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三的这一场雨,对于某些人来说都有特殊的意味。
在这场大雨中,苏墨白一行在吕氏的翘首期盼下姗姗来迟,双方的会面代表着寒州吕氏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氏族,而是重新交好了宗族,甚至还与诸侯国东土建立了很深的联系,这在中北城无疑是一场轩然大波。
不过这场雨对于吕正蒙或者他的老师来说,可就不算是太美妙的事情了。
吕正蒙是被雨声吵醒的,他掀开被褥,发现东窗被木条支开了一口半大的口子,那是昨夜透气用的,今天雨水透着那里流了进来,在桌子上留下了一汪水渍。
不知道是被吕正蒙翻身穿衣的声音惊醒,还是感受到了外面渗进来的凉意,与吕正蒙躺在一张床并且还打着呼噜的老人扁了扁嘴,嘟囔一声抢过了全部被褥,翻身继续睡去。
看到此景吕正蒙一怔,然后笑了笑,蹑手蹑脚的下床,沓着鞋轻轻地抽掉了木条,关上了东窗。
他坐在书桌前,拎起茶壶往碗里倒了些清水,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这才感觉口干缓解了不少。
桌上不仅摆放着照明的油灯、沏满水的茶壶,最令人瞩目的不是老人拿出来的稀罕玩意,而是占据了大半地方位于中央的一个大盘子,上面横着一根粗大的腿骨。
昨夜他和老师抵足而眠,老师给了他一本新的书,上面写着的都是用兵之道,不过和那本《礼》一样,有的地方他根本不懂,老师也只是把生僻字给他解释了,并没有对内容有太多的诠释。
不过超出他意料的,就是到了酉时,老师摸着肚子说饿了。
这可让吕正蒙感觉有些难办了,他哄骗完吕石等人就直接回了西厢房,路过膳房的时候看见家丁和婢子上上下下全部奔前跑后,一刻也不停歇,听说好像是明天有贵客来此。膳房罗列的各种食材令他咋舌,同样的,守卫森严了许多。
不过师命难违,他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去的时候下人正在偏僻的一角偷偷生火烤这条马腿,听他们交谈这是报信使者的坐骑,不知道奔袭多久硬是活生生累死了。最后他声东击西,先后引开了两人,最后抱着这一条马腿回去了。
回想到这里,吕正蒙感觉早起也是饿了,从腿骨上面撕下了一块,他慢慢咀嚼着劲道的粗肉丝,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窗外大雨倾盆,少年托腮坐在桌边,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桌子边缘,闲着的右手一下一下的往嘴里送,偶尔蘸一下小碟,里面呈着细细的盐巴。忽地他一拍脑门,想起了自己遗忘什么,他还没有去看吕普到底被没被放出来。
说做就做,少年胡乱的一擦手,凳子往后一移,也来不及找蓑衣,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到了门口,他听到老师提醒外面下雨,叫他带上蓑衣。可现在哪里管的上这么多,头也不回的摇了摇手,径直冲进了大雨中。
今日族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说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即使下着大雨,还是有不少披着蓑衣的下人忙来忙去,四处奔走的人也同样看见了这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不过他们有事在身,谁都没有理他。
心里叫骂着这鬼天气,吕正蒙脚下可没有怠慢,坑洼里的雨水被他踩得四溅,刚出门就浑身湿透的少年急促的迈着脚步。他想能在家里看见吕岩,而叔叔婶婶也会给他熬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狂奔如此,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熟悉又有些破乱的小院,远远望去,能看见屋内隐约亮着灯火,中年妇女忙乎着端着东西,男子拿着一樽酒杯,少年乖巧的坐在他们身边。他想可能是要吃午饭了,自己还真的有些饿。
“叔叔婶婶,吕岩他……”湿漉漉的吕正蒙进屋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第一句问得就是吕岩。
可他刚一进屋,就发现自己猜测是错误的。
中年妇女的确是在端着东西,可那不是菜肴而是热热的毛巾;中年男子手里的确拿着东西,可那不是酒杯而是熬出来的汤药;少年不是乖巧的坐在那里,而是面色惨白,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疼得直哼哼。
“你还好意思回来?”吕岩母亲一见到他脸色就变了。
“我……我……”吕正蒙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屋外大雨倾盆,少年湿漉漉的站在门口,衣服发梢全部往下淌水,不一会儿就门口就出现了小小的水洼。大雨像是梦幻的帷布,他在外面自以为是美好而又温馨,可真正的事实却是那样残酷冰冷。
吕岩母亲掐着腰,手里热腾腾的毛巾往地一摔,当即骂了起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你住进来五年了,没想到这都没有养熟你,竟然让岩儿在地牢内受了这么些的苦!你看看!如果不是你怀恨在心,岩儿在地牢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吕正蒙垂下了头,只能忍着挨训,他没有想到短短几天吕岩在地牢里受到了这样的折磨,要不是他施了计提前把吕岩放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不是一具尸体也不得而知。他现在感觉身体有些冷。
看见吕正蒙低头,吕岩母亲就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她指着吕正蒙的鼻子数落:“你看你,一个没爹疼没娘养的野孩子,在我们家白白吃了五年的饭,族中谁都不待见你,都说你是宗族的孩子,可你看有谁把你当成一回事?要我说你就是一个野种!”
