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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仰面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摊被抽干了水的泥塘。她又想,如果现在刮来一股怪风,说不定就会像卷走一片树叶那样把把她这摊臭泥塘卷走;卷到哪里去呢?回家。那就不是怪风了,应该叫“人工智能风”。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无聊,不由呵呵笑起来。她想,现在有几点了呢?睁开了眼睛,眼珠流动,目光落在小窗上——从窗帘透亮的程度来看七点钟总该有了。她刚想着几点钟的问题,就听到了阮真门把手上的铃铛响的声音;接着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哗哗”的水声,再接着又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又听见铃铛声、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极为响亮的“咔嚓”声,“哒哒哒”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急促远去——阮真上班去了。现在的确有七点钟了。

这一年多以来,每天早上除了睡到自然醒,让她醒来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种:第一,从梦中惊醒;第二,被施工机械的噪音惊醒;第三,热醒;第四,被防盗门的关门声震醒。被震醒的次数最少,因为她时常清早失眠,睡眠长度难得长至阮真离开那一刻;更多时候,她醒于另外三种原因,早早醒来,亲耳见证了阮真王婷上班前的种种活动,日复一日,同一种节奏重复了几百遍,如今她已经能够准确分辨出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阮真走后不久,王婷房间的门也响了,之后是一连串几乎和之前一样的声响,包括最后那声“咔嚓”震响。就这样,她们都走了,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想,不走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人,你们都是一个人,一从外面回来,就变成了结在一间屋子里的三只茧。

脑海中里有个声音在劝她:不早了啊,也该起了!

还得烧水喝、做早饭、看书——今天吃早饭的时候看什么书呢?昨天晚上阮真说最近有一部好看的电视剧,也可以趁着吃饭的功夫看看怎么样;不行,你知道的,这种东西一看就没完没了了,一天又要过去了……在一天将将开始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已经将这一天细细过了一遍,然后就惊恐地发现她的这一天又要没有了!她惊得浑身打颤,但她仍然不想动弹,或者说她的大脑费尽心思指挥她起来,但是她的躯体却像被强力胶站在床上了似的就是没有反应。身上开始冒汗,热汗、虚汗——她居然能分得清,身下很快就湿了,鼻端缠着一股子汗味。

——难闻死了,快去冲个澡!

她捂住耳朵。身上发虚的时候有一个好处,身子虚,脑子也虚,这样她就不用想太多了。现在她就是这样,捂着耳朵,大脑里空蒙蒙的,像无风的山谷。身下全湿了,凉席变成火席,好像浑身上下都在冒痱子。她这才软绵绵地歪着身子挣扎着坐起来,下意识地摸过手机,食指按下待机键——

2017.07.10。

手贱!她咒骂自己,刹那间泪水夺眶而出。

她丢了手机,一头栽倒床上,嘴里呢喃着“爷爷”,心揪在了一起。就像去年夏天接到父亲消息那样,事情最终避无可避。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懊悔、再怎么心碎,都不可能撤回去,她知道,她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只想任性地沉溺在懊悔的情绪里。这个时间母亲她们应该在“办菜”了吧。办菜、打纸,然后开着三轮车、电瓶车的去北山。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多买一点烧纸。对了,巷子口的那个老女人不是卖烧纸和金元宝么?去年中秋节还看到好多人在实验幼儿园的黄墙下烧纸。不行,“撩撩”说了,女的点火不行,烧什么老人在那边都收不着。

她烦躁地坐起来,因为身上乏力,不得不折着上半身伏在席子上。眼前就是自己的小臂,皮肤干燥、青筋凸出,手腕细得不堪两指一环。她皱起眉头,对自己这幅虚弱病态的样子感到厌恶;厌恶累积,她忽地又坐起来,光脚跳下床,脚底接触到冰凉的地板,她被激得像只皮球似的反弹了一下,然后慌手慌脚地走去床头坐下;她坐在床头,身上发颤、嘴里冒火,身上的汗逐渐凉透了,浓郁的汗臭味突然灌进鼻腔,她“呕”地一声掐着脖子干呕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容易疲劳、这么容易悲伤、这么容易流泪、这么容易脆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生活?为什么非得缩在这儿?为什么不敢?为什么不能?许多许多个夜晚,辗转反侧,想到从前,想到以后,她身心俱疲,无法入眠——为什么呢?为什么!

她伏在桌子上,大力捶自己的胸口——她是真的真的想不明白啊!明明想不明白啊,却又非要让自己想明白!

她走去冲澡,像搓带鱼似的将一条身子上上下下使劲搓洗。为什么?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弄明白什么,总之就是想不明白。她回过神来,看到身上被搓得红通通的像条煮熟的虾子。虾子。这半年她经常自己做饭,做饭的次数比此前的人生里做饭次数的总和还要多。她喜欢煮大虾,因为煮大虾的好处有很多条:操作起来简单方便,能补充蛋白质,便宜——十块钱八块钱的买几只就够她一个人吃的了。大虾买来了,活蹦乱跳的大对虾,往锅里一丢,放上一点水,盖上锅盖,打开煤气只管烧就行。虾在锅里蹦,弹得锅盖啪啪响。过一会,三五分钟就行,揭开锅盖,水沸了,虾子红了,可以吃了。

“你一放火不要紧,得烧死多少小虫子啊!”

