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乱世十五年四月十五,长陵城,承光殿。
今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一直排列到了宫门外,人流涌动,密密麻麻的如同蚁群。现在已经是辰时一刻,按理说早就应该下了早朝,而的确殿内殿外也没有议事的声音,就连那几个世家的老古董,也在今日没有继续纠缠鸿都门学的事情。现在百官等候的原因只有一个——吕荒回朝了。
就当一只飞鸟掠过天空,给地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黑影后,远至长陵内城宫门前,內监用细长又尖锐的声音喊道:“吕大人觐见!”
“吕大人觐见!”
“吕大人觐见!”
重重叠叠的声音拉得许长,宫门间隔不小,可特殊的构造令声音如波纹状久久不能停息,尾音精准地传到了下一道宫门处。就这样,一道比一道高昂的声音中,百官纷纷转头,视线投到了白石台阶的尽头。
只见一个黑影在承光门停下,高捧卷轴过头顶,中气十足,声如滚雷,“臣吕荒,幸不辱命!上天眷我东土,令臣出使温国一帆风顺。温公已经下令归还海峪关,并与我国递结盟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是东土出使的礼节,臣子要先在承光门外高声诵读自己出使的结果,如果得胜而归,那等待他的是无穷的赏赐与荣光;如果失败,则没有必要进入承光殿。这是中衍时期一位太史令的提议,他认为出使失败者会带来阴霾,对国运产生不好的影响,一般出使失败者需要沐浴焚香,然后国主由偏殿接见。
正襟危坐,头戴冕旒的姜云烈一挥手,內监便高声喊道:“宣丞相吕荒觐见!”
此刻,承光殿下起了一阵微风,群臣的紫红色礼服衣袍袖角飞扬起来,荡成一片海洋。在这一片海洋中,两侧被分开,中间的一条通道只有一人通过。
“臣卫曲拜见英王殿下。”內监把吕荒双手捧送的卷轴接过,一步一步传了上去。
“爱卿免礼!来人,赐座。”不等吕荒行跪拜礼,只是刚把膝盖弯了下去,就被姜云烈制止了。
似乎是早有准备,不消片刻,两个內监抬来一把黑漆的楠木座椅,四脚用金粉鎏着边,无比华贵。吕荒有些惶恐,先是推辞,可这是姜云烈赏赐功臣的决心,哪里是能因为一个臣子的不安而动摇的?最后,吕荒只能半悬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身体稍稍前倾。
殿外的朝臣中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面君不跪,这是难得的赏赐,虽然只是一个诸侯国,可这样的殊荣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不过当百官想到这位丞相大人这次出使所建立的功业,也就释然了。
东土是衍朝时少有的几个诸侯王国,这个国度虽然占地面积与人口堪称诸侯之最,可论军威,那是远远不能企及的。毕竟是皇室分支,已经尽可能的封赏,东土距离皇都如此之近,要是君主穷兵黔武,难免会遭受猜忌。所以百年间东土一直重文轻武,而这个弊端在乱世就显现了,东土拥有的土地与人口在乱世中是一块丰腴的肥肉,而这个诸侯国空守宝山,要不是卫曲将军横空出世,恐怕早早被瓜分殆尽。
而海峪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平民不知道它的战略地位,可有一点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平日便宜的鱼类自从被温国占领后翻了好几番,令习惯鱼肉为主的东土人民极其不习惯。而吕荒出使温国后,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光凭他的口才,就收复海峪关,令朝野上下震动,使他的威望到达了顶点,何况两国还缔结了友好的盟约。吕荒入城的时候,百姓夹道欢迎,抛撒鲜花,高声喝彩,依然大军旗开得胜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吕荒就是衣食父母,毕竟经此游说,鱼类的价格终于平复下来。
“丞相殚精竭虑,不劳万里,出使温国,这一路舟马劳顿,实在辛苦。如果动用大军,恐怕伤亡惨重,何况东州其余诸侯国对我们虎视眈眈,极有可能重演当年的惨案。”姜云烈带着温和的笑意,“而经此出行,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海峪关,还与温国结下同盟,使我东土在东州不再是腹背受敌,爱卿一人,便抵得上千军万马!”
