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柳按了按铭牌旁边的门铃,不多一会儿,有一个操着一口沪普的女声糯糯地应门:“等歇歇,马上来。”听这音调是个上海女人。
她打开铁门上的小门,一张饱满白皙的脸露出来,头发松松盘起,珍珠耳坠子映得她的脸如皎皎明月,五官无一不精巧细腻,只眼皮略略下垂,却平添出一份疏淡。
“李爷,来啦?”她把大门打开,扬起手引他们一行人进去,靠近李慕柳说,“已经都安排好了。贵客是哪位?我做了清口的茶点要不要先让她先休息一下?”
李慕柳轻轻摇头,他当然知道明明有多么敷衍今天的饭局,恨不得马上吃完回家。
“阳爷到了没有?”他侧过头轻声问。
“下午就过来了,在他自己房间里看书呢,我上去报告一声。”说完想要抢先进门。
“不急,我介绍一下今天的客人给你。”李慕柳拦住她。
“这位是范姨,逍遥的主理人。这里平时不对外营业,算是私人会所。”李慕柳转身正色跟明明介绍。
“唐小姐是今天的主宾,劳烦范姨安排给唐小姐取一双新的室内鞋。”李慕柳引着明明往里走。
“不必这么麻烦,我穿自己的鞋就好了。”明明略囧。
“还没介绍我啊,我是米迪,慕柳的朋友。”米迪按下不悦,站上前一步跟范姨搭话,向前伸出手。
“来,一起进去吧。”范姨客气地握了握米迪的手,上前一步走到明明前面引路。
进到前厅,内里奢华而考究的装饰让明明倒吸一口凉。
四周是旧时租界常见的老洋房里才有雕花护壁板,高高得一直贴到门框上方,黑胡桃色使这里端庄又贵气,木质旋梯让空间增加了许多变化,加上客厅挑高的天花板垂下的造型雍容的水晶吊灯,让明明仿佛穿越回了三十年代的上海。
客厅里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气,此时若响起留声机的咿呀声,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范姨将手指往楼梯上指了指,轻声说:“楼上请。”
蜿蜒往楼上去,这木楼梯踩在脚下发出沉闷而轻柔的声音,踏上去脚感舒适。踏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大而精致的会客厅。
真难想象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段,竟有这样奢侈的布局。真正的奢侈不在于用料多么精细考究,而是放弃空间的使用性,追求体验性——这么大一个客厅,划分区域已经足够寻常人家舒适居住。
只有电影里才见的大大的细黑格落地窗,窗外可以望见是细窄的欧式阳台,人字形拼花地板光可鉴人,疏朗地放着成套的中式酸枝家具。空气中的香气换成了沉香,让人不自觉被气息笼罩,不敢高声语。
“你们随便坐,我让阿姨上茶水点心。”范姨虚虚指了指那几把圈椅,看着明明,“唐小姐,不介意花色的话我来帮你选一双室内鞋。”说完转身轻声出去。
明明不免感觉局促,两手交叠在一起。
“唐小姐坐这边这把椅子吧。”李慕柳指了指落地窗前的第一把圈椅,“不介意的话,我坐你旁边那一把。”自己往前站在椅前落座,看着明明站在原处,微笑说:“你不要拘束。”
米迪一直在等合适的时机,好坐在李慕柳旁边。眼看着心上人混不在意自己,巴巴地贴到明明旁边,特别特别酸地开口:“慕柳就是这么客气,明明你不坐我可要坐了。”说罢拂了拂裙摆,向着李慕柳隔一个茶几的圈椅过去。
“米迪,你坐对面。”李慕柳并不生气,但也不是一张开玩笑的脸。任谁看了都能觉察出这张脸下面的拒绝之意。
米迪不好发作,李慕柳的挺直的背脊和不动声色的嘴角让她觉得拿出自己最娴熟的撒娇做嗲,也不会得到一点点期待的回应。
她轻跺一脚,嘴里轻轻发出一声呲笑,似是对这冷面男人的嘲讽,用最后的自尊让自己泰然坐下。
一个穿宽松旗袍的女人端了胡桃木茶盘出来,脚步声轻不可闻,待到觉察到客厅内多了一个人时,她已经开始上茶水布茶点。
茶杯是薄胎的鸭蛋青冰裂瓷,装茶点的浅盘是同一套的。明明并不懂瓷器,只觉得精巧异常。茶水的颜色极淡,内里竖着几叶嫩芽,清晰可见上面覆着一层银白色的绒毛,点心是三块小小的梅花形糕点,别致在于连花瓣颜色的渐变和花蕊都清晰可见,足见是下了多少功夫的精细活儿。
女人布完低声说:“唐小姐,请用清茶和梅花糕。”说完躬身往门外退去。
李慕柳侧过身向明明劝茶:“唐小姐,点心不吃也罢了,这茶你的一定得尝尝,外面买不到的茶叶。”
米迪酸溜溜地说:“唐明明,你到底撞了什么大运?”她不客气地举起茶杯喝起来,“我看也没那么玄乎,太淡了,品不出味道。”
明明默不作声,轻尝了一下茶水。恰到好处的温度,茶香在舌尖慢慢散开,回甘深远。一口茶喝下去,口舌生津,茶香萦绕。的确是好茶!
