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沸水里去了腥气的排骨连同胡萝卜、蘑菇、山药、玉米一起丢进高压锅,又丢了两瓣大蒜和几片姜,盖上锅盖,调到煲汤档,赶紧走去房中坐定,拿出手机按下自动拨号键。第一声还没响完电话就接通了,在一片密集而遥远的知了的叫声里,母亲操着一口爽利的苏北方言问道:
“刚才怎没接电话的啊?”
“刚才忙着呢。我还想今天要给你打电话。”
“哎呀,没耽误你工作吧?”
“没有。”
母亲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吃饭了没?”
家乡虽辖属江苏,却与山东临沂接壤,方言也和临沂那边差不多,语音语调里满是沂蒙山区的土渣子味儿。“吃饭了么”这句话在她家乡是最常用的问候语,也是母亲在电话里最常说的第一句话,和她家乡的方言一样单调、粗糙、厚实、淳朴。她的脑中闪现出穿得圆圆团团的、裹着砖红色包头巾子的母亲的形象,一股强烈的柔情的潮在她心中涌起,暖暖地翻腾着、拍打着潮水里坚硬的暗礁——那是藏在柔情之下的懊恼。
她乖巧地点点头:“去菜场买了点骨头胡萝卜什么的,在高压锅里炖汤,还没熟,”顿了顿,添道:“我打算增肥了。”
母亲笑着连声应道:“增肥好,增肥好,你太瘦了,上点膘好看。现在的小姑娘都瘦跟麻杆似的还天天吆喝着要减肥,大人多担心啊,你可莫减肥哈!”
她哭笑不得:“妈妈,我不是‘小姑娘’了,我也没打算减肥。”
母亲:“怎么不是?你就是长到七十岁在俺眼里边也是小孩。”
这句话惹得她又想哭。
“出门在外的,千万莫减肥哈。你本来就瘦。”
她不想再跟母亲聊这个话题,因为如果她不先刹住了,母亲能在“不要减肥”这件事上摆事实讲道理扯上半天。大部分母亲——即便是像她母亲这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且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在劝诫子女避免染上“恶习”时都会变成最佳辩手。
她扯开话头:“这才刚七月份,家里边能么多大白姐了(“大白姐了”苏北方言,指“蝉”,因为蝉的幼虫在蝉蜕初脱时是白色的,等它们柔嫩的身体被露水打湿、外壳在空气里逐渐变硬,颜色才会变成常见的黑色)叫的?”
“不头两天夏至(在苏北方言中,‘夏至’发音为‘夏蛰’)么,姐猴子(姐猴子,苏北方言,指蝉的幼虫)也就才出窟没多久,大白姐也是才有的。西天子(苏北方言,指与某户紧挨着的西邻)你大爷今天早上还在他家菜园八杖子(‘八杖子’,苏北方言,指篱笆或者菜架豆架)上拾了好几个大白姐了送送俺家来,我切碎了,弄鸡蛋兑花生仁子一块炒了。”
“俺大爷家菜园里年年姐猴子出很多了。”
“是的呗!你大爷头两天在菜园里除草把脚碰破了,好两天不能动。”
“啊!这么严重啊!”
“你光说人老了,不是年轻人,小嗑小碰的摸摸就好了。春天那莫子(那莫子,苏北方言,指那会儿、那时)他不是感冒么,好两天莫出屋哦。半夜里我睡懵懵懂懂时间听他在那边砸墙,我心想啊,这老头单不了海了咯!赶紧跑去了,你说他发火发得来!那会呀,要是我莫听着,他单不了还海了。”
“哎——,太老了,年龄大了真可怜吭!”
“还是的。儿子儿子没有了,闺女闺女又不在身边,八十多岁了,一个人呀!哎——”
“不能送敬老院里边么?”
“那老头要强一辈子了,哪能愿意!再说了,谁给他出钱送?他闺女家些儿子什么的都等着盖屋结婚,哪有钱管他。”
“他自己做小买卖没存钱啊?”
“存肯定存了,可是他存一辈子了,舍得花啊?”
“哎呀,都到这个年龄了,不花干什么?”