姜云烈高座在金座之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应该时刻保证威严的国主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不是客套,东土与温国结盟,乃是一件幸事。
“为国效力,万死莫辞!”吕荒滕然起立,躬身行礼。
姜云烈威严地问:“此次出使,成果几何?”
“臣带回海峪关的令符,凭此可以收回故土!”
“付出几何?”
“唯车马劳费,别无其它!”
“其余几何?”
“温公与我国签订攻守盟约,互帮互助,据岭北关已成我们的天堑,东州不会有合围之势!”
君臣对答如流,姜云烈听此神采飞扬,起身离座,竟然拍手称赞。
钟声与号角声在礼官的示意下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朝臣的欢呼,所有人都不吝啬赞美之词,哪怕是政见与吕荒截然相反的,都不得不拱手称赞。扪心自问,换他们来说,真做不到。
“丞相立下如此功劳,如果不嘉赏,就连天下人都会指责本王的不是。”姜云烈故弄玄虚地皱起眉头,“可爱卿官居丞相,乃是文官之首,已经无可封赏。要是授予爵位,按祖制爱卿就不得入朝为官,就算自立家国未尝不可,真是一件难事……”
吕荒恭敬地一拜,“禀国主,臣是心甘情愿为东土效力,绝不是贪恋荣华富贵才出使温国,如今君上如此为难,令臣惶恐。”
姜云烈轻轻一笑,“丞相不必多虑,有功必赏有错必惩,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哪能到本王这里中断呢?爱卿固然赏无可赏,可爱卿之子不还是未有官职?”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包括吕荒自己。
“宣吕扬觐见!”似乎是早有准备,国主脸上浮现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吕荒走过的承光门外,有内侍领着一个俊朗的少年进来,他昂首挺胸,表情恭敬的同时不卑不亢,尽显风度。朝臣们看着这位少年一步一步走到承光殿内,不仅有些汗颜,他们在这个年纪,又在哪里?
当然更多人的是羡慕乃至于嫉妒,他们用了大半辈子才有资格在承光殿外站着,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可这样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年,竟然可以走白石玉阶而入,父子同堂。像这样没有官职的少年进入殿内,还是有几十年来的头一次。
这个礼遇太重了,哪怕真的不给吕荒封赏,这样已经是莫大的殊荣。
吕扬一袭礼服,迈进承光殿,站在他父亲的左后方,面对朝官没有任何胆怯,单膝跪地,“学生吕扬,拜见国主!”
他行叩首大礼。这个称谓并不算失礼,吕扬乃是布衣,虽然他父亲是当朝丞相,可他本人因为年纪还没有出仕,如今只是鸿都门学的学生。而国主姜云烈在少年时曾担任祭酒一职,他博学强记,给门学带来一股良好的风气,以吕扬现在的身份来说,这样称呼是正确的。
“好好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你出自名门之后,又有如此胆魄才气,这才是我东土的俊才!赐爵‘子’,既然现在还门学读书,号为‘治’。授左惊辅都尉丞辅,执一方金吾,赏宫书、宫玉,另赐五千金印!”
“谢国主!学生必定尽心尽力,在门学内发奋读书,报效我国!诸国主万寿,国土万疆!”吕扬拜倒。
“祝国主万寿!国土万疆!”群臣激动昂扬的声音久久不能停歇。
“好!”姜云烈满目欣喜,“另外,赐吕荒丞相极化之服,加千户,可骑马入宫,面君不跪,殿前赐座!天赐我文曲星,不劳忧心,可平乱世!”
这个赏赐乃是文官中的顶峰了,与其相对的是武官中的金甲,这是荣誉与身份的象征,为明黄色,可在一切庄重或者典重的场合佩戴,比如祭天大典。由于与君王所穿衣着颜色相似,故此为无上的荣光。此前,只有率兵多次解决东土灭顶之灾的卫曲将军获此殊荣。
“不劳忧心,可平乱世!”臣子们对于君主惊人的赏赐已经麻木,这个热络的氛围他们每人能做到的只有欢呼,这一刻君臣一心,看起来仿佛盛世已然降临。
所有人都振臂高呼,唯有吕荒低身行礼。
吕扬就在人群中,他用余光瞄着自己的父亲,心里充斥着各种情绪。这是他第一次在庙堂之上看见自己的父亲,这样的礼遇与仪式毕生难见二回,而来源正是他的父亲,这不禁让他有些骄傲。虽然他的父亲弓着身子,可那瘦削的肩膀上似乎能扛起千斤的重量。
他心里有火辣辣的感觉,现在他明白金榜夜宴为什么他的封赏只有言语上的赞美,那时他认为自己没有进三甲让国主失望了,其实不然,原来封赏在这里等待他。他算是一步登天,许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他这样平步青云,即使是看不过眼的吕正蒙,也比不上他。
“既然今日举国欢庆,今夜于雅居设宴,请王公大臣携亲眷入席,为我们的吕丞相接风洗尘!”姜云烈高声,“另外,希望诸公的子嗣以吕扬为榜样,多加学习,这样才是我东土的俊才!”