爷爷——爷爷——

爷爷,你看,孙女现在变得好狠心!专门买虾子来做,听它们被闷在热锅里用徒劳挣扎的声音,好狠心!只是辜负、只有辜负!为什么一个人会在她的生活里心一点一点硬起来、血一点一点冷下去?映在镜子里的眼神不再清澈、望出去的目光不再柔和!曾经发过好多次誓啊,无论外面怎么变,自己一定不会变。怎么就变了呢?将冷漠当成常态,把人想得恶毒,变成了最不愿意成为的人!这样的认知让她不堪承受,蹲到地上,咬着胳膊呜呜痛哭。

冲完澡,换上一身才洗过晒好的衣服,拖着拖鞋水呲呲地走回小房间。

弹琴,已经用不着看谱了;写给爷爷的歌,已经背熟。

那时,爷爷腿脚不便,只能坐在轮椅里。如果弹开心的曲子给他听,或者给他写歌,老爷爷肯定高兴坏了吧,也就舍不得走那么早了吧。她本来有那么好的一年,阴差阳错之下,2016年本来是那么好的一年。可是她没有抓住,什么都没有抓住!什么都弄丢了,一切都被她打乱了!她该学吉他、学记歌谱,弹吉他给老爷爷听,但是她没有;她考驾照、埋头写材料、一门心思都在申请海外读博上。在老爷爷在世的最后时光里,她在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往外飞!

为什么总是不合时宜?

在她们那边,一个人逝去整整一年的这一天,不叫“一周年”,而叫“一年周”:办祭肴、打纸钱、扎纸人,逝者的家人聚在坟前,收敛欢愉,沉痛悼念;这时,斯人虽逝,音容不远。然后是“三年周”,最后是“十年周”,再然后就没有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再不会为逝者的逝去而哭泣。

就像何老师。2015年九月或者十一月份——看,才过了多久,你就记不清了,你猛然在高中群里看到何老师去世的消息。那时,你还记得吧,那时你正在出租屋里做饭,如果没记错,在烹制鱼汤,你哼着曲子,盖上锅盖,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手,用湿漉漉的手拾起手机。你看到了那条消息,你如遭雷击。一个字一个字地又把消息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你还记得你头脑空空地抬起头,看到暖黄的阳光照在窗玻璃上、又从窗玻璃上反射到西墙上,透明的玻璃锅盖上噗嗤嗤地往外冒蒸汽。你关了火,默默走到客厅坐下,想那些曾经、那些因果、那些缺憾。天黑了。门上悉悉索索,“啪嗒”一声,灯光大亮,嘉丽提着些什么东西在门口跳起脚来:“哎呀,小松,你坐那干什么呢?吓死我了!”你沉默地拖着身子走去自己房间,脑子里全是何老师读那首词时的样子——

那时真好,黄土生青草。跑有牛羊飞有鸟,花朵见谁都笑。炊烟摇动天空,点燃落日之红。多少河流走过,石头睡在风中。

你打定主意,过年回去一定要去老师坟上拜祭,为此,你还联系了刘成,请他为你打探老师乡下老家的地址。但是——你——哎——,你可真叫人失望啊!老师的儿子发来消息,说何老师给你留了东西。留了什么你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你应该打电话过去,但是你没有打,不但没打,连一条消息也没回。你还记得你那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么?哈哈,你这个虚伪至极的人!那时你想:老师的儿子见到自己会不会觉得失望呢?他肯定会在心里想:这就是爸爸经常念叨的那个语文课代表啊!她怎么是这样的?怎么长这样?怎么这么平庸?他会为他的父亲感到失望。最终,你没回消息,也没敢去拜祭;最终,你的确叫人失望。

她敢说,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最起码在这一刻,再没有像她活得这样荒唐、这样懦弱的了。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以为她现在正待在一间气派的办公室里,做名校高材生该做的工作;知道内情的,例如艳回,也以为她在努力,为某件事、为某个目标,默默地、隐忍地努力。事实上呢?事实上,她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只想任性地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宅?性格扭曲?头脑不正常?这些词都可以成为她的标签。她懦弱且任性!在不该任性的年纪、不该任性的时刻、不该任性的境遇里,任性且懦弱!她明知道自己是这样一副糟糕的状态,但是她任自己沉溺其中,她听之任之、只知逃避。就像啊——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年轻的歹徒把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从树林里窜出来,一把挟持了王丽丽,她们几个却骑着自行车拼命逃跑,将她们朝夕相处的伙伴连同她尖利的呼救声丢在身后的黑夜里。“你们就这样走了啊?”“你们就这样走了啊?”……嗯。

如果老爷爷在天有灵,一定对她失望透顶了!她这个让家门蒙羞的人!

她又伏在桌上哭了一场。

温度上来了,房间里开始变得闷热——她们住在顶层,太阳早早把屋顶晒透了。身上又开始往外冒汗。这种天气,连一心悲伤都成了奢望。家里这时候更热吧,北山上树少,他们待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吧。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看书、敲字、备课,做什么都比现在这幅样子好。可是她不想,只想任性。她打开空调,将温度调到二十五度,一身的汗很快凉透了,身上冷出一层鸡皮疙瘩。她又坐在那儿弹琴。

什么都在变!什么都会变!她想,原本有的就不多,还要让她再失去!