“村里边这些老人要是那样想法就好了。你瞅明明她奶奶,平时不舍吃不舍穿的,连电灯也不舍得点,好不容易攒两千块钱,藏麦缸里边,不都给老鼠肯碎了么。”
“哎——”她真不知道如何表述心中感受,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为小村子里的这些老人。
“俺大爷今年还赶集的么?”她指的是在集市上摆小杂货摊。
自从儿子去北京发展,西天子大爷就没再外出打工了,地也没有再种,打算待在家里一心安度晚年;儿子出事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闲了几年,重活干不动了,只好在农村大集上摆地摊:最开始卖盆栽树苗,后来改卖些针线头饰、儿童玩具之类的小杂货;大集五天一轮、他几乎集集不落,一二十年过去了,成了小镇上人人皆知的“汪于集上卖杂货那个老头”——除了“卖杂货的老头”,还有“卖军事鞋老公妈俩(老公妈俩,苏北方言,意为老夫妻俩)”、“卖古董白胡子老头”、“卖铁锨老头”、“卖篮子老头”、“打潮牌(潮牌,苏北方言,一种类似于烧饼但比烧饼大许多、形状为长方形的面食)那个老师”……
“赶的,经常骑他那辆电动三轮车出摊,不过没有以前勤了。哎——老喽!还能赶几年集!”
她们谈论的是一个八十五六岁的老鳏夫,老伴儿死了几十年了,三个女儿嫁得远,唯一的儿子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干活时出事故没了;儿子死后不久儿媳妇就带着小孙子“走路了”(苏北方言,指改嫁),房子空下来,他就住了进去,从此和她家做了邻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常常看见老人板着一张脸默默地推着那辆带手刹的老式三轮车从屋里走出来,拉着被塑料纸盖成一座小山模样的货摊和货物;他将车子推出门,再推到巷子口——从门口到巷子口是一段缓缓的小上坡路,他每次都将身子弓到几乎要贴到车把上的程度发力推送;三轮车终于被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他骑上去,弓起身,用力蹬出第一圈——车子缓缓驶进巷子,先是车头、再是他、最后是小山似的后车厢,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面前。那么多东西要装上车、那么多东西要卸下车,中间还要摆摊收摊,得多麻烦呀!曾经许多次,她看着逐渐消失的一对人与车,不禁在心里暗暗为西天大爷发愁;然而,他自己似乎一点也不愁,默默地拉着他那一车货早出晚归,一二十年了,脸上还是一样的严肃的神情、做生意时也还是一样沉默寡言、遇到别人讲价也还是一样不松口,只有一点,他越来越老了,头发胡子越来越白、背驼得越来越厉害,脚蹬三轮换成了电动三轮。
西天大爷和她家比邻而居没几年,他的大女儿因为工作的原因将女儿送来跟他生活;她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名叫江源,比她大两岁,长得很文静,嘴边有一圈淡淡的小胡子。江源来了没多久她俩就成了好朋友,春天一起在野外挖野花种在西天大爷家的墙根下,夏天一起去西河洗衣洗澡,秋天一起倒地瓜、倒花生,冬天一起去南边稻田叉子的小河沟里滑冰——那时候冬天河冰特别厚,顽皮的男孩子们七八个人一齐在冰上猛踩猛踏,还有人无聊到专门拿了尖头石在上面凿,蹦啊、踏啊、凿啊,“咔嚓嚓”——“扑通通”——自作自受,七八个人全下了汤圆子(下汤圆子,苏北方言,指河冰破碎、人掉进水里);还在西天大爷的堂屋里追逐打闹,从东里间跑到西里间、再从西里间跑到南耳房,穿过阳光和暗影,也不知说什么说得那样高兴;后来的某一天,江源突然被她妈妈接走了,突然得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她应该是哭了、但是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她忽然来了填满了她生活的某个阶段,又忽然走了在她心上留下那个阶段里的一处空缺,时隔多年,每每回忆,仍能感到那里的空虚:她走了,西天大爷院子里屋里不再有乐趣了,每回从他家门口经过,瞧见那黑洞洞的堂屋门,只觉脚底冒凉气。
呵——往事,往事,人的脑袋只有那么一点点,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事呢?她感觉所有过去的时光都变成了轻薄柔软的透明画片,像布庄里的一匹布料那样折卷着,存放于脑海。
她想起打电话的目的,遂道:“对了,妈妈,今天我打电话主要想跟你说,这两天家里天气热,你把老奶奶叫到俺家开空调凉快。她人老了,又最怕热。”
母亲:“还用你说啊。我早叫好几遍了。你老奶奶你还不知道呀,怎么叫都不来。”
她:“那你把老奶奶叫来,让她在一边听着,就说是我让你叫她的。”
母亲:“行呢,那我现在就去叫,等会我打给你吧。”
她:“嗯。太阳大,出门带个斗篷哈,老娘。”
在家时,她和弟弟妹妹想撒娇了,便会扯长了声音喊父亲“老爹”、喊母亲“老娘”。现在她听着母亲的声音也想撒娇了,还想将母亲的胳膊抱在怀里摇啊摇、把脸埋在她的怀抱里哭诉一人在外的委屈。
母亲问道:“怎么了?”