群臣齐声应道:“谢国主赏赐!”
二.
夜半。
即使到了深夜,罗雅居的人流依旧络绎不绝,来往客人没有不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气熏熏地被人搀扶出去。这是长陵内一家烹饪鲜鱼最好的馆子,毕竟吕荒回朝的消息传了出去,百姓们知道鱼类的价格终于降了下来,老板也是阔气,不等海峪关被东土重新接手,已经把各类菜肴的价格降了一半,让近些年冷清下来的生意重新变得红火起来。
吕正蒙、温城、漠北三人就在角落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享用,鱼汤已经煮至奶白色,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有一没一地闲聊着。
“正蒙兄,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温城笑着说。
漠北这个时候用新奇地目光看着新端上来的一碟小菜,辛辣无比,她尝了一口额头变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咳嗽个不停。慌乱之中又把吕正蒙杯中水酒当作清水饮了下去,被辣得眼泪都簌簌留了下来,少年轻笑着同时正在为她敲背。
听到温城发问,吕正蒙一怔,“啊?你请我吃饭,为什么我会不来?”
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温城被他一本正经说着玩笑话的模样逗乐了,他持箸指着锅中,“不过是鱼汤而已,又不是山珍海味。难道正蒙兄不知,吕荒大人回朝,英王下令宴请诸公及其公子,为吕荒大人的功绩祝贺。”
听到那个名字,吕正蒙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故作轻松地回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温城你不会忘记我是从寒州来的吧?我是个外人,可没有资格去那个地方享受人家的喜悦?”
“你看,小白今日跟我们约好了,不就没有到吗?”吕正蒙摇摇头,“我没那个福分享受山珍海味。”
“你啊,你啊。”温城举起酒杯,两人共饮。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几杯薄薄的水酒下去了,吕正蒙看着温城的神色有些迷离,就连酒杯都有些握不稳了,问道,“对了,温城,按理说东土与温国缔结盟约,这种宴会,难道没有请你吗?这说不过去吧。”
“请……请了,”温城舌头有些大,“不过被我推了。用你的话说,这是东土的喜悦,虽然我们两国缔结盟约,可交换的代价是我们……算了,不说了,说这个扫兴。总之人家君臣携亲带子,共享天伦之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那里也不自在。”
他夹起一块鱼肉,“何况,宴会上有鱼吃吗?我跟你说个实话,你别看那些宴会挺风光,其实每次都吃不饱……”
他忽然不胜酒力,趴在了桌子上,口齿不清地呢喃着,“今晚是月圆之夜吧?不怕你笑话,我……我有些想家了。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
吕正蒙就看着他的朋友醉倒在桌面上,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他没有去管这位朋友,而是倚在墙边,挑起窗子的一角,望着天空那轮圆月,自嘲地一笑。看着看着,一个女人的面容浮现在圆月之上,那是他母亲的面貌。
他猛地揉揉眼,发现什么都没有,一切仿佛是幻觉,他也想家,想念亲人,可他们都在何方呢?想到这,郁闷的情绪充斥心房,他抄起酒壶,一股脑地往嘴里灌。
当半个时辰后,苏墨白赶至时,本想第一时间告歉。可温城已经呼呼大睡,吕正蒙倚在窗边醉眼朦胧,脚下是一排酒壶,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晃晃荡荡看向窗外。至于漠北,则一直吃着东西,没有发现身后的他。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惬意,就静静地看着他们,希望时光就此停驻。可这呢,不过是风雨前最后的平静。长陵的天,乃至北原的格局,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