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对比呢?她又想。

得到、失去;快乐、痛苦;幸福、不幸;非凡、平凡;年轻、老迈;贫富、贵贱、生死……将希望送上门来,又让失望守株待兔。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沮丧。心碎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可供依偎的肩膀。

是从什么手开始的呢,开始不相信——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会带给自己幸福,也不相信自己能得到幸福,更无法相信自己能给别人带来幸福。

琴声走调了。她准备调音。从抽屉里翻出调音器,装好电池,夹在琴上,推开开关。显示屏上没有反应。电池装反了?作为一个学了许多年物理化学的理科生,她却老分不清电池正负极,每回装电池都要经历数次调试。她将电池扣下来,反过来,重新装上,调音器仍然没有反应。又捣鼓了一阵子,她沮丧地发现,电池可能没电了,于是只好试着自己调。A……E……C……G……总是调不好。她看自己的手,反面青筋暴露、正面纹理缭乱;她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用力、再用力,握紧、再握紧,指甲戳进掌心,是一种没有伤害感的痛,她闭上眼睛,体会着指尖下单调得好像只是在向一个学字儿童展示什么叫做“痛”的感觉,心想:这样的一双手,能抓住什么呢?这样的一个人,又配得到什么?

窗外噪音突然变大:汽笛、喇叭、说笑、游街小贩的叫卖……

时间不会为你停止,连你自己都没有停止,你看中的一切,终将从你这双缺少力量的手里流失。

该怎么办呢,杨青松?你该怎么办?

写?

写什么啊、脑子里空成这样!

想。

于是她抱着琴,坐在那儿想她的爷爷,试图从广袤的记忆的荒漠里将有关于爷爷的记忆收集起来,除了表面散落的,还有已经沉埋于记忆的厚重沙尘底下的,以及那些不知遗落在哪里的。想到傍晚,躁郁冷透了,肚子叫起来。她匆匆下楼吃了个饭,回来打开电脑,准备着手写。要写,就一定要有个章法。写作已经有些时日了,她知道要长久地写下去、完整地写出一部作品来,条条框框的东西必须有,什么写作目的、文章框架、行文风格,必须有。她很快确定了自己的写作方向:记录,按照爷爷的生平简单记录,只为让自己不忘记。想了快一天了,太多话像洪水汇到闸口,单等她落笔开闸。她开始敲字:

爷爷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乡下老人,于1933年出生于苏北(江苏北部)最北部的一个小山村,往西翻过一丛小山与山东临沂接壤,往东越过村东小山再去个十几里地便是黄海。小山村的名字叫杨妙音。“杨”,自然是因为村里绝大部分村民都姓杨,倒推几百年同出一祖;“妙音”,则是因为杨姓人的祖宗当年决定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时候南边几里开外有一座寺妙音寺——妙音寺周围的几个村子都以“姓氏+寺名”这样的方式命名:周妙音、张妙音、刘妙音、于妙音、井妙音、时妙音,算上杨妙音,统共七个“妙音村”——地利人和,通过这种祖国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小村庄最常用的命名方式,爷爷的小村子就成了“杨妙音村”。可惜啊,岁月流逝、沧海桑田,当年的妙音寺已经毁于无形,连个地基都不剩了,只有这六个小村子还以这样的方式默默铭记着它。爷爷出生之前生身母亲周氏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又因为生爷爷伤了身子,没几年就过世了;后来太爷爷继娶于氏,没再生养。在那个家家户户都有数个孩子的年代里,爷爷却是家里的独苗——原先有个姐姐的,不到十岁的时候死于伤寒。这样的他,如果放在现代,或者放在当时的有钱人家,一定会得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宠爱,然而,很不幸,爷爷生在了一贫如洗的太爷爷家。太爷爷自己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自顾不暇,更无心逗弄儿子;继母于氏倒是个慈善的人,奈何一来要照顾太爷爷、二来要承担农活的繁重,也没有多少精力照顾爷爷。因此,爷爷很小的时候就独立了。

…………

爷爷顾身给地主家放牛的时候学认字、写字的。那时候,太爷爷——

隐隐约约记得那时候太爷爷已经去世了,可是将将要敲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又不确定了,于是打电话问妈妈。

妈妈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不干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想问一问。”

“莫也吧?好像还没死,你太爷爷八分是在你爷爷十来岁的时候去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你太爷爷早死好些年了。要不然你问问你爸爸吧,我估计你爸爸也记不清了。”

“嗯。”

所以,太爷爷已经在知他旧事的亲人那里变成了遥远之地的一团雾。

曾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去了几十年,不过是雨季的夜里又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雨。有什么意思。

她没有问父亲。她跳过了太爷爷去世时间的问题,接着往下写——

爷爷学习认字写字的过程很励志:他把牛橛子插在河摊上,趴在私塾的窗户上看先生教学生写字——先生正是村里学问最大的银爷爷——一边看一边在手心里描画,然后跑到河滩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他喜欢捡带字的纸片,学上面的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他又开始偷学打算盘……

写到停手,已过了晚上十一点钟,她所知的爷爷的生平点滴,化成了九页纸、一万一千三百二十六个字。她缓缓拖动文档右侧的下拉条,将这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惊讶与悲伤混合的情绪如林雾初升:不,不可能这样少!在她心里,爷爷怎么可能只有九页纸?她开始从头浏览,四处找补……凌晨两点多。大脑转不动了。她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牙齿开始打架。这时她才发现还空调还开着,连忙关了。感觉还是冷的,身上却在出火——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感冒了,于是咬咬牙,关闭电脑、熄灯上床。很快睡着了,又很快醒来——睡意来去的瞬间如灵魂附体;她醒来了,感觉整个人入坠火海,流出来的泪都是滚烫的,口鼻变成了出火筒。她以为自己要被烧傻了。

烧傻了好,烧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好个屁啊!要真傻了,你家人过来领你,看见你的小破屋、看见你不正常的样子,还不把他们的脸给丢尽了!还有你那些同学、老师,他们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却突然得知你傻了,傻在一个乱糟糟的小出租屋里,像一团废纸、像一团垃圾,他们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在背后议论你的家人?!你还会以某种最讽刺的形象出现在报纸上、网络上,到时候,你和你的家人就会成为全国人民的笑话。

好难受啊!身上痛!心里痛!痛啊——

——我发烧了,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

“未名陌生人”:吃药了么?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不行,我没有医保卡

“未名陌生人”:这时候就别管什么钱不钱了!你没有我有,缺多少我给你凑!

