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正,吏部尚书,本次殿试的考官之一,王月君在白马寺听到的“洪大人”一称的真正所指之人。
那位先前去找艾严的翰林小吏其实当然是这位张洪正所指使,那位小吏跟艾严所说的“殿试上更加努力”,当然也是指“努力行刺皇帝”这件事。
而安排布置这殿试考场,将答题之笔都换做如此狠毒的暗器,自然也都是这位翰林小吏所为了。
可洪忠分明才是会试主考,张洪正究竟是怎么做到这手“偷梁换柱”,让一干刺客都成为贡士的呢?
这就要从三十五年前的一次会试说起了。
三十五年前,也就是丰平八年之时,当时皇帝还是当今天子和王月君的祖父忠武帝王深,那年会试的主考翰林学士罗进,在七年来的三次会试中大量收受贿赂,所选出百余多名的贡士不是他的亲朋好友,就是给了他大笔银子的人。因为殿试通常只排名次,不再有人落榜,所以这几批贡士自然也都成为了进士。
但丰平二年与丰平五年的前两次会试,那罗进还十分收敛,都只是旁人主动给他送银子,他暗中点选,倒还不至于做的太过明显。但两次尝到甜头之后,他在丰平八年这番会试之前,竟教下属主动张罗,直接向所有举子索贿。
要知会试及之后的殿试本就是三年一次,三次会试就要浪费举子九年的光阴,那些前两次本就落榜、此番又无钱行贿依然落榜的举子们,既然知道罗进索贿徇私的真相,自然便联名告起御状来。
那忠武帝和当今皇帝一样,也是个会亲自出题监考的勤政之君,他本就在纳闷,为何接连三番殿试,都不见什么大才之人,见到这御状,自是龙颜大怒,非但将罗进抄家问斩,这七年来的百余名进士,大多也都被除去功名、贬为庶人。
那忠武帝为防之后再出现罗进这样的主考,便制定了一个规矩,以后会试的答卷之上,休说考子姓名不得落在卷上,就连能够暗示身份的暗号也不得有。惟一能辨别答卷归属的记号,则由吏部准备。众考子在考第一场之前,从吏部官吏手中抽取并做好登记,在作答之时,考子便只能在答卷上落填抽中的记号。
于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虽是洪忠,其实洪忠在评卷点选时并不知每张答卷归属何人,直至他点选完成,再将答卷全带到吏部,靠着张洪正手中那张先前登记好的“对应表”,二人一道将记号与考子姓名一一核对,这才能够知道每个中选者分别是谁。
本来考中贡士的举子,之后都需要吏部做好记录,让吏部与翰林院相互监督,倒也能节省许多工夫。如此规制,洪忠在点选时连每张卷子是谁的都不知道,当然也不可能故意选中刺客。
可若说洪忠无法先将刺客选中,那张洪正又是如何瞒着洪忠,偷偷选中刺客的呢?
原来此事还是落在翰林院的那个奸细小吏之上,洪忠点选完卷子,自然会要小吏将卷子收好,这小吏便偷偷将中选之卷上面的记号全部告诉了张洪正。待洪忠第二日带着卷子,去吏部与张洪正一道核对中选之人时,张洪正拿出来的那张“对应表”,却已经是他连夜伪造出来的了。
于是中选之人便悉数成了张洪正一伙人事先安排好的刺客,而作为主考官的洪忠,却反倒被蒙在了鼓里。
或许那个奸细小吏在艾书生面前并未完全说谎,洪忠是当真看重“艾严的文章”,只是那个文章,其实压根就不是艾严所写的罢了。
……
那皇帝听得王月君解释完此事,那锐利的目光自然也从洪忠看向了张洪正。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那张洪正却不像方才不知该怎么辩解的洪忠那般,不等皇帝下令拿他,便指着王月君张口说道。
王月君还没回应,岂知那皇帝便抢着怒道:“什么,张洪正!你竟敢说朕的堂姐是血口喷人?”他恶狠狠瞪了那张洪正一眼,又十分恼怒的说道:“你可知朕的堂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若她都会冤枉人,那天底下就没有人不会冤枉人了!”
“可、可陛下,会不会、会不会是这位、这位郡主娘……娘……娘……娘……是这位王大人弄错了。”那张洪正结结巴巴的说道。
这张洪正久居朝堂,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当然也只听说圣上这位堂姐的身世,却不知道王月君在江湖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了。只是他见圣上对王月君如此袒护,自然也不敢再用“你”字直呼王月君,他本想称王月君为“郡主娘娘”,可话到嘴边,这才想起依王月君现在的身份,连皇帝都已不能再称其为“皇姐”,他当然更不能如此称呼。但他先朝着王月君喊“娘”喊了半日,却又想了个什么“王大人”的称呼,说来倒也是可笑之极了。
只是那皇帝也没心思管这张洪正的称呼可笑不可笑,他脸色更怒,接着喝问道:“张洪正!朕方才才问过你,你可知朕的堂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若说她都会弄错事,那天底下就没有人不会弄错事了!”
