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州,中北城。
如今繁华的城池彻底变成一座无人敢靠近之地,城墙上的砖石不知因何缘故开裂,墨绿色的藤蔓从高处垂至半腰,紫色妖艳的花朵欲含苞待放。如果有精通星象之术的人从远处观看,发现夜间中北城上方是没有任何星辰的,天穹被巨大的紫红色铺盖,像极了巫族的传说中天穹漏了一角,被紫色的织布盖上了。
不仅如此,哪怕是白日,太阳的光泽也不会照射进城中的任意角落,整座城池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阴影笼罩着。瘟疫、死气、黑暗、霍乱等人人谈之变色的因素加持在寒州的门户上,徒添无数阴森可怖,恐怕意志不坚定之人看一眼,就会心神崩溃。
如果以前有人问什么是九幽之下,恐怕无人能够回答。可如今,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中北城就是等活地狱,这里就是被诸天抛弃、祇恨不得降下火焰焚烧殆尽的地方。
蛮族骑兵在今年春天彻底退出了寒州,他们离中北城最近的营帐是十里外的斜阳坡,灵昃这个亲手打开界门封印的人盘坐其中。
已是午后,大帐内处处紧闭,厚重的帘子挂着一层又一层,使阳光透不进来半点,不免有些闷热。唯一的光亮来自伏案,上面亮着一盏油灯,灯火幽幽,可又充满圣洁的味道。
灯火忽地一闪,帐中暗了一瞬,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灵昃睁开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
“灵昃大人。”门外之人毕恭毕敬地说,“战报已经送来。”
“是华藏么?”灵昃不似往日那般老当益壮,反而有些虚弱的意味,这个已是百岁的灵族叛徒仿佛生命到了尽头,马上油尽灯枯。
苍老带着一股疲惫的声音传了出去,灵昃艰难地一挥手,门帘打开,“进来吧,动作轻些。”
“禀报灵昃大人,第三圣灵巴赫与其麾下的暗裔军队于云雾盆地跟东土的军队交战,只可惜不知道是何原因,竟然被他们提前察觉,没有起到偷袭的效果。”
“此次随行的有天宁氏那个小丫头,就算她不出口,卫曲身边也有吕正蒙在,那样浓厚或者特殊的血脉,自然对暗裔的气息敏感,察觉到是理所相当的事情。”灵昃说,“只不过没想到卫曲会这样听他们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华藏从袖中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来,上面闪着一层金色的光,旋即慢慢褪去,正是卫曲与巴赫在阵前交谈的场景。
灵昃看着镜中瞬间的反光,看到了苍老的自己——眼眶深深陷了进去,整个人瘦削到只是皮包着骨头,以前头发、眉毛从柔顺的花白如雪变成如今的杂乱如野草。令他有着短暂的恍惚,这真的是他自己吗?
不过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一瞬。
影像只有短短的几个片段,没有多少价值,唯有最后几个画面让灵昃动容——巴赫挥动骑枪用力量粉碎了水幕,最后冷冷地向远方扫视了一眼,正是这里的方向,充满杀意。
“巴赫果然迂腐,以为自己是北原诸侯?”灵昃说完重重地咳了一声,“差一点,如果杀掉了卫曲,才是这场伏击最有力的胜果。”
华藏连忙过去为他捶背松气,附和道,“就是,这道秘术可是灵昃大人您的心血,不仅可以把远方的军情传过来,还可以借助阵法本身发动偷袭。”
“好了,你不用敲了,我只是暂时如此,又不是这辈子就这样了。”灵昃不习惯被人服侍,华藏知趣地退回一边,“只是可惜那株来自黔州的毒蔓,能够保存下来的,目前只有这样一株。”
阵法与毒液全部是无相提供,华藏在灵昃的示意下与巴赫麾下狱西达成了某种交易,目的就是除掉卫曲。卫曲是足以影响战局的人物,虽然只是一介凡人,可东土竟然耗费国力冶炼出钛金为他打造铠甲,几乎没有任何超然者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杀掉他。
“又是这个人灵混血的小杂种!”灵昃气急,对远方的少年杀意滔天,这次准备可以说完全,就连把卫曲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可还是被吕正蒙破坏了。
这时远在云雾盆地中观战已经迫不及待加入战场的吕正蒙打了一个喷嚏。
说罢灵昃又重重地咳了几声。
“大人息怒,息怒。”华藏笑着说,“就算这次杀不了他,可他最后还是要随卫曲到北月关迎战,取他性命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灵昃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界门现在如何了?”