她咬着毯子呜呜哭起来。

——我先抗抗试试,别担心,实在不行去医院。

“未名陌生人”:亲爱的,会没事的!你前两天还安慰我呢,我那么严重的失眠现在不也好多了。多喝水!多跑几趟洗手间,对退烧很管用。三年前我刚到北京,住地下室,有一天晚上高烧40度,也是没钱去医院,只好猛喝水,洗手间不知跑了多少趟,第二天一早烧就退了。多给自己一些积极的暗示,别往坏处想。

嗯!傻不了,一定傻不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要让父母和奶奶享福,要给他们长脸、给老爷爷张脸,还要带着一身荣耀回你的小村、还要去看何老师,还想读书、学习、写爷爷的事,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人,还有你自己……你看,这么多的事等着你去做,你怎么能傻?一定不能傻!

迷糊之中,旧事又上心头——

那时五岁,还跟在父母身边,住在小兴安岭那边一个叫椟柿沟的小村子。有天半夜她忽然烧得不省人事,父亲拍开二伯父家的门,叫二伯父开着他家四轮车带他们去镇上小诊所。从椟柿沟到镇上要开好长一段荒山路,那段路无人整修,一下雨就被变得泥泞不堪。二伯父跟父亲说:“前面怕是要打兀噜啊。”父亲说:“绕路指定来不及了,莫管他孬的好的,听天由命!俺二哥你成管往前开。”“我嘴上叫你二大爷成管开,心里一直在打鼓:那段路下了雨车打兀噜基本没跑的,头一天才下一场大雨啊!我和你二大爷两人吓得来,结果车到那里出出(出出,苏北方言,形容快速行进的样子)过去了,一点事也没有。到了镇上,人医生一看叹了一口气,说多亏你家人丁旺,不然再晚来五分钟这小丫头就没救了。”——当年母亲在东北得了出血热陷入昏迷,送到小诊所时医生也说“再晚五分钟就不行了”。

——行,我听你的,一定会没事的!

“未名我生人”:嗯,感觉不对了,一定去医院啊!钱不够我给你转!

——放心吧!你赶紧睡,我去烧水喝了。

她不敢再聊,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还不知道要拉着人家聊多久,但是她不能那样自私——她是编辑,晚上写稿到很晚,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她不能那样自私。她凭着“一定不会傻”的信念,挣扎着坐起来,烧水、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洗手间跑了一趟又一趟。神思逐渐飘散,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做了梦。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忽然发了大水,浑黄地卷着波涛,从地平线上迅猛地冲过来。所有人都在慌乱地张着胳膊尖叫逃散。她蹭蹭蹭地爬上一棵大杨树,心里庆幸道:还好小时候学过爬树!听见有人在底下大喊,“拉我一把”。她低头瞧去:咦,竟然是她!等洪水退了,得赶紧向袁华她们炫耀,就说自己看到了大明星。她向下探着身子伸手去拉,眼看着就要摸到大明星的手了,一个浪头打过来,顿时扑倒了她和她的大杨树。洪水里,她像只葫芦瓢似的沉浮着,呼喊挣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树枝,喘息之间,许多人从身边飘过去。她看到了袁华,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袁华就抱着她的木头飘远了;看到了佳凌和雷晴,她俩有说有笑地站在远处的一条船上,她惊讶得连呼救都忘了:她俩怎么会在一起?飘来一只大塑料桶,她惊喜地挣扎着往那边游,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正好被水冲得装在上面,顺势一翻身,抱着塑料桶远去了。她感到自己开始下沉——洪水怎么这么热啊!她想;紧接着又想,难道不是在洪水里,而是在一只烧着火的大铁锅里?她惊恐地想。

渴醒的时候天光淡青,脑袋里木涨涨的,视野里还有梦里那种凌乱沉浮的暗影。她理了一回头绪,确定佳凌和雷晴的确不可能有交集。带着梦到最后发现真相的惊惧感,她摸了摸额头,发现额头上不那么烫了,顿时喜出泪来;力气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驱动着她爬到床头,将昨天剩的半杯水一气灌下去。还是觉得渴,走去客厅,用电水壶灌了一壶水拿到房间里烧。盘腿坐在床沿上,披着毯子等待水开。水烧得嗤嗤响。她盯着壶嘴出冒出来的热气看得出神。一缕热气绵延不绝,似乎能看一辈子。还好,没有洪水,也没有坠落;但是漂流,想到“漂流”二字,就想起了睡梦中在洪水里挣扎着寻找依托的情形,忽而感觉时间过得好慢!时间在什么时候过得最慢?在等待痛苦过去的时候。她决定无论如何不再想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烧好水,倒了一杯搁在写字台上晾着。撩开窗帘。入目处尽是楼宇的巨影,将凌晨夜色下的城市变成一片暗黑森林。LED广告牌的霓虹灯稀疏地散布在城市四方。城市的天空缺少星星,城市的大地就亮起千万盏霓虹,只是城里人太忙了,无暇欣赏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美;或者他们对这一切太司空见惯了,看到麻木——他们心中牵挂着的是某个遥远之地的漫天繁星。