“这、这,我、我……”这张洪正虽确是此案的主谋之一,但此时王月君所言大多也只是推论,至少还没有决定性证据,他当然也不能这样便招供了。只是他见皇帝竟如此偏袒王月君,要想说些辩驳的话,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王月君却忽然摇了摇头,微笑着向着皇帝说道:“陛下如此信任月君、月君自是十分感激,但若是没有决定性证据,确也难教旁人心服,陛下对月君的信任,在外人看来,岂不成了偏袒堂姐的昏君了?”
那皇帝愣了愣,这才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堂姐向来不会冤枉人、弄错事,正是因为堂姐讲求证据确凿,朕如此不容这张洪正辩白,说来倒是朕忘了‘堂姐是个怎样的人物’了。”他说完这句,又目光如锋,瞪着那张洪正说道:“好吧,你这逆贼还有何话可说,快快说出来,好教朕的堂姐驳得你无话可说。”
那张洪正赶忙指着洪忠说道:“若说有奸细,那洪大人也可能事先在我吏部安插了奸细,也许是他的奸细事先告知他每个人的代表记号,他便可以事先选好刺客的卷子了!”
这张洪正既然本就想好要归罪于洪忠,自然早便想好了这套说辞。虽说此时听皇帝口中的意思,让他辩解,也只不过是想彰显自己堂姐的本事,好教所有人心服口服罢了,但这张洪正总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将此套说辞给说了出来。
“你、你……”洪忠瞪向张洪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洪忠既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虽然饱读诗书,但于阴谋诡计一道却完全不通,张洪正到了此时兀自还要强辩,妄图将罪过推到他的身上,他竟一时想不到用什么方法来反驳张洪正。
王月君却微微一笑,向着洪忠说道:“洪大人不必着急,其实你只要命人将此番会试的所有答卷搬来,自然可以证明到底谁才是贼人了。”
……
过得约莫有半个时辰,会试的所有答卷已被搬至文曲殿上。那皇帝还未等搬卷之人将答卷放好,便向着王月君问道:“堂姐,朕是否该现在便下令将此番落选的举子找来?”
原来这皇帝方才听王月君说“将答卷搬来”,当时便已明白了王月君的用意。
若是洪忠有问题,他是靠奸细提前知道了那“对应表”上每种记号代表何人,那他在评卷时便已知道哪张卷子是刺客所有,中选的自然也都是这些刺客本人的卷子。
而若是张洪正有问题,他是靠奸细提前知道有“中选”标记的卷子上都是什么记号,然后伪造了“对应表”,让刺客的姓名与中选之卷的记号对应,那么其实有中选的就本不是这些刺客的卷子了。
只是这些刺客现下已死,所以当然需要找到落选的举子,让这些举子找出自己的卷子。若这些落选之人的卷子上也的确都是“落选”的标记,那么当然就是洪忠有问题。但若落选之人的卷子上却有“中选”的标记,那么当然就是张洪正有问题了。
王月君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一个方法,但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她微微一笑,又看向洪忠,说道:“洪大人,‘策问’一试中,有一张整卷都在讲什么‘水利机关’的卷子,你是否还记得?”
原来刺客虽已死尽,但并不是所有中选之人都死了。王月君能知道此事是张洪正而非洪忠所为,自然是她先前已偷偷进到翰林院中,找到了艾严的卷子——这些卷子上虽只有记号、没有姓名,但艾严通篇答非所问,拼命解释水利机关构造的那张答卷实是太过“特别”,王月君毫不费力便将其找了出来。
如此古怪的卷子,洪忠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他见王月君忽然问起这张卷子,自然赶忙将那张卷子找了出来。递到王月君面前,王月君又立即交给了皇帝。
那皇帝看到如此古怪的卷子,也不禁苦笑了起来。
王月君虽没告诉他这是谁的卷子,但依此情形他当然也能想到,这卷子的主人、当然便是他堂姐所扮之人了。
而这张卷子、以及和这张卷子拥有相同记号的所有答卷,底下的标记,不用说,当然也都表示着“落选”了。
……
艾严的卷子本被洪忠评为落选,但艾严却依然杏榜有名,那么这回根本就不用王月君再“驳得张洪正无话可说”,所有人都已明白,有问题的是张洪正而非洪忠。
于是王月君虽不用驳,张洪正终也无话可说,只能垂头丧气的被侍卫押了下去。
那皇帝看了看王月君,不禁好奇的问道:“堂姐,现在逆贼皆已成擒或授首,朕也明白了这些贼子的行刺手段,可堂姐又是怎么知道,贼人会用如此手段来行刺朕的呢?”
王月君微微一笑,点头说道:“这事月君虽不打算瞒着陛下,但月君却想让陛下先见一个人再说。”她摇了摇头,又苦笑说道:“此人说来也是教月君能想明此事、前来救驾的大功臣,但他此时却仍被蒙在鼓中,若月君只将此事说给陛下一人得知,那对此人来说,倒是极大的不公平了。”
那皇帝此时当然也知道王月君所说的“大功臣”是何许人了,他又看了看方才被他放在书案上的那张答卷,点了点头,却也不禁苦笑的说道:“也好,朕倒是也想见见,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的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