“回灵昃大人,不知为何,黔州的第二批军队始终无法穿过界门抵达地面,不然此次如果换一位圣灵来,恐怕现在已经有了压倒性的胜利。”
“你不知道,暗裔并不是人人都有理智,大多只凭本能而活。巴赫算是七位圣灵中最有理智、思维最近接人的,如果不是他首先穿越界门,说不定中北城要出大乱。”灵昃捋须轻声说。
忽地他话锋一转,“这个时候你要多盯着城内,尤其是吕氏地宫,如果有新的军队从黔州来到这里,一定要及时通报。千万不要让人接近月神虞,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只要时间一到,所有的暗裔就可通过‘深渊之井’抵达现界。”
“请灵昃大人放心,如今的吕氏地宫,任何生物都无法活着走进去!”华藏自信满满地保证。
灵昃似乎是倦了,疲惫地挥挥手,“没什么事情你就下去吧,把目光放在长冰河一线,如今暗裔倾巢而出,要是这个时候有大军压境,恐怕我们的初境就会变得十分艰难。”
华藏固然心中疑惑,还是应声离去,转身时他用余光扫了这个老人一眼,发现他用一只手撑着下颚,十分痛苦的模样。
他想灵昃果然因为强行打开界门受了重伤,就连心境都发生了变化——暗裔倾巢而出在无相内部都是机密,寒州的诸侯们岂会知晓?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以前可不会出现在老当益壮的灵昃身上。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未来无相的覆灭,究其根本不是外力,而是早有小人物潜伏在其中,多次送出关键情报。只可惜那位英雄,不知姓名,史册也没有任何记载。
二.
“你没事吧?”卫曲看着身边揉着鼻子的吕正蒙,问。
少年答道,攥了攥拳以示自己还有充沛的体力,“没事,只是不知道何人骂我,不是染了风寒,请将军放心。”
东土的将士经过短暂的交锋后已经熟悉了暗裔的作战方式,虽然到现在未曾取得优异的战果,可凭借人数优势已经取得上风,还杀了一个暗裔中地位不低的将领,让开战就沉着脸的卫曲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现在他甚至还有闲情开了一个玩笑,“那就好,你可是我麾下得力干将,一会你还要领一支军队出战,我可怕你在这个时候说自己身体抱恙,不能领军。”
只不过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僵住了,“怎么回事?”
最前方战场中闪过巨大的流光。
被巨型弩箭贯穿躯体钉死在地面上的狱西突然睁开了眼,被投掷出的长矛自动飞回到他的手中,沿途又射杀了十几名军士。猩红的鲜血滴在这个暗裔先锋统领的手上,他空闲的手臂抓住弩箭的底部,用蛮力活生生地将其拽了出去!
诡异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环顾四周,出言嘲讽,“你们就这点能耐?”
没有军士擅自妄动,直勾勾地看着他胸前小臂粗的伤口——没有任何血液流出,脏器已经腐烂不堪,可这样致命的伤势竟然正在慢慢愈合,包括他的铠甲。
“魔鬼!你是魔鬼!”意志较差的军士看见此景失态的喊叫起来。
不止是他,战场的另一边,经过多人围剿而倒下的暗裔同样重新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他们先前躺在地上似乎生机全无,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愈合需要时间,当东土成群的军士与其他暗裔鏖战时,这些在军士眼中的尸体重新发动了致命一击,一时间惨叫声不绝如缕。
“难道这些暗裔是杀不死的吗?”吕正蒙在旗楼上惊呼。
卫曲即刻弯弓搭箭,从箭囊中抽出一枚由纯银打造的箭矢,遥遥地瞄准狱西,“超然者出列!”