星星!现在北山上一定满天繁星吧!像小时候躺在南平房顶上、躺在打谷场的窝棚里、躺在铺在巷子里的灯草席子上看到的那一天繁星,一颗颗那么小、一天星那么多,能看几颗呢?看的不过是一天辽阔以及辽阔之中最引人瞩目的那几颗:夏天看银河边的牛郎星和织女星,秋天看北天的勺子星,冬天看南天沿的三星,春天看日落黄昏时的西天太白星,也不过是比别的星星亮一些、大一点的小白点,因为有了故事就变成了焦点。

渴望去到某个璀璨的星空下时到底在渴望什么呢?是那一天细碎的光点?是那一幅辽阔无垠的浩瀚?是那里的陌生与神秘?还是因为处所的遥远与陌生可以让人不计过往、不再悲伤?心之所向的永远都在远方,比如梦想与回忆里的故人情;到达了,远方便不再是远方了,心里就会重新装着另外一个远方。就像夸父追日一样,永远没有尽头。可是,她这个刚砌启程都没走几步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远方呢?

她又喝光了一杯水,坐了一阵子,脑袋里时而空白时而纷乱。在大脑又转换到空白状态时,她蒙蒙地熄了灯,爬上床。身上原本就存着火气,又喝了热水,整个人简直成了一只大火炉,到处都在冒汗,到处都黏腻,到处都是汗臭味。但是她不敢再折腾自己,用毯子将自己整个裹起来,只露出鼻孔——她不能不呼吸啊!她得让自己捂出汗来。在她的家乡,人们相信感冒的人捂出汗烧就能退、感冒就能好。

真不喜欢夏天啊!

前几年还没有这种感觉。前几年如果问她一年四季最讨厌哪个季节,她会说“一年四季各有特点,哪一个都不讨厌”。尽管在四季里她对夏天的喜欢最少,但至少还算喜欢:夏天可以穿裙子、可以露出“大长腿”、可以吃雪糕、看荷花,还可以放暑假;身上出了汗非但不臭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幽香。少女时代,她喜欢夏天,喜欢如今讨厌的关于夏天的大部分细节。现在,她不喜欢夏天,非常不喜欢,但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夏天不夏天的问题。

脑袋疼、喉咙疼、身子底下细细密密地刺痛。她恨不得立刻跑去浴室冲一个冷水澡,但是现在还不能——阮真和王婷比她睡得还浅,极有可能被洗澡的声音吵醒。只好开空调。她不喜欢开空调,因为她老是觉得空调制造出来的冷气吹着不自然。她屋里这台空调也不知装了多少年了,噪音大、异味大,方方面面都让人不舒服。况且,这场感冒就源于她肆无忌惮的吹空调。她按下遥控器的开关,“叮”地一声,空调像老人叹气似的“噗”地吐出一股带着怪味的风,一片水珠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她连忙伸手挡在脸上,可是已经晚了——还是有几滴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将温度调到28度。

摸来手机看时间:5:47。

起身又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了。

她打开窗户,施工的噪音、车辆的噪音随着热浪一起灌进来。夜色将消未消,青冥的天色里没有樱桃树、没有叶尖缀着露珠的竹子、也没有梦一样游荡着的晨雾。空旷的马路像一条干枯的河床。几个头戴橙色安全帽的工人从白色的工地围墙里走出来,沿着墙根往南走去了。在她的家乡,五点多其实并不算太早:有走读生的人家,母亲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养猪的已经喂完了这天的第一顿猪食;更多人这时候已经在地里了,早晨凉快,农人们要趁着这个时候多干活。就算在冬天,五点多外头还是全黑,这也也不算早了。曾经有许多个冬天的许多个这样的时刻,她睡得脸上发烧,迷迷糊糊地听到一种清脆的敲击声:当——当——当——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那是村里的壮劳力在东山石塘里采石的声音。这时她还会听到脚步声,轻轻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床边停止。她心里面一阵紧张,想着:天怎么能么快就亮了!她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拧着眉毛使劲儿往被窝里缩,却感到温热的气息氤氲到脸上,被角被人掀开,脖子上凉哇哇的一片,母亲的声音带着细密的小毛茬痒痒地骚着她耳朵里的绒毛:起来吃饭了,要迟到了——母亲可真烦人呐,又在催人起床了。在外间日光顶管“嗡嗡”的低鸣声里,她皱眉闭眼地往身上套衣服,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气。走出去的时候,堂屋正中,四方的小木桌上已经盛好了三碗饭;她和二妹、小弟一人在桌子一边坐了,端起碗朝嘴里扒饭。南边的灶房里传来木柴在灶膛里被火烧得炸裂的噼啪声。在起床到听到木柴声的极短的时间里,她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五味杂陈”。她被母亲叫起来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母亲好烦啊,天天在人睡得香的时候把人叫醒了;她看到桌上盛好的饭,心里面又暗暗地为自己刚刚那样想母亲感到内疚;她听了到了木柴声,内疚准化为心疼,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想着等“隔门”长大了——她们那边的方言里对“以后”的说法是“隔门”——一定不再让母亲起这么早为她们做饭了,也不再让母亲喂猪了;等看到母亲挑着两桶猪食在黑蒙蒙的天光里往大门外走的背影,她心里惭愧更甚,头都要埋到饭碗里了。

妈妈这会儿应该在在菜园里拔草摘菜,或者站在大门口、隔着一段距离和邻居家的大娘说话。母亲在村里人缘好,大家都愿意和她说话。可惜她不是个好女儿。

天热得真快。脖子上开始一跳一跳地刺痒,就跟着了痱子似的。坏了!空调还开着呢!她心里一惊,赶紧关上窗户。

——亲,喝了一夜的水,烧果然退了。你安心工作,谢谢昨夜那番话!