在几百公里之外母亲看不到的小房间里,她眼中泪水奔涌而下,嘴唇颤抖几乎不能自已。可是她不能教母亲听出端倪,扯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怪声怪调道:“哈哈,想你了呗!”
母亲笑道:“我也想俺大闺女。你和家乐(他弟弟)不在眼前,真是叫人不放心。”
她连忙催促道:“好啦,老娘,赶紧去喊老奶奶啦!我先挂了。”
一刻也不敢耽搁。挂断电话,情绪再难抑制,伏在写字台上张着嘴无声大哭,往事近事在脑海搅扰,直哭得涕泪横流、头脑发昏。蒙蒙之中提醒自己一会儿母亲还要打电话来,遂握紧双拳用食指指尖竭力抵进肉里,将这一场大哭速战速决了。她走去客厅用电水壶接了半壶水,拿进房间里接通电源。“呲呲”的烧水声里她盘腿坐在椅子里做深呼吸。做到第四个的时候,母亲的电话打进来了。她清了清嗓子,接通电话。
“你老奶奶在我边上了。你那边什么声音,嗤嗤的?”
“渴了,烧水呢。”
“奥。路上我跟你老奶奶说你让她来俺家吹空调,老太太不听,你跟她说吧。”
“你把电话给老奶奶吧。”
她听到电话那边母亲拖着长音大声道:你孙女子要和你说话。
“喂,喂,小松呀,你吃饭莫也?”
她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到桌上,深吸一口气,凑到手机上大声道:“吃了。”
她要是说“没吃”,老奶奶一定会问“怎么还没吃呢?”接下来就说不清了。
老奶奶:“奥。吃啥么?”
她又吸一口气凑到手机屏幕上:“大米干饭和排骨。”
老奶奶:“啥么?”
“大~米~干~饭~,排~骨~”
老奶奶显然听清了,呵呵笑道:“好呀,干饭好,排骨好,你太瘦了,多吃点上膘。”
“我现在胖了,老奶奶。”
老奶奶:“啥么?”
