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亘古不变之明月。
无论人间经历多少沧海桑田,明月却一如既往的张罗在青穹之上俯看人世,并为夜晚中无尽的黑暗带来一丝光明。
月有阴晴圆缺?那不过是凡人眺望的角度。
明月,其实丝毫未变。
前人正有一诗赞明月道:
昔年登岳望青空,一面银盘八面风。
刹那清风皆地外,惟余明月自天中。
何愁寒殿寞千古,但得冰心固始终。
正是光华明万处,照开淮北照江东。
……
“大姐、大概再不消两个时辰便能到金陵城了。”
大江之上,一艘并不算太大、却也不算太小的游船正向着金陵驶来。
此时月上中天,正是临近夜半之时。但即使四下一片漆黑,江北的来人却连看都不必看,一听便能知道金陵城的方位——亥时虽为“人定”,但无论是江中画舫的笙歌曼舞,还是江边碧楼的牙牌金骰,金陵城的奢华才刚到最热闹的时候。
被称作“大姐”的是一位身着白纱的美貌女子,她此时正立在船头,顺着说话少年手指的方向,听闻着从金陵城边传来的喧嚣之声,面上却殊无喜色。
因为金陵城虽是享乐之地,她们却并不是来享乐的。
她们是来吊丧的。
……
正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扬州州治的金陵城,当然便是天下富人争着来送银子的地方。
但当这些富人真的到了扬州、到了金陵、到了万花庄的产业坐上一坐,他们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压根算不上什么“富人”。
如果说天下的财富有一半在扬州,扬州的财富又有一半在金陵。那么金陵的财富,花家则占了一半都不止。
金陵城中每一个赚钱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需要花家帮助。其中倚靠花家最少的,其每天赚的十两银子里面也至少有三两是替花家赚的,而倚靠花家较多的,十两银子中需要付给花家的更是多达七、八两。
但尽管如此,金陵城的百姓还是要比天下大多数地方的百姓要过得好一些,就算他们赚来的大多数钱进了花家的口袋,剩下的却依然足够使他们富裕起来。
所以花家究竟有多富,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想象的到的。
但这也仅限于人活着的时候。
虽然花万豪曾是富甲天下的花家家主,但如今一过世,除了“纸钱”可能比寻常人多一点外,同样是什么也带不走。
……
今日正是花万豪下葬之日,但此时半日未过,花家的人皆已无心祭拜,而是聚集在了议事堂中,闹的不可开交。
并不是花家的人对老家主不够尊重,也不是花太平不想给父亲的丧事办得太过隆重。究其原因,不过是突如其来的一张字条,使得本就不安稳的花家愈加充满了火药味。
而这字条现在便被花太平捏在手中。
“君家持万万金之资,不以善施而称仁,却以巧取而不义。我三人不忍百姓凄苦,今夜子时,必来取金百万,以为赈济。”
这张署名“太湖三杰”的字条,正是花家的婢女黄昏时分在花太平房门上发现的,但花太平却显然并非是为太湖三杰皱眉的。
花家巨富,花家纨绔子弟在外被毛贼宵小盯上的情况并不鲜见。
但花家既是巨富,护院武师教头自然都请的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豪杰,各代家主更是自幼便兼习各家所长,这一代的花太平虽然还年轻,却也有江湖中第一流水平。
这样一座龙潭虎穴般的庄园,敢闯入行窃的贼人毫无例外都进了扬州公堂,近年来早已十分罕见。这太湖三杰非但无惧“前车之鉴”,还敢事先留下字条,若非武功已入化境,就是脑袋出了问题。
可要知如今江湖中武功最高的那几位前辈固然不会做这种下三流的事情,而疯子虽然无畏,多半也写不出这么顺畅的说辞。
再加上这“太湖三杰”的名号,全万花庄竟没一个人听说过,所以庄子中若是在半年前接到这么一张字条,别说花太平和江湖豪杰们会把它当作一个笑话,就算换了庄中的寻常下人,都会嗤之以鼻。
但此时正堂中的人却谁也笑不出来,因为自半年前花万豪把花家的担子交于花太平后,整个万花庄与他们新家主的名字恰好相反,变得越来越不太平。
除了老家主花万豪忽染重疾,之后便无法见客的事情外。花家先是钱庄总掌柜花无凭因私吞银两百万挥霍被逐出花家,其后花家几个镖局,十趟镖中竟有九趟镖出现乱子、
虽然这每趟镖都损失不大,赔偿雇主的银子对花家来说算不了几个钱,但花家的失态却也无可辩驳。
而此时花万豪才刚刚过世,这太湖三杰竟把字条都送到万花庄里来了,无论其是不是恶作剧,对年轻的万花庄主来说,都不是能坐视不理的一件事。
因为就算所谓的“太湖三杰”不足为惧,但本就不满花太平接任家主之位的花家长辈,又多了一个闹起来的理由。
“哼,我早说过,孺子难当大任。”坐在花太平左手的一个精瘦的老者果不其然的嘀咕道。这老者此言一出,坐在其下手位的年轻人们立即点头赞成。
但坐在其对面的另一位矮胖的老者却立即摇头说道:“二哥,一码归一码,太平确是年纪尚轻,经验本事皆有不足。但近来之事却与太平有何关系?”他顿了顿,忽然微微一笑,阴阳怪气的接着说道:“还是说,若由二哥来当此‘大任’,这些事情就绝不会发生了?”