他松开弓弦,蓝色的光矢拖着长长的尾巴射入战场。这是行军前就约定好的暗号,在中军严阵以待的超然者得到军令立刻投身战斗。
“不可能,这世界上没有杀不死的生物!”卫曲罕见地失态,“吕正蒙,我命令你领一支骑军冲锋,用锥形阵,务必要拦住狱西!”
“是,将军!”吕正蒙领命匆匆离去。
旗楼下早有将士为他牵马,他接过马缰跨上马背,身后的骑兵正是他麾下的先锋卫,他拔出天涯剑,单臂高举,“随我冲锋!”
他一夹马腹,阵门开启,由他统领的一千五百名先锋卫与卫曲临时让他调度的一千名骑兵同时出站,马蹄声如惊雷。
超然者加入战斗,已经面临奔溃的局势瞬间倾斜过来,磅礴的剑气与各种属性的秘术对这些看似拥有不死之躯的暗裔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缓解了普通军士的压力,已经溃乱的阵型重新凝聚起来。
而就在战场的另一边,第三圣灵巴赫看到战场中出现超然者,高举骑枪,“听我号令,全军出击!”
顿时地动山摇,被束缚的暗猿锁链被暗裔军士解开,足有五人高的野兽敲击胸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跌跌撞撞地向战场正中央冲去;格努尔虫如溃乱菊花的头部发出刺耳的轰鸣,蜿蜒的躯体潜入地下,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有坚硬的长刺,此时旋转起来如旋风过境;剩余的五千暗裔不死尸以整齐地步伐冲向战场。
“一万军士,布一字长蛇阵!驰援!”卫曲在旗楼上指挥。
如今双方几乎投入了全部的兵力——东土一方仅有中军剩余的两万将士,以及最后的四位超然者,有着儒将之称的卫曲尚在最后的观望中,一旦他亲自参加战斗,那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暗裔一方则就有些形影单只,唯有第三圣灵巴赫一人,不过巨大的渊牙象安稳地站在他身后,这两头恐怖的巨兽没有任何束缚,可没有巴赫的命令,它们不敢有任何举动。
战局一时间呈现胶着状态。
卫曲身后属于外族的驻地中,宁静站在五百铁卫的正前方,共同观赏浮现天空上的那一道水幕,上面是战场的局势——格努尔虫在地下挖了大量的坑道,每一次钻地而出都是悄无声息,可它身上比铁器还要锋利的倒刺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即使是秘术大师对它那坚硬的皮肤短时间也毫无办法,甚至两名武者联手挥斩出巨大剑气,被它旋转起来所附加的巨大风压逼了回去,飞溅的倒刺就是让武者也不得不避开锋芒,它身侧的将士死相凄惨。
“静小姐,我们不出手吗?”
宁静望了铁卫一眼,面对血粼粼的的战场她竟然还能笑出声来,“为什么要出手?不过是四条格努尔虫,远没有改变地形的能力,如果是九条以上一起出动,恐怕整个云雾盆地都能在短时间被犁一遍。”
“可……可是……族中长老会的命令是……”
宁静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岂不知族中命令?这些固然是暗裔精锐,可你以为人族真的如此孱弱,卫曲是浪得虚名之辈?巴赫和渊牙象不出手,就说明未到决战时机。既然要做,就必须让东土承情,不到危难时刻,绝对不要妄动!”
铁卫不敢直视宁静的眼神,讪讪地把头缩了回去,他望着秘术上现在的局势,心想胆小的人族溃败不过是眨眼间。
而场中的局势果然不出铁卫所料,东土方面所有上阵的超然者几乎全被异兽牵制住,尤其是身形巨大的暗猿,不得不让四位秘术大师用阵法将其困在原地,它的每一次肆虐都是屠杀,身经百战的将士在它面前如蝼蚁。
宁静同样出神地盯着场中局势,就在一片混乱中,一支骑兵引起了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