自己的错愕,却很快躬身,再起身时,便带上多一分的恭敬,伸手在明明眼前摊开,意思是:我帮你拿。
明明正在别扭,巴不得让别人拿这件烫手的裙子。
她递上衣袋,试图从李慕柳脸上的表情捕捉出其他的信息,他的脸色已经一切如常。
“唐小姐,你先请。”李慕柳扬着手,挡住门,让明明先出去后他背对着将门重新掩上。
范姨已经在门厅前,明明穿着来的皮鞋静静地排在门口穿鞋凳前面。范姨立在一旁,而张浩铎捻着一支烟站在院子里赏花。
“来,唐小姐我帮你换鞋。”范姨侧身指着换鞋凳,要她坐下来。
“范姨,谢谢。”明明对这陌生的恭敬觉得分外不安,但急着要回家,还是迫不及待得坐下来,自己刚够到软底鞋鞋跟想要把鞋子脱下来,却见范姨蹲下来,手持一根鞋拔,将其插在自己的脚后脖后面,再用手扶住自己的小腿,两下里各自用力,便脱好了明明的鞋子。
如此很快将鞋换好,范姨当着明明的面从楼梯下鞋柜里取出一个白色丝绵布袋子,袋子上绣着一个“唐”字。她仔细用抹布擦了擦鞋底的灰,再将鞋子塞进布袋子里。
——怎么有专门的鞋袋?明明不免脸上诧异。
“是阳爷提前吩咐的。”范姨用手拢住口,笑起来。
是了,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李慕柳把着门,带着半分恭敬等明明站起身。
明明夹起包跨步走到大门外,张浩铎正在吸最后的几口烟,弹了弹烟头抖落最后的一搓烟灰。夜色下的桂树张开大大大树冠,罩下一片浓荫。他在浓荫下转身看明明从门里出来,大而凝神的眼,似是什么都没看进去,双唇红而不艳,端方妩媚,心下一跳,但很快神色如常——这不是自己可以随意追求的女人吧。
“张前辈,我若是想您请教,方便吗?”明明笑意盈盈向张浩铎伸出手,毕竟这是自己今晚来赴局的最大目的。
“我的荣幸。”张浩铎一手握上明明伸出的手,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姿态万分的绅士。
“还真的是有很大的困难,那明天我就联系您。”明明把包挎在肩上,看了一眼大门。
范姨已经站在大门口,用腰里挂的钥匙打开门栓上的锁。往外一推,门已大开。
李慕柳跨出门,一身西装抱着明明的裙子站在门外等。明明跟上去,刚刚跨过大门,刚刚上菜的田妈风风火火提着挎篮冲过来,将跨蓝递给范姨。
范姨笑盈盈把篮子往李慕柳怀里一送,转头对明明说:“看你喜欢吃厨子做的点心,我把剩下的都打包了给你带回去当早点吃。”
明明着实意外了,自然而然地把篮子往范姨推了推:“这也太不好意思了,真不用,平时我也不吃甜食。”
范姨还是笑着,一把搂过明明的肩膀:“虽然啊,咱们才是第一次见,但总觉得很有眼缘。再说了,阳爷说了以后这里也算你家随时可以来。别说是一小碟点心,你就是天天过来吃饭也一点问题没有。这点心很快就变质,我一个人能吃完?不说了啊,再说就生气了。”说完故意做了个生气的表情。
明明被一搂,半边身子都僵硬起来。脸上干干笑着:“那好吧,谢谢。”
“好啦,范姨你可省省吧。我好歹也是个公子哥儿吧,生生被你们弄成个跟班了。”李慕柳一手拿衣服,一手拎点心,满脸的自嘲,“唐小姐,走吧?”说完自己往前面的小巷走去。
“哎。”明明跟上去,回头向张浩铎和范姨挥了挥手。
范姨看着明明的背影,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背影婀娜姿态万千,回想她看不透的双眼,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觉得深不可测。
“阳爷认准了吗?”范姨轻轻说,带上大门,挂上横栓。
“你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开玩笑吗?居然撇下我带去了书房,你去过几次他书房?”张浩铎又点了一支烟,嘬着烟头猛一吸,抬头看天,眼里也不免有点迷茫,“我只知道我没见过他这样。”
“我……也没见过他这样,可是这姑娘……我不懂啊。”范姨重新锁好门。
“你不需懂。”张浩铎背过身往门里去。
范姨回到楼上,刘妈和田妈已经把会客室和餐厅收拾打扫干净。她坐在会客厅明明刚刚坐过的圈椅上,黑暗中没有开灯,凭着落地窗外的路灯洒进来的光,慢慢转着手指上的珍珠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