“你什么意思?”那个被称作“二哥”的精瘦老者一下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矮胖老者说道:“你是想说这些事是我暗中策划的?”
“我可没这么说。”矮胖老者大笑道,“但若某些心里有鬼的家伙要不打自招,那就怪不得我了。”
矮胖老者说完,其这方的人都跟着大笑起来,而精瘦老者那方的人则均向着矮胖老者怒目而视。
但精瘦老者本人却冷静了下来,只见他又缓缓坐回了椅子上,一面坐还一面叹气说道:“不错,我确是对大哥直接传位太平有些不满,无论是依我万花庄的历代的规矩,还是考虑太平的年纪,都该先由长辈担负几年重任,等太平再多些历练后再接任也不迟。”
矮胖老者一排的人笑得更加厉害了,而精瘦老者这边的人则满脸诧异的看着他,因为他说的这话,听着就好像承认了矮胖老者的“暗中策划”似的。
可精瘦老者却忽然又摇了摇头,一字一句说道:“但我花万树向来都如此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我做的事,我绝不会否认,我说没做过的事,就绝不会是我做的。”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矮胖老者,也冷笑说道:“真正‘心里有鬼’的人,该是那种明明心有所图,表面上却还装出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的家伙才对。”
坐在花万树下手的年轻人们这才明白二太爷原来是“以退为进”,他先承认自己心中有所不满,却又说自己并不像矮胖老者那般“心口不一”,显然把这“暗中策划”的矛头给甩回到了自己弟弟身上。
于是这些年轻人当然也跟着大笑起来。
矮胖老者花万年城府远较其二哥为深,听得花万树反讽,表面上倒也不以为忤,只是他下手位的年轻人们却也忍不住反瞪了回去。双方如此一来一回的剑拔弩张气氛,哪像是一家人在议事,倒像是哪里来的两个黑道帮派在划地盘、谈生意,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花太平见三叔不再答话,终于找到机会,抢着开口说道:“二位叔父,小侄自知德才均不足以服众,只是家父既将这重担交到小侄身上,小侄也只好尽力而为。”他顿了顿,忽然叹气说道:“就算二位叔父不愿尽力辅佐小侄,也不该在这议事堂上为此事撕破脸皮,要是让外人听见了,岂不又要闹了笑话?”
花太平说着说着,目光也随之向堂外望去,这议事堂之中固然只有姓花的人,但堂外却有不少仆役伺候、武师巡逻。他这两位叔父相互讥讽的话音又响,想必早就传到了堂外,只是一干外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罢了。
花万年眼珠一转,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依然咽了回去,花万树却摇了摇头,回应道:“和花家如今闹的笑话相比,我二人这事算得了什么?你若当真顾及花家的颜面,就该立即想办法解决了现在的问题,否则只会有更多的人会觉得你确实无法胜任家主之位。”
花太平见二叔反唇相讥,不禁又叹了口气。本来花家不服他做家主的人就远较支持他的人为多,如今花家诸事不顺,更已没人站在他这一边。他就是想解决问题,也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家人可以托付了。
至于庄中的管事、武师以及下人们,他们虽然更为爱戴既不像花万树那么强硬,也不像花万年那么城府的花太平,但他们毕竟只是受雇于花家的立场。在外事上他们或许能为花太平帮上忙,但在花家内部明争暗斗的时候,他们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于是花家的人虽是因为太湖三杰所留字条才在这议事堂中议事,但一群人从黄昏“议”到夜半,大部分时间却是在花太平二位叔父争吵、讥刺中度过的,根本没说几句和太湖三杰相关的话,就更别提解决问题了。
所以花太平事到如今,除了希望这字条是个恶作剧外,也许就只能相信自己府中的武师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