又有一个穿围裙的女人低头进来,手上拿着一双手工绣花软底鞋,布面是厚厚的丝缎,在灯光下流闪着雍容的光华,纹样是繁复的花,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根茎都浮凸于布面。
“唐小姐,我随意估的您的尺码,穿起来试试看,如果不合适我换一双。”她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听起来莫名心安。
只见她蹲下来,扶助明明的脚踝熟练地脱下她脚上的浅口平底鞋,将绣花软底鞋套上去,竟然不差一丝一毫。
被触碰到脚踝的刹那,明明的脚往回缩了一下,但很快不动了——任谁被人这样服务,总有片刻的不自在。但很快明白,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皆是在人眼皮底下的,连尺码都可以一眼就看准,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明明居然有点好奇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我没有吗?”米迪伸长头颈看着明明被跪式服务,不免心痒。
“主人只吩咐给唐小姐准备。”女人给明明换完鞋,拿着换下来的皮鞋站在一边,并不看米迪,“唐小姐,鞋子我帮你收好放在楼下,离开的时候换上就可以了。”
“麻烦你。”明明欠了欠身感谢。
“您先坐,马上可以进席了。”女人低下头躬身往外退去。
“米迪,我建议你今天晚上只是来吃饭的,不要多嘴,不该问的不问。这里的鞋子连我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有你的?”李慕柳呲声一笑,眼神凌厉地看着米迪,警告她今天晚上注意自己的言行。
明明看了看李慕柳。今天太奇怪了,如果李慕柳告诉她今天晚上她们是在30年代的公馆里,自己也觉得是可能的。手心里有点汗,紧张。
范姨在门口敲了敲墙上的护壁板,实木木板发出陈厚的回响:“久等了,三位请到饭厅用饭吧,主人和另一个客人已经到了。”
李慕柳握住圈椅的扶手,站起来向旁边的明明摆出一个请的姿势:“唐小姐,请。”
明明立起身,略欠身后往前走。已经看明白,今天的饭局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倒要看看是谁费如此周折,又是有什么目的。
米迪在李慕柳身后横了往前走的明明一眼,内心恨恨不已,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被唐明明的光环压到尘埃里,连带着自己仰慕的男人,好似也只是刚刚够得上一个陪衬而已,这感觉太差了。
弄堂出身的女人,常常指望通过婚姻翻身,再不回去那逼仄的老房子,你家里烧什么菜,隔壁都一清二楚,穿了新衣服更是受人瞩目。米迪受够了自己只有一张床的空间,早晚要让人都抬高眼看她光鲜的下半生。
跺脚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让米迪不情不愿。
整层楼都铺着考究的人字形拼花地板,出了这个会客厅,往右边去,便是整栋楼面朝苏州河的那一间,应该是视野最好的房间。
范姨推开门,李慕柳停下来,与范姨一起将唐明明拱月般迎在道中央。门的上方有一盏暗暗的贝壳灯,光打在她脸上,像一层朦胧的雾。
屋子里的水晶灯华丽而璀璨,折射出的光线,让整个屋子里的一桌一椅都蒙上一层亮光。怪不得有钱人都喜欢水晶灯,比手上的钻石更显奢华。明明迎着这璀璨的灯看去,却见主位上坐着的人是自己见过的。
阳锦明!
