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走的那天温父为让她走得体面摘除所有管套,回到家中那一刻奶奶含着笑走的。
温木兮看了她最后一眼再也没近过身,农村讲究遗体完好入土为安,设灵堂待亲友祭拜后再出殡安葬。
入殓合棺时,孝子孝孙跪于灵堂前,温木兮乖乖在温父身后脊背笔直,她没有哭也没有看奶奶,听从大人安排焚香燃蜡。
老一辈人说灵柩下点一盏煤油灯是替亡人照亮前行的路,也是用来指引他们回家,灵牌前香火不能灭可以让鬼差答应多停留几日,给逝者多看眼后世。
奶奶生前事无巨细照顾温木兮,没来得及报答她就离开,逝后,温木兮能为奶奶做的就是陪她最后一程。
温父负责安排亲友前来悼念,温母照料他们饮食,忙忙碌碌,周围邻居与奶奶交好的人自发前来帮忙。
爷爷是独子加上走得早,他那边的晚辈早于温木兮家无来往,奶奶后人更少,突然离世多数人在外工作无法赶回来,所以灵堂只剩温木兮一人痴坐。
其余人多年未见,此次倒给了他们欢聚一堂的机会,灵堂外说说笑笑,聊着生意工作,孝服帽握在手中好似遗忘此行真实目的。
温木兮望着门口发呆耷拉着眼皮神色空空,医院连续守了两个夜晚未合眼,暗色黑沉眼底堆积肌肉无力,眸眼久久保持统一状态干涩模糊。
双手环膝背靠墙,整个人蜷缩在小小板凳上,脚跟支撑身体平衡,头倚靠膝盖处。大脑一片空白,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凄凉之意。
灵柩前摆放了奶奶照片,为制作遗像全家到处翻寻相册,最后只找到一张黑白照,也是仅有的一张,五官清晰可见,想应是奶奶保存妥善,小心翼翼珍藏那段时光。
上面的奶奶正韶华,怀里抱着温父,小小的他呆呆盯着相机,奶奶笑得格外惬意,眼里幸福满得溢出来。
那时的她没有岁月侵蚀,没有生活病痛折磨,不用面临母子分离,把所有温柔宠溺给了怀中人不含杂质。
回不去的岁月静好。
温木兮记事起从未见过奶奶露出那样的神情,笑容满面的奶奶明艳动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温柔尔雅端庄。
这些天大脑仿佛不受控制,时常忘记接下来要干什么,听力注意力无法集中,精神恍惚心情沉闷,胸口似被巨石碾压却感受不到疼痛。
温父忙碌时会喊她帮忙,温木兮走着走着便遗忘目的为何又回到灵柩旁,保持同样姿势,安安静静陪着奶奶。
除了沉默少语,感受不到一丝应有的悲伤,她觉得现在该痛哭流涕酝酿许久眼睛干涩,湿润雾气都没有,温木兮陷入迷茫,还有高三一年,将来她又该如何自处。
月起云升万物如尘,振衣离去独困孤城。
失去目标的未来,就像夜行突然撤掉前方微弱烛光,之前学习为了考大学为了就业赚钱,最终让奶奶安度晚年,而现在目标消失了,一下子被打回原型,怅然若失却无从感慨。
奶奶去世温父联系1010班主任严明请假,很快这一消息被班长听到提议组织同学前往悼念,安慰温木兮。
严明正有此意,作为班主任班里每个学生情况一清二楚,看着她奋起直追有今天好成绩全靠满腔热爱与努力,从医院回来勉强上课颓废模样他记在心里,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忍看见大好年华的人自暴自弃。
“尚君知我帮你报了名。”
杨炜找到尚君知简单说了句,他淡淡嗯了一声,两人心照不宣彼此再也未言语。
听闻消息时,尚君知正与一道颇有难度的竞赛题较量,解题思路清晰卡在最后一步验算,一旁同学诧异轻呼关于此事。
隐约听到几点关键词,立即侧身询问得到准确答案后,哀伤一闪而过,停顿片刻,而这一瞬恍惚过了千年,在温木兮被父亲接走那刻所有推测预料结果只剩一个,理性战胜感性,本以为等事实来临那天仅情绪起伏波动。
终是低估逝去掀起的疼痛悲伤犹如巨浪滔天来得猛烈又迅速,尚君知回神,心底传来阵阵绞痛,那傻丫头肯定又逞强假装坚强。
严明开车尚君知坐在副驾驶,仅去过一次的地方仿佛深深烙印在脑海底,当时走的哪条路周围有什么样的建筑,现在依然记忆清晰。
杨炜没有大肆宣传只有少部分人知晓,徐倚歌是第一个主动提出随行的人,班主任也只能载三人,尚君知引路杨炜为班长外加一个女生,其他人想去只能作罢。
当温木兮走神天际时,此四人猛然出现在她视线中宛如陷入幻境,一时难以分清,直到温父出来与严明说话才迟迟反应过来。
