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盯着那双洁白的手掌,久久没有应答,最后把头扭了过去。
“给。”似乎受不了苏墨白那炽热的目光,少年咬紧牙关,用颤抖的手解下腰间挂着的玉佩,递了过去。
看见苏墨白用郑重乃至有些隆重的神色接过玉佩,放在掌心细细地摩挲,吕正蒙到最后反而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的真实身份对于他的朋友来说倒不是一个非要隐瞒不可的消息,一开始固然有些难为情,这样做后反而有一种解脱感。他是一个怕孤独的人。
触手冰凉的感觉让苏墨白精神为之一振,他终于能够细细打量这块传说中的玉佩,以前只是远远的有过惊鸿一瞥,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价值半个寒州的珍贵信物。
苏墨白把手伸进了笠帽中,隔着面纱,一声闷响,手指被他咬破了一个口子,一点豆状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把血液抹在了玉佩上,旋即微微地输送元气,这块玉佩“活”了过来。
凉意在某个瞬间达到了顶点,并不刺骨,反而在初夏给人一种凉爽感。在沧海特有的那股元气输送进去后,一切都改变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正在发生。
浅绿色的光泽瞬间照亮了他的手心,这种异象甚至让吕正蒙把目光都凑了过去,这虽然是他的东西,可他从来没有看出这块玉佩半点玄妙之处。
苏墨白掌心呈捧水状,淡蓝色的元气如同一汪清泉流动,而淡绿色的光泽褪去后,翠玉雕刻成的龙竟然如活物一般盘旋!掌心内另有乾坤,吕正蒙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看着那条带着云气的龙在水上翱翔,整个人都傻掉了。
“竟然真的是云中腾龙玉佩。”他叹息了一声。
作为衍朝皇室最后的传人,苏墨白自然懂得如何鉴别这块带有传奇色彩的玉佩,被他注入沧海元气后,经过短暂的等待,冰凉的玉石散出了暖意,这块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吕氏至宝终于展露了他本来的面貌。
最后他手掌一翻,一切恢复原状,紧握的拳头递了出去,摊开后一枚翠绿的玉佩静静地待在那里。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个问题在吕正蒙心中萦绕,经久不息。
一个怀疑自少年心中升起,难不成是所有武者都能用元气激发这块玉佩本来的面貌?不,应该不是,他的朋友把鲜血涂在了上面,这说明血液才是其中的关键。可他的朋友也不是吕氏中人,为什么会做到如此呢?
吕正蒙自然不知道手中这枚玉佩是被姜氏的秘术大师加持过的,毕竟当年姜天昌寻回这块玉佩后立下誓言,无论吕氏犯下何种过错,都可以被原谅,甚至可以提出一个愿望。而元帝陛下也防止有人伪造这枚玉佩,特意在其中铭刻了一个可以鉴别真伪的阵法,姜氏的历代后裔都必须习会。
“呆子,难道你是……”苏墨白哪里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些什么,神色复杂地问。
他没有把那几个字完全说出来。毕竟吕荒的发妻长子失踪这件事在十几年前,这个消息还被刻意封锁,苏墨白并不知晓这件往事。可眼前的一切都证明,即使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是被隐瞒了而已。
吕正蒙苦笑着接过玉佩,“是的,吕荒大人是我的父亲,这件事我也是才知道,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是我执意要探究这个,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苏墨白看得出他情绪不高,心生愧疚。
“那……你要和吕大人相认吗?”苏墨白用试探的语气问。
现在联想那一天宁静前来寻人,配合他朋友这个离奇的身世,苏墨白算是大抵捋清了来往,想必是灵族那一方面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至于其中的具体内容,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了,”吕正蒙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那一双手,“小白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母亲……我……这太尴尬了,就算是相认,又有何用呢?他那样的身份,有我这样一个儿子,算是他的耻辱吧?”
他满是自嘲地把脸扭了过去,不再去看苏墨白了。
苏墨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愤懑,联想他这位朋友幼年流落在外的经历,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这是吕正蒙自己的家务事,即使是他也不好过多干预。
“呐,呆子,我问你,你会一直是吕正蒙,普普通通的吕正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呆子吗?不是吕氏的吕正蒙,不是怀有天宁氏血脉的吕正蒙吗?”
他伸出了手,等待着回应。
“会的,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吕正蒙,无论我有什么样的身份。”他转了过来。
两只有些稚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这是个具有仪式感的礼节,两人的虎口蕴力,都带着不大不小的力气,秉怀着他们心中的信念。苏墨白这才感觉到他朋友掌心处都是老茧,那是常年累月磨砺剑术或者干一些活导致的,心里的难受更多了些。
解开心结后,两人重新漫步在街面上,他们的步子极慢,如同午后闲来无事沐浴阳光的闲人。吕正蒙想了半天,开口道:“对了,小白,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吕府的?这件事我记得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啊?就连小北都不知道我去哪里了。”
“呵呵呵,你这就小觑我了吧?”苏墨白掩嘴轻轻一笑,满脸都是得意,“我去你家找了你,小北说你一大早就穿着那一身赴宴的华贵衣服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又没在卫将军府上,我就想到了那一日吕扬是当着门学大多数人的面把名剌给你,为的就是防止你不去,如此推测下来,你应该在吕府。”
“你还去了卫将军府上?”
苏墨白想到这一拍脑门,露出懊恼的神色,“完了,差点耽误正事。本来今日是卫将军教我兵法,因为门学那些教习依旧没有来,我早早地就去了。将军有要事找你,本来是下人去找你的,可卫将军竟然要我默背前几日《龙韬·军势》,我一听就把这件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免得卫将军责罚我。”
吕正蒙心中一阵无语,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会这样废力气来寻我,是为了逃避卫将军的课业。
“事不宜迟,我们乘车去吧。”吕正蒙提议,他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卫将军很少召他,如此紧急,必有要事。
二.