哎呀!不能这个时候发!她还在睡觉呢!刚打算撤回消息,“未名陌生人”的消息发过来:

——太好了!今天出去买点药备在家里,在遇到这种事可不能硬撑着啊!钱没了可以再赚,我可不想失去一个这么好的笔友!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脉脉温情柔软地在心中铺展,

——好

又一次“秒回”!会不会她昨夜根本就没睡、一直等她的消息到现在?她越想越愧疚,决定以后再出现这种事就不跟她说了。

再醒来时就是七点多了。房间外门声、脚步声一遍遍地响。阮真做什么呢?她想。昨夜醒了三次,精力几乎熬干了。她挣扎着下了床,又喝光了一整杯水。目光落在电水壶上,心道:坏了,阮真不会找电水壶呢吧!连忙拿着电水壶走出房间,看到阮真房间的门敞开着,木地板上放着一只敞作两半的紫色行李箱,里面叠着几件衣服,常背的黑色皮革双肩包就在床头。阮真要回家?她想。将电水壶放到搁在王婷房间外面的底座上。

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阮真从里面走出来,跟她说了声“早”。

“你也要回家啊?”

“是啊,终于放假了。本来想着出去玩几天,结果昨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爸想让我回去了。哎,我爸今年身体很不好,心理比较脆弱,让回就回吧。”

“回去挺好的!不过怎么走这么早啊?去你们那儿的车不是挺多的么?”

“回去赶早饭!”阮真说着拖着箱子走了。

回去赶早饭!赶早饭!家住得近真好。

但是她只有羡慕的分。她的家在距离南京四百多公里的一座苏北小城最北边的镇子里,除非自己开车,否则没有哪种方案能让她赶早饭。当然,早饭赶不赶的没什么意义,因为她现在压根回都不敢回。

小松啊,怎么还没走啊?

这么大的人了,得好好找个对象子了。

守礼家的孙女子天天待窝在家里不出来,也不知干什么的。

上学上傻了。

……

从第一次去外地求学开始直到三月份那次狼狈的逃离,她对家乡的心意从未改变:回乡时恨不得立马飞回去,离开时又总是后悔没买晚点的票,可是家乡却已不肯再容纳她了。大城市里的孩子出走了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小地方的孩子一旦走出去,若非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家乡就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回去了。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谁发明的这些破词!

家里的早饭这时候早该端上饭桌了吧!肯定有咸菜粥和辣椒炒鸡蛋——这个时节,母亲最爱将小青菜下到粥里面,配上从自家菜园里拧出来的朝天椒炒的草鸡蛋——还有丝瓜,一定有丝瓜,也不知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种丝瓜——墙头上爬着、废旧电线上缠着、连草垛都被丝瓜占领了,任凭她们姐弟三个如何抱怨丝瓜难吃,依然如故。

屋子里再一次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看看这里、看看哪里,一时有些茫然。

不就感个冒么,矫情什么,她频频冷笑。揣上手机钥匙,下楼买早餐、买药。回到小房间里,忍着胃里的恶心将一杯清水、两个包子塞进肚子里。过了半小时一小时的又吃了药。半夜里烧的水喝完了,重新烧了一壶,五分钟不到水就开了;她用两只杯子将一杯水倒腾得不那么热了,咕嘟咕嘟喝光了,又倒了一杯放在桌子上晾着。身上被激出一层细汗,腿更绵软了,只想倒床不起。

如果你躺下了,你很可能会睡着,一睡不知要睡多久,这一天就算白过了——她告诫自己,环顾一圈:尤克里里倚墙而立、书垛在窗台床脚、两只三公斤重的黑色哑铃横卧在地上——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她雄心壮志的残次品。

当初觉得生活无聊,该有一样能打发时间的才艺傍身,于是买了尤克里里,一支曲子、一支曲子……一年、两年……将尤克里里从快递包括里拆出来的时候,脑海之中她已经阳光灿烂地抱着尤克里里坐在草地上弹唱了;当初列了书单,一个月至少看三本书,看着那张长长的年度书单,那些书仿佛已经全装进肚子里了;当初决定要锻炼出一副好身材……

她决定写作,可是当她把手搭在键盘上的时候,大脑里立刻变得一片空白;她试图思索,大脑回以钝痛——这回的钝痛是铺天盖地的,眼睛、鼻子、脸无一幸免;她打算看书,在窗台上和床头上堆着的两处书堆里选,发现没有一本书是不用动脑筋就能看的。最后决定弹琴,她开始弹琴。

来了一条微信消息,一位王姓课程顾问请她带一个学生。她们这么早就上班的么?她想,将丢了手机,想想又捡了回来。她想:算了,带就带吧。回完消息又灌了半杯水,抱了尤克里里重新弹。

打开电脑,空对满眼文字。努力回想爷爷的曾经,脑子里全是碎片式的意象:小山、杨树、黄土路、西小河、石磨、印着铅灰色兰花图案的淡黄信笺、路灯、火车、蓝天、光影、笑、泪、憧憬、迷惘……妈妈的电话响起时她才想起自己昨天太失态,连照例该给家里打电话都忘了。

“你昨天不是没打电话么,我有点惦记,就给你打一个。”

“嗯,我正想给你打呢。”

“你声音怎么变了?感冒了?”