电话那边母亲又响起母亲的大嗓门:“你孙女子说她胖了。”
她哭笑不得,和自己喜欢然而听力严重退化的老人通电话大概是世上为数不多的既令人头疼又令人感到温馨的事了。
老奶奶:“好,好。”
她决定还是直奔主题,道:“老奶奶,空调。”
老奶奶:“小松,我不欢吹空调啊。”
“天太热了。”
母亲声音插进来:“小松,你奶奶不想就莫硬叫了吧。年龄太大了吹空调也不一定好呢。”
她叹了一口气:“她最怕热了,今年夏天这么热,不吹空调热坏了怎么办。”
母亲:“你奶奶家的瓦屋还挺凉快的。主要是她年龄大了,吹空调万一感冒了,吃药打针的,又得受一回罪。又有哮喘。”
她沉默了一瞬,叹了一口气:“是我考虑得不周到,那你经常去看看她,多买点西瓜什么的给她吃。”
母亲:“我在家看着你还不放心呀。不用担心,你在外边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多买点好吃的吃,莫不舍得花钱。”
她:“嗯,知道了。你也莫担心,我都这么大了,会照顾自己。舅姥姥舅奶奶(苏北方言,指外公外婆)还好吧。”
“嗯,都好。头几天我和你妹妹带恒源(妹妹的儿子,她的小外甥)上他家坐,你舅姥姥还问你找对象子了没。”
“哎,外孙女子不孝顺啊,老是让两个老人操心。”
“人老了就好关心这些。头两天我还梦到你爷爷了,跟活着的时候一样,骑着一辆三轮车,说是去赶集,顺便回家望望(苏北方言,意为看看)。我问他‘小杉不是给你烧了一辆小轿车么,怎么没开的?’你爷爷说小车没油了。都说做梦五八假的,你爷爷就站在我跟前,说话清朗朗的,跟原来一样一样的。”
她听得喉咙发紧,喃喃道:“妈妈,你说我怎么就没梦到老爷爷呢?”从去年七月十号爷爷去世到现在,她天天做梦,一次也没梦到他!
母亲:“你老爷爷心疼你呗,不想让你看到他难受。”
可是老爷爷应该知道自己有多想他、有多想见到他啊!为什么大家都能梦到他,就她不行呢?每每听父母、亲戚、邻居诉说在梦里见到他老人家的种种情形,她羡慕极了,也伤心透了:为何他去过那么多人梦里,却唯独不曾在他最疼爱的孙女梦里出现?是不是现在的她让他老人家失望透顶了,所以他生气了不肯来看自己呢?或者,她离家实在太远了,远到老爷爷找不到她了。
委屈、无助、失望……所有情绪都借着这次机会找到了出口,与思念一起化成一股汹涌的狂潮,冲破理性的堤坝,从胸腔里喷薄而发。她忍不住伸手蒙着眼,嗡嗡地哭出了声:“妈妈,我想老爷爷了。”
电话那边母亲的声音霎时收拢、变小——妈妈关了免提——变急:“小松,小松,你莫哭,莫哭,你老奶奶还在边上呢。”
啊,老奶奶还在一边!连忙紧咬嘴唇,将声音截断在嘴里,同时狠狠地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心里对自己那自私的脆弱感到无比厌恶。她使劲儿将崩溃的情绪压下去,静默着让自己赶快回复平静。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焦急而刻意压低的呼声:“小松,你没事吧。”
她紧着嗓子吞了一口气,道:“没事,妈妈,忘了老奶奶还在旁边了。就是想老爷爷想太狠了。你摸担心,过两天就是爷爷的一年周了,你多烧点纸吭。”
“嗯。时间过真快吭!都快一年了——”
“哎呀,”她故意提高声音表现出一丝欢快,“排骨汤熟了,我得吃饭了哈。你把电话给老奶奶,我赶紧跟她说两句。”
“老奶奶,”
“哎——”
“好好吃饭——”
“嗯——”
“多喝水——”
“行呢——”
“好好保证身体——”
“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过年回家看你哈。”
“好好。”