动作思绪迟钝,看着他们久久未说一句话,徐倚歌与她如同两条平行线,互不干扰,怎会料到她会愿意出现在此。
杨炜收起万年不变笑容敛去戏谑神情,向来巧舌如簧妙语连珠的他也组织不出一句完整安慰话语。
徐倚歌淡淡看着她,面目间隐忍悲痛,她主动上前给温木兮一个拥抱,一句节哀到嘴边收住,此刻所有的劝导对她都是痛苦。
尚君知默默替奶奶上香叩拜,依稀记得她答应亲手做吃的与他,如今却成未了遗憾。
起身转向温木兮那边,进门一瞬便看见她,将自己蜷缩在小小一方困境,单薄消瘦周身死气沉沉没有悲喜,像提线木偶断了线,无助、茫然失措。
抬眼时,微光一闪而过瞬间被黑暗吞没,似乎自我沉沦执迷黑暗不愿起,尚君知很快想到初见,跟她现在极为相似,层层囚笼自内而锁。他绞尽脑汁缓缓诱导她好奇解开死锁,引她独立感受寻找世间美好。
为了目标执着、努力,周身气息如春雨滋润下的绿植朝气蓬勃,可现在,尚君知再次感受到那股失去生命源泉的死气与沉寂,唯一不同的,徐倚歌拥抱她时,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挣扎。
尚君知靠近坐她身旁,杨炜拉着徐倚歌走了出去,灵堂里只剩他们。
许久,温木兮找回自己声音,一开口沙哑低沉透着苍老,仿佛度了几个世纪未言语。
“谢谢。”
这个时间看到他们,满脑子除了谢谢别无所有,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唉!”
轻轻叹息声,透着无奈又凄凉,这一声传进温木兮心底,陡然痴愣住。
“温木兮想哭就哭出来,奶奶了解你,见你难受才舍不得离开。”
尚君知默默移开视线,透过窗看得很远,屋外的喧哗与屋内宁静形成鲜明对比,一个热闹欢喜,一个冷清凄惨,这大概就是世间浅薄人情吧。
不悲不喜,希望奶奶安心离开,他都看得出奶奶能不知道吗?
身旁,从低泣到泪如雨下,极度压抑后悲伤溢出紧要牙关,尚君知知道,现在已是最极限了,满堂宾客又有谁察觉角落里一个孩子哭泣呢,又有谁关心她为何哭泣。
亲人终会逝去,他们不会明白避风港轰然倒塌时的绝望,不会懂她是她的全世界,世界消失同末世有何区别。
良久,身旁抽噎声越来越小,尚君知收回散发悠远视线停留窗前,轻轻道:“温木兮,苦累了就去睡觉,休息调整好了就回学校上课,不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吗,想看看世界吗,想就咬牙坚持,不要放弃,努力这么久别让苦白受了。”
“把奶奶放在心底,想她了想哭了不要压抑,回来看看,我在学校等你归来证明给我看,别忘了当初许下的豪言壮语。”
尚君知从书包拿出一个巧克力放她手中,莞尔一下,温柔道:“实在受不了就吃一个,我们做个约定,吃完最后一颗后学校见。”
少年目光坚定,面庞清冷融化后透着暖柔,感染面前少女,她眼中渐渐燃了股星星火光,黑暗里飘摇闪烁,却生生不息。
“好。”语气不容置疑。
严明与温父聊完走进来,身后跟着杨炜与徐倚歌,见她眼睛湿润红肿心情复杂。
“温木兮。”严肃。
严明是出了名的扮猪吃老虎,班级相处,从未红过脸发过怒,连厉声说话屈指可数,这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沉了声音。
“刚与你爸爸沟通,再给你几天假期没有具体期限,要记住你现在是请假,每少上一天课之后就需多补一天知识,调整好自己随时回来上课,全班等你回来。”
少女眼泪大颗砸落,滚烫又炙热,眼中有了笑意,毫不犹豫点头。
奶奶瞒着她也是希望她能静心学习,现在要带着她的愿望继续前行,奶奶临走时是笑着的,她明白温木兮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再是那个什么都躲避的小女孩。
离去至少没有疼痛,温木兮缓缓抚摸遗像,她不知道的是,奶奶有第二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温木兮出生当天,奶奶第一个从护士手中接过小小的她,笑容肆意如清风和煦如暖阳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