今天的他唇上依然蓄了小胡子,脸上的表情是带着渴望的笃定。没有戴帽子,一丝不苟的头发偏向一边,颇正式地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结。
“唐明明,再次相见了。”阳锦明站起身,将手指向自己旁边的位置,“请坐。”不容辩驳及拒绝的语气。
明明定在原地许久,内心反反复复地叫嚣着:原来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这些诡异的巧合,想不透的局,原来是他!
米迪心急她怎么不进去,不禁推了她一把:“你去呀。”
明明不设防下被推,脚下踉跄一步。阳锦明拉开椅子大步走过来:“不记得了?”亲自引明明进去。
“记得。”难以形容再次见到阳锦明的心情,记忆中第一次见他时内心的异样潮水般涌来,真不喜欢这有点失控的感觉。
“坐!抱歉这么冒昧安排这顿饭。但我想我们应该有个比较好的认识的机会。加上碰巧知道你工作上遇到的瓶颈,介绍个行业里的高手给你认识切磋,就当第一次吓跑你的赔罪。”阳锦明絮叨着说了这么一大串话。
他定神看着灯下的唐明明。怪不得古人喜欢灯下看美人,知道她长得美,但晶莹的光影下,明明美得像一颗钻石。怕自己唐突了,又将眼神移开。
明明坐下来,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桌上摆好的餐具,薄胎描金隐隐有着盘花的暗纹,光泽细腻,比刚刚在会客厅用茶水的瓷器更显奢华。她窘迫又有点苦笑地开口:“谢谢,但太铺张浪费了。”
“不铺张。”阳锦明举起手里的杯子啜了一口茶,拍了拍坐在旁边不吭声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来,给你介绍一下张浩铎,他有个配方研发团队。我也不是太懂女孩子的化妆品,待会儿让他自己说吧。”
明明忙起身颔首,向张浩铎伸出手,跨过阳锦明虚握了一把。“幸会。”张浩铎简洁明了地打了声招呼。
李慕柳坐在门口,朝范姨打了个手势。米迪见李慕柳一副伺候人的架势,便识趣地隔开一个座位坐在门口另一边,留下中间的空位上菜。
范姨拍了拍手,门外两个穿了白色围裙的服务员推了一辆胡桃木色餐车过来。木头轮子擦着木地板,发出好听的深沉的声响。
“冷菜八小碟。”她们并不报菜名,布好菜就躬身往外退出去。
每一道冷菜的摆盘和食材的造型交相辉映,单独拿出来都像是艺术品。金针菇整整齐齐竟然同样长短地插在黄瓜和培根镶在一起的卷里,红薯块切得又小又整齐,用淀粉活好后规规整整地炸出来,撒了雪花般的椰蓉和枫糖浆,金钱腱卤出酱红的色泽后切小丁,洒在土豆泥扣成的球上……每一道都是想象力和艺术感的交融之作,香气传到鼻尖,想必滋味更是不差。
范姨拿了一支红酒给阳锦明看,“好,去开了醒酒。”阳锦明点点头,转头对明明小声解释,“今天小酌一下,我会让慕柳送你回家,放心。”
明明点点头,自己并不会喝酒,但米迪会抢着喝,巴不得醉。
很快出菜的服务员用托盘送上来装了红酒的醒酒器和酒杯,一一摆在各人面前。
“来,今天谢谢各位赏光。”阳锦明并不多话,举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不必拘束,随意就好。”放下酒杯,自己先吃起来。
“唐小姐在哪里工作?”张浩铎也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看着明明。
“我在无双的科研中心,工作经验还很浅,以后有机会当要好好向您学习。”明明客气道,也举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