“嗯,有一点,这两天在办公室吹空调冻着了。”“办公室”三个字她轻轻带过,希望妈妈只有一个印象就好,不要真的听进去。

“上班时间带见衣服去,感觉冷了批一批。药吃了没?”

“吃了。”

“实在不行去医院打个针。”

“知道了,妈妈。”

“吃饭了么?”

“吃了。老爷爷一年周还顺利吧?”

“顺利,什么都顺利,就是天太热了,些人急火燥(急火燥,苏北方言,指急忙、赶快)上完坟就走了。”

“没多烧点纸啊?”

“烧的,烧一垛,这下子你老爷爷有钱花了。”

她心里总算得到一些安慰,打算跟母亲说“还有事要忙”了,又听母亲道,

“春娇昨天结婚喽。”

“哦。结呗。”

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被各种婚讯砸皮实了。春娇比她小两岁,家里姐妹六个,她五姐春芳和她同岁,两人小时候玩的特别好。她升上初中,春芳辍学打工了;她升上高中,春芳和打工时遇到的一个男孩子同居了;她升上大学,春芳终于抱着儿子、领着丈夫回来了;现在,她在这里苦恼前程婚姻,春芳的儿子都是大孩子了。想起春芳,这个童年时代最好的玩伴之一,她终于有些动容,脑海里闪现出一副画面:泄洪闸门上的水泥桥墩子上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丑陋的大字:杨春芳,我爱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她们还在上初中,一两年之后吧,春芳就辍学去青岛打工了,然后跟人跑了——跟人跑了是她们那儿的说法,就是指女孩子未经家人同意和男孩恋爱私奔——失去音信好多年。

“春娇对象子(对象子,苏北方言,指男/女朋友)哪里的?”

“东边海沿上的,人都说那小孩家里很有(钱)了,老家有楼,又在青口(县政府所在镇)买楼。接亲那天男方来那些车来,哎呀,可把春娇她妈妈喜毁了。看景那班妇女都说她来时了(苏北方言,指好运气来了)’春娇她妈妈还嘴硬,“昂,俺看还是儿子好,儿子说媳子添丁添口的,闺女就是给人家养的。”人都说‘这个女人呀,嘴上不认输。你家要真是六个儿子,不是六个闺女,你和你老头哭都没地方哭。’她嘴上说‘嗯,要是有个儿子么,俺要饭也甘心’,脸上喜跟朵花似的。”

电话那头母亲啧啧感叹着,语气里充满艳羡之情。她听得惭愧,不由低声道:“对不起啊,老妈,你大闺女让你失望了。”

非但不能让母亲荣耀,还会让她脸上无光。她去看人结婚,必然会被问起儿女婚事——女儿三十岁了,没结婚,也没有对象子,当别人得知母亲那个曾经才名远扬的女儿现在居然落到这种地步,她们会怎么看她、又会怎样在背后议论她?从前,村里人提起春娇家六姐妹,总是颇多鄙夷,什么“不务正业”、“想一出是一出”、“愣子”,她也曾觉得她们可笑,但其实她们才是真正活得洒脱、重情重义的那种人。

呵——,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越读越狭隘、越读越自私、越读越脱离了原本的质朴!

“看来我得加油了,争取快点给你找个好女婿。”她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

“可莫为了应付我们随便找一个啊,还得长住眼,尤其是小孩人品,一定得好。”

“不会随便找的。”

“奥——”母亲声音陡然提升,语气里充满兴奋:“昨天我和小毛妈妈一起赶集拾了一百块钱啊。我钢钢在前边走,小毛他妈妈推洋车子(洋车子,苏北方言,指“自行车”)在后边,突然一下子刮来一股旋风,我一看脚头边什么通红的,下腰拾起来一看,哎压妈来,一百块钱啊!小毛妈妈连声说‘哎呀,你家了今年子要发财了’我一想可不是么,闺女儿子都在外边工作,说不定你和你弟弟老板要给你们涨工资了。”

“可能吧。”妈妈,我没有老板!呵——

母亲说起其他事:旱情啦、庄稼长势啦、谁家的猪下了小猪……一件一件,小河淌水似的。思绪在母亲的话里忽明忽暗地沉浮,恍惚回到家中,和母亲并肩坐在火炕上,背靠山墙,一边嗑瓜子一边听母亲说些家长里短的事。那时还是学生,现实无忧、前途无虑,心态轻松潇洒,和母亲说起话来插科打诨、颇为幽默;现在心中时时装着事情,还有在她们看来天大的事情瞒着他们,心态早已不复当初。似乎就在最近几年,身边的变故突然变多,一桩桩、一件件,无不生离死别、触目惊心。难道年龄已经大到开始留意这种事、开始关注人生中那些彻底的诀别而非年轻时关注的那种离别?不是开始在意,而是已经到了开始真正失去的年纪。

她鼻子一酸,声音颤颤地叫了声“妈妈”。

母亲连忙紧张道:“怎么了?我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啊。”

她:“感冒感的,难受,想睡觉。”

母亲:“要不你先睡一会再去吃饭,实在不行跟你老板请个假去医院看看。”

“行呢,我心里有数。哎呀,说时间有点大了,我先挂了哈。”

“哎,小松,有空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嗯,知道了。”

该给父亲打电话了,她知道的。但是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父亲的电话号码,狠了三回心,还是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恼得攥紧拳头在脑门上锤,懊恼地发出一声呻吟。她拨通弟弟的电话。

“什么事啊大姐?”