“秀……”吕岩父亲觉得妻子说得有些过了,叫了她的名字劝她,可谁知只说了一个字,就被狠狠地眼神瞪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还替这个白眼狼说情?你不看看岩儿都伤成了什么样子?”吕岩母亲越说越激动,看着自己孩子伤痕累累的样子,眼泪就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跟被剜出了来一样痛,她最后看也不看吕正蒙,“你走吧,这里不是你的家,永远也不要回来,你一走,我们这个人家就不会遭受这些无妄之灾了。”
吕正蒙有点恍惚,其实从刚才婶婶骂完他,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他想到上回自己发病晕倒吕岩被抓进地牢,婶婶也是这样骂他,还要拿着柴刀杀了他。他想原来自己一直没有融入这个家庭,他在婶婶眼里一直都是一个外人。
“哦,我知道了,吕岩你好好休息。”他转身,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依旧是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可他已经感觉不冷了。婶婶的叫骂声一直回荡他耳边,他感觉原来自己和身边的一切是那么遥远,来到这里六年依旧是处处格格不入。
原来很多人都会在意他的身份,并且不屑一顾,在叔叔婶婶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宗族弟子,他们会一直以为自己是看不起他们的,暗中会寻找机会报复。
可真的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忽然感觉婶婶说得很对,他的确是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野孩子,寄居在这个没有人能看得起他的地方。他先前还想如果参加族比取得名次,会不会改善这一点,会不会叔叔婶婶也会为他感到骄傲。
可现在一切都成泡沫了,他被赶出了家门,他真的成为了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他终于明白了,无论他做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有人为他感到骄傲,因为自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也没有打算接受他,他一直都是游离在外的一个人。
漫步在大雨中的他突然想哭,他今天看明白了一点,吕氏是没有爱他的人,或许哪天他在路边死掉了会有人拍手叫好。可是他忍住了,他不能哭,他想到了老师,老师是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老师也要坚强。
雨渐渐的小了,已经到了可以抬头直视不会感觉眼睛痛的地步,他孤独的一个人走在吕氏的石子路上,感觉世界是如此的遥远。
他没有回西厢房,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这个落魄的样子,上一回在膳房已经够丢脸了,他可不想重复一次。慢慢地他走向了彩香庭,他想去看看那里的花草,平复一下情绪回去接着背书。似乎只有背诵那些晦涩的文字,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他抹去脸庞上的雨水,指腹上的感觉是温润还带着热意的,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跌跌撞撞的走向彩香庭。
到了转弯的凹处,他一个不小心陷了进去,整个人扑在了水坑里,浑浊的泥水溅了他一身。他用手指拭去溅在眼睑的泥水,印痕很快被淅沥的小雨洗刷干净,他忽地感觉天空也变成了灰色,一如同他的心情。
二.