挂了电话,脸上的泪早已流成河。这混乱的、不知所谓的一日,这敏感的、思念的、脆弱的一日……她甩了鞋子爬到床上,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在毛毯里缩成一团。哭啊哭,哭啊哭,总也哭不完。她不知道自己这具干巴巴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水。泪水和汗水糊作一团,变成蒸腾的热气。“小松子,我问问你,这个字念什么呀?”、“小松子,你过来,我给你个好吃的”、“小松子,把我眼镜拿来”、“小松子,你啥么时候回来呀?”……她紧紧地闭着眼,紧紧地闭着,感到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仿佛又看到老爷爷坐在墙西的柳树下,笑盈盈地看着她,问道:“小松子啊,你手里拿什么书呀,给我看看。”小草狗小白“搜”的一声从她身边飞过去,伏在老爷爷脚边吐舌头。老爷爷从怀里摸出黑框老花镜戴上,看着封面上的黑色大字缓缓念道:“粮~食~战~争~”,食指在口中一点,按着纸张右下角,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字一行一行念出声。她站在旁边听老爷爷念了一会儿,注意力被墙边开得鲜艳的步步高花吸引,便掏出手机走去那边拍花,还拍了黑底白斑的长腿小甲虫和停在花心里的白蝴蝶。一转脸,带着黑色礼帽的老人坐在轮椅里专注念书的模样让她动容,忍不住悄悄开启手机录像模式,将老爷爷读书、小白乖巧卧在他脚边的一幕录了下来。那之后不过半个月,小白丢了,爷爷也去了,只有这一份她悄悄录下的影像还记录着他们鲜活时的模样。有多少影像、多少故事在无意中被偶然记录下来,成为一个人一辈子最难割舍的记忆?在那记忆中的一幕还是鲜活的生活之时,多少人犹豫浸泡在酒坛子里的酒鬼似的只知沉溺而无知觉,像个傻子似的纠缠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与事,任凭那些可作无上的记忆珍宝供一生品藏的人与事被时间悄悄掳走而仍然被蒙在鼓里!等到失去之痛令其觉悟,又表演得像个最合格的回头浪子!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时常拿着一本书、一张纸问她上面的生字怎么读,再不会有人拉着她非要给她讲《隋唐英雄传》、在她取得好成绩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苹果作为奖励。那个喜欢叫自己“小松子”的慈祥的老人再也见不到、也摸不到了,他化成了苏北荒山上一堆长满野草的坟茔。
哦,爷爷,老爷爷!孙女好后悔呀,好后悔没在您还在的时候多在您身边守着您、和您多说几句话!她呼唤着“老爷爷”大哭着掀开毛毯跳下床,一手抓过笔筒里的签字笔,一手“哗”地一声拉开抽屉抓出一团A4纸,惶惶地运笔疾书,词牵出句、句连成篇,边写边涂边改,将字写得狂乱如被风吹倒的秋草:
爷爷,
院子里,
你的月季又要剪枝了,
你种的小梨树已能遮阳了,
白蝴蝶又在飞舞了,
这一次不再有一条小狗追着它跑了。
爷爷,
屋子里,
你的二胡还挂在墙上,
你的黑框老花镜卧在桌上,
你的书还摞在床角,
书里面你问我的字你还记得么?
爷爷,
昨天呀,
我在路上看到一个老人,
他留的白胡子和你一样啊,
他慈祥地对我一笑,
孙女呀一个没忍住又哭鼻涕啦!
爷爷,
为什么,
你都不到我的梦里看我,
我学了弹吉他你来听听吧,
还为您写了一首歌,
你来吧,让你的小女孩儿弹给你听吧!
旋律像檀香上的烟雾那样从文字中盘旋升起。她急忙扭身将靠在墙上的尤克里里捞过来,抱在怀中弹着摸索那旋律。自学尤克里里不到一年,学得懒懒散散的,只识得简谱。摸出一个音便将对应的用阿拉伯数字记到相应的文字上方。这一刻,她用这种笨拙的手法记着谱子,旋律在她笔下流淌得那样流畅、那样自然,就好像过去大半年学琴识谱只为了在这一刻写出这首歌——谁知道呢?兴许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安排的。记完最后一个音,她扔了笔,抱着尤克里里边弹边唱边流泪,在心里和爷爷说话:爷爷,这是小松子专门给你写的,你能听见么?