“没事啊,时间长没给你打电话了,想跟你说说话呗。”

“我现在在办公室呢,晚上回去打给你吧。”

“行,那你忙啵。”

“我挂了哈。”

“嗯。”

弟弟挂了电话。

她家,两父母、三姐弟,一共五口人,谁先挂电话早已形成惯例:她和弟弟与家人通话,她们两姐弟一般是先挂电话的那一方,但是她又比弟弟先挂电话的次数多一点:当弟弟说了父亲不爱听的,比如,父亲劝他戒烟他东拉西扯一大堆,父亲电话一掐便不再理他,但是和她这个大女儿通话时,无论她说了什么,父亲都不会如此;最后挂电话的通常是母亲,无论对方是她们三姐弟还是父亲。她曾多次亲眼过母亲接完弟弟电话之后的情形:得到的是令她安息的消息,她一脸满足,喜得像过年似的,略厚的嘴唇咧开着,露出一口稀疏整齐的牙齿;喜滋滋地哼起一首名为“摘石榴”的老歌:一摘石榴想呀么想阿哥呀……得到不太好的消息,愁云一整天都会笼在她的脸上,她拧着眉头,干活时隔一会儿便要念叨“也不知道你弟弟怎样了”。

以迷茫为名,将自己封闭在十平米的小空间,不考虑恋爱结婚、家族荣耀、父母养老,连给父亲打个电话都不敢!她怎么狭隘成这样了?只图自己省事儿、只顾自己痛快!一直在心里鄙视这个社会的现实、自私、冷漠,自己还不是一样,早已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自私的人!

怪谁呢?怪你的学校没有教你么?怪你一个人生活太久、以自己为中心太久?怪这个社会将冷漠与自私传染给你?怪这个社会给你的压力太大让你不得不自私?怪时代不同了?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春娇,春娇——

春娇家就在她家后面,家里有姊妹六个,从大到小分别名为春桃、春花、春燕、春草、春芳、春娇。春娇还有一个小名,叫招弟,“春娇”是他们这些小孩子叫的,大人们惯叫她“招弟”——除了“招弟”,她的村子里还有“迎弟”、“带弟”、“来弟”,寓意如何不言自明。春娇爹娘一直想要个儿子,春娇娘却连生了六个女儿,这让她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并十分担心百年之后养老送终的问题,为此,她耿耿于怀、愤愤不平,不但不喜欢自己家生女儿这个事实,连带着别人家生女儿她也有意见。当年,她还和她家五闺女春芳很要好的时候,经常听到春娇娘在饭桌上这样数落女儿,

“你一个个的,都是白眼狼,隔明都成人家人了,疼也白疼……”

……

是的,疼也白疼!父亲那样疼你,砸锅卖铁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现在还不是连个电话都不想给他打!果然是白眼狼!

然而,春娇家六姐妹后来都没有变成白眼狼。春桃结婚多年又离婚,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年年外出打工,生活过得艰难,逢年过节却不忘给父母寄钱寄物;春花一家在外奔波打工,多次陷入转销,几乎倾家荡产,没有累及娘家;春燕读到高中就辍学了,之后嫁人生子,是镇上一家私人幼儿园的代课老师,日子还算顺遂,时常买些吃喝接济娘家;春草被选定给二老养老送终,找了个外地的倒插门女婿,女婿勤快,闲时外出打工、农忙时回来收割,侍奉二老很上心;春芳因为私奔的事和娘家失联好多年,后来带着丈夫儿子回来了,年年带着礼品上门年年被拒,也不知被决绝了多少年,终于将爹娘心里的坚冰融化了;春娇打工打得早,给家人买东西、寄钱很大方,村里人一边议论她的感情问题一边啧啧感叹她的孝顺。杨守山这一大家子啊,日子过得皱皱巴巴、别别扭扭,却带着一股子犟牛似的劲,憨直地往前闯,好像什么流言也不在乎似的。

春娇家的六姐妹各个性格鲜明、目标明确:老大一心享受生活,老二最爱穿衣打扮,老三倒腾着要开一座好幼儿园,老四成天想着如何让庄稼收成更多,老五喜欢吃和自由,老六把男人的爱当成一切。姐妹六个就像坐在一辆破车里、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颠簸、一路欢歌。现在谁还敢嘲笑她们呢?

奥,倒也有:聪聪妈妈坐在她家杨树下,瞧见春娇大大扛着锄头从巷子里冒出来,要去南边菜园里锄草。聪聪妈妈大声和他打招呼,然后凑近母亲小声说:“你说他家一家人怎能有意思的吭!老一辈想儿子想难受,结果生了六个闺女;小一辈想要闺女,结果五个闺女家家都生两个儿子,也奇了怪了吭!我看呀,春娇隔明了也是个生儿子的料!”

呵——,的确奇了怪了!小小的一个小村子,竟有那么多怪事异闻,比如,那么多二三十岁的小光棍晃来晃去不着调;再比如这几年的她:一个小丫头,这么大不结婚,还想着学这学那、考这试那试。没有梦想,却不敢承认,反而通过各种方式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梦想的人。没有梦想,何来坚持?所以才会如此脆弱,随波逐流、容易动摇。承认吧,杨青山,你本根就是一个谈不上有梦想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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