“唐明明啊,可是我们科研中心的头牌红人呢。”米迪突然开口,“什么好项目都有她一脚。”米迪自己已经喝起来,放下酒杯横着眼看明明。
明明并不接话,她只看着眼前的杯。
“唐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张浩铎非常有风度地递过来一张名片。
明明接过来看,这名片如此简洁,水墨底纹上只有姓名和联系方式,一个头衔都没有。
她拿过身后的包,把名片塞进侧面的夹层。
“那后面可能真的会叨扰你。”明明客气道。
“求之不得。”张浩铎又一次举杯,喝了一口。
“今天范姨可是让厨师拿出了绝活了。”李慕柳朝范姨举了举大拇指,“这道红薯面窝我吃过一次,上次来央求范姨给我做一个打包带走都求不来。大家都尝尝啊,别小瞧这红薯,加上做法独特真是哪里都吃不到的美味。”
“今天多做了一份,等会儿给你带走。”范姨站在门口,手帕掩住嘴笑道。
恰好此时服务员开始上热菜,一道道热菜在托盘里鱼贯而入。待菜都上完,范姨将门掩了掩:“你们随意吃,需要人就按下墙上的按钮,我安排人进来。”
李慕柳调动着席间的气氛,与张浩铎说起行业里他们这些头部阶层才知道的八卦。
“张兄,你去年卖的那套底妆配方,今年还能打吗?”
“嗨,你这就不懂了吧?老外买过去无非是让我不要把这市场给占了,他们又没有量产,只是雪藏一下,让概念过时罢了。”
“那新配方呢?跟无双有机会合作吗?”
“这得让你哥来谈,你谈了算数吗?”张浩铎闭嘴不言,“你们科研中心的章子涵又不是草包,买什么配方啊?”
明明才晓得,这看起来油头粉面的李慕柳原来家学渊源,兄长便是自己所在无双集团的CEO,不由得对阳锦明的身份愈加好奇。
米迪趁自己座位之便,迅速坐到张浩铎旁边,帮他倒酒,更与他推杯换盏:“张总,你真是海量啊。”自己一饮而尽,便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喝下。
许是酒壮人胆,张浩铎脸上慢慢浮现了酒色,他一把搂住米迪的肩,在她脸颊亲了一口,酒气喷到米迪脸上,饶是见过风月场的米迪也惊了一跳,尖叫了一声,一下子站起来。
“干嘛?”米迪抚着脸惊恐叫出声。
“你不是慕柳找来陪的吗?慕柳会付钱的。”张浩铎色眯眯看着米迪丰满的胸脯。
“你当我什么人啊,疯子!”米迪气急了,抡起手要扇张浩铎巴掌。
张浩铎一把抓住米迪的手,摸了摸手背:“皮肉还挺嫩,我就喜欢丰满型的。”
米迪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终于忍不住抓着包打开门冲出去,手背捂在眼上,泪扑簌簌往下掉。
太屈辱了,自己真是瞎了眼,还以为巴上李慕柳有机会翻越阶层的大山,一步登天做少奶奶。
明明见状拉开座椅跟上米迪——怕她出事,自己也被张浩铎的举动吓了一跳。
还未到楼梯口,范姨拉住明明,拍了拍她手背,轻声在她耳边说:“唐小姐,交给我来办,你放心好了,你的朋友肯定会安全到家。”见明明还是一脸不悦和担心,又耐心说,“浩铎不是那样轻浮的人,逍遥也不是这样的场所。”紧了紧握着明明的手。
明明并不信任今天在座的几个——但范姨,给她莫名的安心感:“那好,麻烦你。”
收住脚停在楼梯口,听米迪摔开大门出去,听刚刚报菜名的服务员追上她。
“唐小姐,请回座吧。”张浩铎走到门口,脸上已无一丝丝酒气,“你同事一眼便知是个多嘴多舌的,“逍遥”的所在不需要很多人知道。我用计逼走了她,请你不要介意。”
明明看着张浩铎。此人,在行业的地位自然不必多说,但只是为了这个“逍遥”的神秘性,有必要这样冒着声誉风险吗?他怎知米迪不会添油加醋把他的名声搞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