吕氏中庭。
吕当正与苏墨白并排在主座落下,小案上摆着精致的菜肴和新鲜瓜果。吕氏出席的一行坐在左手边,年纪差异较大,年长的大族老在首端,离着主案不远,末端是吕风这样的小辈。
相比于吕氏出席的十数人,使者这一行就有些人烟稀少了,只有以沈简为首的四位秘术大师,还有四个黑衣护卫如同石像一般站在苏墨白身后。他们对眼前的美酒佳肴看也不看,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让我们举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首座的吕当正高高举起了银杯。
吕氏有头有脸的贵胄举起了杯,出使的以苏墨白为首的四位使者也举起了银杯,觥筹交错,酒香四溢。
不少人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一旁乖巧的侍女立刻轻移莲步,又给客人们满满地斟上了一杯。这时候人们才感觉味道涌了上来,唇舌之间清香四溢,又有稍稍的干辣,如同漫步在云峰之中。
“这酒的味道,感觉其中掺杂了茶香,这种云遮雾绕的感觉,好像和名茶‘云峰’一样啊!”周行伍举杯,又一次一饮而尽。
这次出使名义上身份最珍贵的是苏墨白,不过那只是礼节性的象征,真正负责的还是周行伍,他这样的性格才适合一路的寒暄与打点,不然换了沈简或者别的谁,定会冷场鸦雀无声。
吕当正笑了笑,声音爽朗,遥遥的举杯一饮而尽:“周先生说得极对,这酒名曰‘云涛’,在酿造过程中确实加入了‘云峰’的茶叶,还是刚刚抽出枝芽的小蕊,足足窖藏了好几年的时光,光是嗅一嗅就是香气扑鼻,就算是不慎饮多了宿醉,头也不会疼!”
“这说的是哪里话,在场的又有谁是贪杯之人呢?”周行伍同样畅怀大笑,气氛被他们俩这么一带,顿时活络起来,吕氏族人那些的拘谨和不安渐渐消散在酒里了,宾客们小声的说话,欢腾的气氛这才升了起来。
“恕在下冒昧,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吕当正笑盈盈的又举起了酒杯,遥敬周行伍,“我们吕氏知道贵客远道而来,辛苦无比,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指出来,有得罪的地方请海涵。”
周行伍挑了挑眉:“吕族长此话从何说起啊?”
“不敢当,不敢当,”吕当正连连摆手,“只是疑惑,苏公子为什么用餐的时候都不摘下面纱,可能是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步,所以一问。”
此言一出,四下立刻静了起来,欢笑声戛然而止,还有酒杯轻轻撞击伏案的声音。
其实吕当正问的是所有吕氏族人的心声,他们也同样好奇这个身份尊贵的英王义子为什么不摘下面纱,这是极其不友好的礼节,可以看做是他们对于吕氏的轻视。可是现在他们人微言轻,只好隐忍不敢发作。
“哦哦哦,是我们的疏忽,忘记告知各位了。”周行伍懊恼的一拍脑门,眼角的皱纹挤压成了山字形,满脸愧疚:“我们公子有眼疾,东州的医师叮嘱过不能沾上一点风沙,就是在室内用餐都是极少摘下。”
吕当正听到这个解释也是一怔,先是觉得有些荒唐,后来心里也就慢慢接受了。一个公子哥带着面纱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如此行动不变,想必也不是刻意轻视吕氏。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大笑:“这就是我们的疏忽了,早知道如此,就在室内用餐了。”
随着族长吕当正的拍手,已经快要停下的淡淡的声乐重新奏响,年轻的歌女和舞女从一旁欠身小跑过来,她们穿着天蓝色的裙装,手中拿着长长的绢布,伴随着琴声悠然地跳起了舞。她们手中火红的绢布一张一弛,且歌且舞,像是火焰翻腾。
少女们优美的舞姿和悠然的声乐重新转移了宾客们的注意力,又是一轮推杯换盏中渐渐抹去了吕氏族人心中的不满,他们的欢笑声淡去了若隐若现的隔阂,大口地吃起了下人们割好的肉。
有的少年酒量不佳,小酌了几杯醉意就上了头,虽然头不痛,但是面色酡红或者惨白是避免不了的,只好吃起了新鲜的水果。看着舞女们如同阳光一样的笑容,这一刻他们才算是彻底放开了,也不去想什么与宗族交好的事情,睁眼闭眼都是婀娜的舞姿。
吕氏族人们平日里哪喝过这种名贵的好酒,不免就多饮了几杯,‘云涛’浅浅一尝感觉无味,可是几杯下肚那股回味的甘甜才涌了上来,整个人感觉晕乎乎的,如坠云雾。渐渐地不少人醉态出现,甚至还有少年和着琴声打起了拍子。