没有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却累得精疲力竭;没有受到恶意伤害,痛苦却深入骨髓。这一年,她比最近十年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状态的剧烈起伏和情绪上的强烈变化。她的生活基调远非学生时代憧憬的那样阳光灿烂、高歌猛进,也不是第一份工作做了大半年之后自以为是的波澜不惊、不咸不淡。迷茫和失意让她尝到了现实之痛,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最原始、最真实、鲜明得就像小孩子的情感。她一遍一遍地弹着写给爷爷的歌,弹到指尖火辣辣地疼,便抱着尤克里里缩在椅子里出神。脑子里白茫茫地一片。
胃里又发出一串响声,将她拉回现实。她下意识地伸手摸脸,发现泪已经干了,将记着歌词的纸小心折好,放进抽屉最里面的角落。笔归竹筒,琴倚西墙。起身走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照出的人像让她一瞬间感到无比陌生。无数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对自己的影像感到陌生,不知自己为何是这个样子、不明白那个人为何就成了他自己,及至言笑举止,都不是自己的。她在镜子前恍惚许久,想起骨头汤还闷在锅里,走去房间看了时间,15:32,一天又要过去了。
然后走去客厅,掀开高压锅锅盖,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她避开脸去,瞧清锅里的东西,不禁皱着眉头倒吸一口气:饭又做多了。这半锅搁在冬天够她吃三顿了,但是现在天气太热,不得不一顿吃完。明明有意少放了些菜,怎么煮出来还是半锅!刚工作那会儿母亲时常叮嘱她有时间好好学做饭,自己吃的好,将来也能讨婆婆和对象开心。然而自毕业之后到现在,她已有三年厨龄,在煮东西上仍然一塌糊涂,不会搭配、不会调味,也把握不住分量,连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碗像样的粥都做不出。对这样的结果,她初时觉得无所谓,想着大不了以后多赚钱去外面挑好的吃。碌碌忙活了三年方知钱不好赚,以前的想法过于天真。况且外面的东西再好吃多了也会腻。最终还是自己做饭最熨帖。
就着湿扑扑的水气盛了满满一碗汤水肉菜,坐在客厅的餐桌边吹着吃。铁勺撞击瓷碗叮当细响。她将嘴唇贴在碗沿上小心吸了一口上层汤,“咕咚”一声咽进肚中。耳边响起爷爷的声音:小丫头家的,吃饭莫弄出这样那样的声音。泪水一瞬间涌出眼眶,坠入碗中。
谁要是在吃饭时说话,他会一直怒目而视直到那人惭愧地低下头;行走之间弯腰驼背会被他用小竹竿背上敲背;说脏话或者不敬的话则会被掌嘴。“食不言寝不语”、“坐如钟站如松”、“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句三伏寒”……这些话,他不知对她们唠叨了多少遍!她那时不懂,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这样那样就都行,到了她身上就要挨唠叨、挨打,受了打心里有怨气,好几天不愿和爷爷搭腔。如今她吃饭时静默、睡觉时闭嘴,行做皆腰杆挺直,不说脏话,也不议论他人是非,相熟的人都称她为“淑女”。爷爷,您看,您用心良苦教养出来的孙女受到别人称赞了呢。您那时候被不懂事的孩子们伤了多少次心呢?
她啜泣着将那碗饭吃尽了。责备自己怎么又哭。泪糊了满脸,汗湿透了T恤衫。走去将剩下的东西又盛了满满一碗,默默地吃,感受到食物和汤水逐渐将自己的胃塞满,就像大学时教“建筑材料”这门课的老师给他们描述做房屋基础时的情形:先用石料铺垫,再用沙土把石料之间的空缺补上,最后水泥砂浆一灌所有缝隙都填满了。思念满心、食物满胃,她感到整个人处于一种被填充得饱满的状态。她泪眼茫然地举目四顾,看到从厨房的窗玻璃透进来的阳光洒在白瓷砖地面上,光影明明就在眼前却令人觉得远,恍如来自一个无法触摸的异世时空。绿皮的老式电冰箱立在角落的暗影里、水汽幽幽地从它对面掀去盖子的高压锅里飘散出来;小客厅里桌椅零落,一束康乃馨插在绿色的长颈玻璃瓶里,还未凋零——那是大约半个月前阮真收到学生送的花。她们都上班去了,努力地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只有她在瑟缩,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她感觉自己仿佛是这空寂屋子里的一只装饰木偶。心窝里忽地一阵刺痛,惶惶地想:我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
行路至此,走成一个人。
