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客院,王月君正在塘桥边缓缓散步。
花太平当然不会怠慢王月君,给王月君安排的当然是花家最好的院落、最好的屋宇、最好的房间。
这客院中有假山、有池水、有树盖、有莺歌,完全不输于官家的园林。甚至不禁让王月君有了一种回到了自己还在齐王府当郡主时的错觉。
但相比王府的园林,这客院唯一少了一种物事,那就是花。
并不是现在未到开花之季,也不是家仆将花修剪除去,而是万花庄庭院所种的,本就都是不会开花的树。
昔年江南万梅庄名震天下,庄院中数万飞梅亦被誉为“江南雪”,如今这万花庄亦在江南、亦有“天下第一庄”之名,庄院中却连半朵飞花都没有,这倒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但这件事其实并不奇怪。
因为万梅庄的“梅”虽是梅花的“梅”,万花庄的“花”却本就不是梅花的“花”。
万花庄的“花”,是“花钱”的“花”。
金银万石任君花。
……
最好的东西,通常也是最复杂、最繁琐的东西。
如果你并不觉得复杂、繁琐,那只不过是有人把麻烦的地方都给解决掉了。
万花庄最好的浴堂中有最名贵的香精、有最滋润的甘泉,甚至连庄院中没有的瓣瓣飞花,在浴堂里都能寻见。
但倘若你当真想要享受一次这“最好”的洗浴,你至少需要三个丫鬟帮你换水、三个丫鬟帮你洗身、之后再要三个丫鬟帮你更衣。
对于平日的万花庄来说,使唤九个丫鬟来服侍也算不上什么,但在今日的情形下,你就算想找到一个能服侍人的丫鬟也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白卯儿什么也没能享受到,却花上了比平日多上三倍的时间来洗这个浴。
……
白卯儿从浴堂中出来的时候,王月君仍在塘桥边散步。
但王月君显然不是在观赏这池塘、这石桥、以及这客院内的任何风景。因为白卯儿一走到她的身边,她便立即迎了上去。
她就是在这等白卯儿的。
“终于出来了。”王月君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也在浴池里睡着了。”
王月君会说这个“也”字,正是因为她二人今早来到花家的时候,便曾将睡在浴池里的花家小表妹给捞出来过。
不过王月君倒也不是害怕白卯儿也着了贼人的道,以捣药为名的白卯儿,若说天下能有人将他迷倒在浴池里,那才是不可思议之事,
只是王月君三人彻夜行舟,一来到花家又遇上了这等大事,此时已有一日半未曾休息,就算有人能迷倒白卯儿是绝无可能,但白卯儿自己在浴池中睡着,那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但白卯儿显然不想再去回想这件事,不禁苦笑的说道:“大姐你就别提了。早知道要一个人烧水灌满那么大个浴池,我就和大姐一样,不选这个浴堂了。”
“卯儿辛苦了。”王月君却微笑着说道。
王月君会选一个“不那么好”的浴池,显然她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但她不提前提点白卯儿,则是因为她想要白卯儿自己体会其中的道理了。
于是王月君也不再跟白卯儿继续聊这浴池之事,又立即问道:“小刚已经睡着了吗?”
卯儿点了点头,笑骂道:“是啊,那个笨蛋好像是一进到房间就倒头便睡,莫说洗浴,连寝衣都没更换,当真是够邋遢的了。”
王月君摇了摇头,又微笑说道:“他昨夜整夜摇船,今日还独自做好这么多人的饭菜,当是比我二人辛苦的多。他如此劳累,也怪他不得。”
卯儿撅了撅嘴,不服气的说道:“大姐只疼他辛苦,就不疼我辛苦。昨夜摇船是他比较卖力,但今日我替这庄中百余人把脉看诊,可不比他轻松。”
“好好好,你俩都辛苦、都辛苦。”王月君抚摸着卯儿的头,目光中充满了怜爱之色。
“这还差不多。”卯儿把头埋在大姐怀中撒娇道。二人间哪还有主仆的模样,若不看二人年龄,倒像是一个本在责怪母亲偏心弟弟的女儿,又得到了母亲的安抚。
王月君由着卯儿的性子,任卯儿在自己怀中撒了一回娇。但待卯儿一起身,她便改了心情,立即正色问道:“卯儿,你今日替庄中所有昏迷之人看诊,都是一般的状况吗?”
卯儿也知如今情形诡异,并不是该继续撒娇的时候。而她跟着王月君多年,当然也知大姐会有这么一问的原因,立即点头答道:“不错,虽然其中或有些细微差别,但也都是大同小异,当是中了同一种迷药,更不会是有人在假装中毒。”
白卯儿说到此处,忽然又摇了摇头,补充道:“不过这‘中毒’一词其实并不妥当,真要说来,这药非但不是毒,反倒对人有些好处。”
“好处?”王月君颇为惊奇的问道。
白卯儿并没有直接回答王月君的问题,却反问道:“大姐本是皇亲,想必知道‘熏香’一物吧?”