吕当正扫视四周,发现醉意越来越浓,这才停下了饮酒,把酒杯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桌上,瞟了一眼右座。苏墨白也同样是小口小口地嘬着,不过半天杯中之酒也不减少,让他暗叹了一声“人精”。
同样没有醉意的,也是周行伍一行来使,这些秘术大师喝酒丝毫不含糊,但是根本看不出像是喝了酒的模样。
同样地,周行伍在吕当正放下酒杯后,也看向了他,双方对视,发现目光都是清明,同时一笑。
“能这么开心的饮酒,是很多年没有过的了。我没有当上吕氏族长的那些年,宗族与我们的关系就很紧张了,可没想到若干年后能在这样的位置上迎接东土和宗族来的贵客。”吕当正身子向前倾了倾,面色不改的说着假话。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表情变得悲痛起来:“我们一脉从东州迁徙至此,是祖宗的意思,我们明白祖宗的苦心,并且恪守这个使命足足有了八百余年。可惜近些年因为一些缘故,我们血亲之间疏离了,竟然还要东土的贵客远道至此,重新为我们一家的血脉重新缔造友好,是说不过的事情。我想要是祖先在天有灵,一定会痛骂我们这些不肖的子孙。”
吕当正将按在胸口的手掌松开,逐渐举过头顶:“如今东土的贵客前来,我也在此立誓,如果因为我们单方面的缘故,本家与分家再一次人心背离,我愿魂坠九幽,永生永世遭受斧钺之刑!”
“族长放心,吕氏重新交好的诚意我们也看见了,如果东州吕氏敢做出一些出格之举,我们东土是不会轻易饶恕他们的!”周行伍一饮而尽。
他不是傻子,那些话说的都是给吕氏祖老听的,他们暗中达成的协议谁都没有说明出来,对此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族长放心,我们答应族长的,一点也不会少。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掩人耳目,不然吕氏平白消失了几位俊才,对于诸位族老也是不好交代。”周行伍动了动嘴唇,声音没有发出来,只有吕当正一人听见。
听到耳畔想起的声音,吕当正一惊酒水差点撒出去,旋即稳了稳心神,知道这是秘术大师特有的能力,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现在他越发感觉自己判断是正确的,不仅与宗族修好了关系,还顺便与东土扯上了关系。传音的本领他只在典籍里见过,这是一般的秘术大师也不会习得的本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会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大家听我说!”周行伍站了起来,在吕当正的示意下,舞女不着痕迹的退出了宴席,声乐重新变低了。
“这一次来,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我不得不说寒州是一处极好的地方,吕氏的才俊们都彬彬有礼,文武双全!英王殿下托我为大家带来了一份礼物”称赞过后,他话锋一转:“英王殿下对吕氏的才俊十分感兴趣,所以特意叮嘱我,大家如果想要求学,可以来东土的‘鸿都门学’,那里的大门随时为吕氏的才俊张开!”
鸿都门学是整个神州世界最有名的学府,就连地处寒州的人们都曾听说过这个名字,那里汇聚了无数才俊,名师和典籍的数量堪称神州之最。最主要的,从鸿都门学结业的学生特别受到各路诸侯的青睐,一旦进去了将来必能混上一官半职。
不过那里从来只招收东州的贵族子弟,为寒州敞开大门,还是第一次。
经过短暂的沉寂,顿时有人欢呼起来,对于这些客人的不满和不安彻底放下了,如果说先前那一刻算得上正常的宴会,现如今就是气氛达到了顶点,主宾尽欢。美酒不断的从坛子中启封,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
一旁默默无语的苏墨白突然站了起来,表面是对吕当正解释,实则是给他的随从们说:“我不胜酒力,有些醉了,在附近走一走。”
周行伍等人眼中闪过了惊诧的神色,沈简性子急,话音刚落就要站起来,可是被苏墨白硬是用眼色制止了。他无意的瞄了一眼佩剑,大步离去,身后的四个侍卫如影随形,没有一丝声响,如同鬼魅。
谁也没有在意这位英王义子的离场,所有人都沉浸在得知美好消息的喜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