一个人白天黑夜,一个人想,一个人哭,再没有多少欢愉的时刻。家人、同学、朋友……一路走来,曾经的她有那么多人陪伴身边。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身上。她买菜回来后便脱去了长袖防晒衫,身上只剩那件酒红色长裙,棉布柔软地包裹着她曲线起伏的还算年轻的躯体,皮肤上还有未完全消失的光泽。青春的躯体不应该通宵达旦么、不管狂欢还是工作,趁着韶光尚好歇斯底里地、拼劲全力地消耗自己,就像一枚最诱人的果实那样昂扬在高枝,凭鸟雀争食、风吹雨打仍然张扬夺目!而她却让自己这具躯体的力量一点一点散失在时间里!饱食之后胃里的饱满感越发映衬出现实里的诸多不饱满,她不由伏倒桌上又大哭了一场。
哭够了,再起来。她警惕地检视着对面窗口,总感觉有人在监视她。不敢再在客厅多待,拖着绵软的身子走去房间,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溜达了一阵子,感觉胃里似乎轻松了些,也走累了,便偎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神经逐渐松弛下来,她感到光阴温柔地擦着眼皮莽莽滑过,像和风又像洪流。往事的碎片在脑海里下起雪来。被小窗分割出的天空里错落的梧桐叶;绿荫浓密的柏油路上骑车冲下长坡的女子的背影;像小别墅似的尖顶红房子;停在阴影里的黑色自行车;淡薄晨雾里邻水的一株金灿灿的迎春花;哈哈大笑的美丽少女,以及她瓷白的肌肤和眼角清浅的鱼尾纹;昏乎乎的路灯下其人欲言又止看她的模样。担忧的,疑虑的,无奈的,释然的,哀的、笑的,那么多眼神,她的、他的、他们的,全都静静地盯着她,以最温和却又最残酷的方式逼问: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曾经那样骄傲、那样有计划的你,何以至此?
她摊开右手,盯着手心那条纹路。
还记得你和袁华头凑在一起看电脑屏幕上那只手时的情形么?你摊着右手,对照着屏幕里的手相图片,一条条查看那上面代表着不同含义的纹路,最清晰的三条线——生命线、智慧线、婚姻线——像三条气势恢宏的大河在你手掌的平原上源远流长,不错,你心里暗自高兴,接着查看那条名为“事业线”的竖线,在那条竖线中部,你发现了一个断口,这时你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不由伸头去看袁华的手,再转脸看屏幕里的解说,笑道:“看来以后我在工作上是不能从一而终了。”你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深以为戒,暗暗发誓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你不知道,世事难料,很多当时下定了决心一定不会让其发生的事恰恰是在你自己的推动下发生的:三年前——也是你发现事业线上的断口之后的第三年,你固执地辞了职,紧接着申请海外读博失败,斗志骤然断裂,关于事业、关于人生的目标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从前的一切霎时失去支撑。你陷入迷茫。
怎么就突然昏了头了呢?到底是什么让你止步?你要什么?等什么?犹豫什么?
那年初夏,她躺在苏州湿扑扑的凌晨夜色里,感觉躯体里失去了全部力量,变成了一条沉重的肉,像水银渗透物体表面那样集中地、沉重地往床板里渗透。她肉体发沉、头脑发昏,伸手盖在眼睛上,骤然感觉生活无望;她觉得自己不是自己,只是一个幻影、一团飞絮、一个虚假的梦;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假人,哭或者笑都隔着一层东西,再也体会不到分明的爱憎——是真的,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她大感悲哀,她辞了职。
你以为辞了职生活总会变好,世界之大,总有更好的东西在等你,然而一切都跟你想的不一样。事态温和地、无声无息而又明目张胆地在你面前缓缓展开,一点一点地偏离着当初的设想。很快你便从一个困境掉进了另一个困境,这么容易就再次掉进陷阱,就好像满世界都是野兔泛滥的大草原上的兔子洞。但是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呢?你辞了职,的确摆脱了当时痛苦,没人再来约束你,没人再妨碍你表达你自己的想法、追求你自己的自由,可是你为什么裹足不前了呢?为什么呢?
什么什么都溃散了!
什么什么都要失去了。
情绪的大潮逐渐消退。她伏在床上,拉过薄毯蒙住自己。她精疲力竭,只想睡觉,就像小时候每次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之后那样睡去。她睡着了,睡得很沉,仍然没有梦到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