卫府。
吕正蒙和苏墨白急匆匆地赶到时,偌大的府邸内只有门房,这位年迈的老人告知两位贵客,卫将军有要事急匆匆进宫了一趟,让两位公子在此等候。
两人面面相觑地望了一眼,察觉到了不寻平常的味道,这定然是有要事即将发生。可卫曲不再,无人能够解答他们心中的疑惑,门房将两人引入会客的正厅后,下人端来了茶水,不做停留的就离去了。
不过没等喝下第一口,吕正蒙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喷溅到了茶盏中。
“呆子,你没事吧?”苏墨白连忙过去拍拍他的背,神色焦急。
“没事……就是,就是有些淤血在体内,不太舒服。”吕正蒙撑着桌角才能坐直身子,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过他现在我体内的疼痛远没有说得那样轻松。
苏墨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片刻后神色大变,“真是胡闹,你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一股元气在你体内乱窜,继续下去,你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是一个问题!你现在放松心神,我替你梳理一下。”
吕正蒙如同犯错了的小孩子乖乖应了一声,挪动椅子坐在了苏墨白前面,手掌带着炽热的温度抚上了他的后心。这是河车之路的中央部分,从这里输送元气调节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咦?”苏墨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你这后背的伤口竟然已经快要愈合了?”
方才在街上,苏墨白掀起他的衣襟探查过吕正蒙的伤势,那种被重物挤压造成的伤口一片模糊,血肉、汗水、衣衫粘连在一起,虽然不是致命的伤,可看起来无比狼狈。而现在看,伤口已经缩小许多,不再流血,甚至有的地方已经结痂。
“嗯,因为某种原因,我的伤口比常人愈合的要快一些。”吕正蒙回道。
这也是天宁氏血脉附带的效果之一,一般来说擦伤、挫伤、剑伤这种破皮但是伤口不深的伤势,不出一个时辰就能痊愈如初,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就算是伤筋动骨的内在伤势,恢复的速度也要比常人快上百倍。吕正蒙有时候都会羡慕自己这一身能力,更羡慕灵族人,相比于普通的人族血脉,太具有优势了。
“真好,要是我也有你这种能力就好了。不然平常练剑一不小心有了什么样的伤势,就不会被沈姨发现,然后苛责我了。”苏墨白羡慕地瘪瘪嘴。
“这样说来要是在战斗中,你岂不是可以做到以伤换伤?”旋即他反应过来,“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因为有这种能力就不把伤势当作一回事!”
吕正蒙苦笑一声,倒不是他作贱自己的身子,一般来说,普通的伤势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当然也不会托大。他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治愈能力还是蛮族王子阿史那·铁真,那年在寒州,他亲眼看着身高与他相仿的阿史那,一下子变为粗壮的蛮族汉子,鼓起的肌肉把衣衫都撑破了。最主要的是,寻常的武器几乎割不开他的肌肤,像天涯这样的灵器才能对他造成伤势,可就算有着元气的加持,对普通人足以致命的伤口也在瞬间愈合,他怀疑就算是斩掉他的臂膀,也能重生出来。
“啊,放心,我知道啦,你还说我婆婆妈妈的,你看看你现在不就跟一个老嬷嬷似的?”少年打趣的开了一个玩笑。
谁知这正好激怒了苏墨白,他双掌微微用力,吕正蒙感觉喉咙涌上一抹猩甜,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畅快无比的同时,又有些胸闷气短。他回头望向苏墨白,得到的却是一个漫不经心的表情。
“抱歉,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力度。”他耸耸肩,故作疑惑地说道,“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吗?”
吕正蒙看着这位朋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没什么,您继续就好。”他把敬语都用上了,虽然他伤口愈合得快,可不代表没有痛苦,方才苏墨白有些用力地挤压他的伤口,真是疼痛难耐。
“哼。”苏墨白不满地从鼻子中哼出一个尾音,这才放松了力度,闭目继续替他调节体内紊乱的元气。
渐渐地,暖流在吕正蒙体内经络中四处游荡,吕氏那位名曰孙成的武者在他体内留下的积寒元气缓缓被消除,那种不适感远离了他的身躯,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感令吕正蒙神清气爽。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苏墨白收回抵在吕正蒙后心的双臂,他从椅子上下来,伸了一个懒腰,内伤已经痊愈,背上的口子愈合只是时间问题。
他回头刚想道谢,却看见满脸倦容的苏墨白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多谢了,小白。你这是太累了?”
苏墨白拭去两鬓的汗珠,“有一些,但是歇一会就好了。不过……我感觉你的河车之路中有一股特殊的力量,你最近是修炼什么高等武学了吗?”
“对,卫将军的友人陈城先生暂时担任我的武道老师,他的御风剑术出神入化,可惜我愚笨,没有打通河车之路,还未得真传。”这件事对于苏墨白来说没有隐瞒的必要,吕正蒙如实告知。
听到这,苏墨白眉头皱得更深了,“呆子,我奉劝你,不要继续修炼御风剑术了。你的河车之路内有一股‘风’的力量在蛰伏,可并不为你所用,你没有把这种自然之力驯化,我怕到时候会有大问题。”
“嗯?我虽然不能如臂指使的操控,可远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啊?”吕正蒙为了让他的朋友相信,噌的一声拔剑出鞘。
天涯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那一瞬有风起,浓浓的切割之意充斥在正厅内,苏墨白毫不怀疑,哪怕是在三尺之外,也足以把一人的身躯斩成两半。现在看来,这股‘风’之力并没有异动,反而平添斩击的威力。
“抱歉,那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不过你还是小心为妙。”苏墨白把这种不安感归咎于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