王月君点了点头,回答道:“不错,熏香一物,多由名贵香精制成,平日做成香囊佩戴于身,可祛病养生,寝时焚于室中,更有助眠解乏之功效。”她顿了顿,又有些难过的说道:“母亲生前多病,夜间往往难以入睡,每日便需焚熏香助眠。”
王月君幼年丧母,齐王妃过世之时,白卯儿甚至都尚未出生。但卯儿既自幼便为王府仆童,当然也知道此事。
白卯儿见自己不小心勾起大姐伤心往事,赶忙抢过话头,继续说道:“正是,花府中人所中迷药,其药理便与熏香相同,只是药性较寻常熏香强上百倍,自是惹得花府众人长睡不醒,但熏香既对人有益无害,众人除死睡之外,其祛病解乏之效,也会更加明显。”
她苦笑了笑,又接着道:“正如大姐所言,这熏香虽可由松香、檀香、沉香等不同的香精制成,但这些香精都十分贵重,无论何种熏香,都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东西。而此迷药既较寻常熏香强上百倍,又是够百余人‘使用’的份量,虽说和百万两金子相比还是不值一提,但也是极大的手笔了。”
王月君又点了点头,说道:“确是如此,就算用的只是伤人的普通迷药,能盗走的金子依然能够盗走,贼子又何苦为了被迷倒的人,用上这么贵重的迷药?”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虽未对花庄主明说,却本就不禁有些怀疑此案是庄中之人所为。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这可能性就更大了。”
“因为倘若贼人当真是庄中之人,一来他未必想要伤害其他人,二来必要时他也能对自己下药,混在众人之中。”王月君又补充说道。
“大姐说的是。”白卯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么一大笔金子失窃,四下街坊却未听到半点声响,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是外人所为。”
白卯儿说到此处,却立即又摇了摇头,又说道:“但庄中之人确是都中了迷药。虽说也有大姐所说“事后对自己下药”的可能,但这熏香迷药既然并非毒药,只不过是将人本就有的睡眠欲望给诱发加重罢了,自然也并无解药。倘若贼人当真是庄中之人,他又如何能将众人迷晕,自己却还保持清醒?”
王月君也不禁苦笑了笑,说道:“不错,倘若只是迷晕一两个人的份量,还可以靠屏住呼吸避过,但要一下迷晕一庄子人而不殃及自身,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二人说到此处,便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显是想仔细回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不多时,王月君忽然想起一事,拿出一块饼状物向卯儿问道,“卯儿,你说那熏香可由许多不同之物制成,那你看此物能不能做成熏香?”
“这是何物?”卯儿见此物白中泛黄,看着又极易碎损,她伸手一掰,便掰下一小块。她见大姐询问此物是否能制成熏香,便将此物放到面前嗅了嗅,却又闻不出什么香味,不像是什么香精,便不禁开口问道。
“你可能不常见,但小刚肯定十分熟悉。他给我们做的美味佳肴,里面都少不了这东西。”王月君卖关子的说道。
卯儿更加好奇了,她又嗅了嗅,却仍是嗅不出什么气味,干脆便将此物拿到嘴边舔了一舔,想要尝尝此物的味道——她见大姐说小刚做的美味佳肴里都少不了这东西,想来味道也不会太差,更不必担心此物有什么毒性。
王月君本是想考考卯儿,忽然见卯儿将此物拿到嘴边,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只听“噗”的一声,卯儿立即便喷了出来。
此物虽然无毒,却也不见得比毒药的味道好上多少。特别是对于常年和医药、毒药为伴的白卯儿来说,此物的味道比毒药令她更难以接受。
“好咸、好咸!”只见卯儿一面叫喊,一面去拿桥墩上的茶杯,然后赶忙用茶漱起口来。
原来此物正是粗盐凝成的盐饼,先前王月君同花太平去城东盐行之时,便将这块品相不好、不便售卖的盐饼拿了回来。
白卯儿精通医理药理,当然不会不清楚盐的功效,只是盐之一物太为平常,她既不曾下厨造饭,遇病入药时也是将方子交予小刚来熬煮,因此她自己反倒没当真见过盐的模样、
而她此时闹出这等笑话,倒也算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
“卯儿,对不起、对不起,大姐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干。”王月君拼命道歉道。
“大姐,不是卯儿怪你,可你究竟是怎么胡思乱想,才会把这种咸死人的东西和熏香想到一块的?”卯儿面带责备之色说道。
虽然此事多半得怪在白卯儿自己做事不够精细之上,但认为粗盐可以用来制作熏香的王月君,确也有些让她哭笑不得了。
“大姐、大姐其实也不是当真认为盐可以用来做熏香。”王月君摇了摇头,又不好意思的说道:“就是觉得有件事有些蹊跷罢了。”
王月君生怕再引起什么误会,说完这句,便赶忙将今日在城东盐行得知之事告诉了白卯儿。
“买下一百斤盐,那人是要当饭吃吗?”白卯儿想到自己方才舔上一舔就已被咸个半死,那陌生人竟一下买了一百斤。虽说那人当然不会像她一般把盐直接往嘴里放,还是不禁让她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王月君摇了摇头,说道:“当不当饭吃我不知道。可一个人一下买了一百斤盐,还并非是盐行熟客,总归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是挺的奇怪的,但这盐真做不了熏香,更迷不倒人。”白卯儿苦笑道,“这东西别说让人想睡了,就我刚刚舔那一下子,本来还有些困的,这下全清醒了!”
白卯儿说到这,就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住不说。
王月君也立即明白了卯儿所想,她与卯儿对望了一眼,立即点头说道:“走,快去找花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