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有一种行为能够让人发自肺腑感受到愉悦的话,不同人会有不同的选择,对于吕正蒙来说,最恰当的一个词语就是用餐,具体一点,是吃上热乎的饭菜。
非要加上一个前提的话,那就是极度疲惫后的饥肠辘辘。
现在的吕正蒙就坐在北街一家名曰“味食鲜”的酒楼中,坐在三楼雅间中最靠窗的位置,他半拖着脸,向外望去。有伙计恭敬地站在门外,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布巾,脸上隐隐有些不耐烦。
“客人,您好,请问一下您是苏公子的朋友吗?”这是他的第三次询问。
对此吕正蒙有些不耐烦,他摆摆手,“我说了是,我就是他的朋友。我姓吕,叫吕正蒙,还有一个人叫温城,他们在来的路上。”
终于,吕正蒙自报家门之后,伙计所有的质疑消失了,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真是的,就因为我穿的破了一点,就怀疑我是蹭吃蹭喝的无赖之徒?”等到伙计的脚步声消失后,少年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
窗外正下方是一株折柳,现在万般碧绿,枝丫斜斜地垂在半空中,惹得行人经过时忍不住皱眉。吕正蒙这个角度是居高临下的,半截手臂探出窗外,红漆的窗框上有着骄阳炽热的温度。
有风起,柳丝飞到他的手臂上,带着阳光暖暖的温度,那种心中痒痒得感觉十分惬意。
过了很久,吕正蒙仍然没有从来此必经的柳树荫下找到两位朋友的身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他们三个怎么这样慢啊?”
这是苏墨白提出的聚会邀请,这是鸿都门学春试结束后的第十天,夏季来临。他本来正在卫府练武,在感悟风的流动之时又在读一本兵书,门外有使者前来报信,说苏墨白邀卫曲、他、温城、漠北来“味食鲜”用餐。卫曲自然是拒绝了,他的说法是“年轻人的宴会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参与了”。
于是吕正蒙前来赴宴,不过没想到其余的人来得这么慢。
这一慢,自然惹起了伙计的怀疑。
“味食鲜”是一处专门做海味的食居,价格高昂,来此处者无不是达官贵人,即使这样也需要提前预约,才会有位置。吕正蒙落座的是三楼最好的雅间,他怎么看也不是有钱的公子哥,自然以为他是骗吃骗喝的无礼之徒。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朝中某位公卿宴请同僚,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报出那位大人的名号趁着众人未到以审查的名义提前上楼。伙计们上好酒菜之后退了出去,他在里面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出来之后很满意,说为了诸位大人的安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扬长而去,而当公卿们赶至之时,发现菜肴被一扫而空,桌子上只有残羹剩饭,伙计们这才知道是上当受骗,可惜为时已晚。
不过好在这么多年中只发生了一次这样的案例,可对“味食鲜”造成的损失是惨重的,老板几乎是倾家荡产才抚平那位大臣的怒火,这使得以后的伙计们小心谨慎起来。
正当吕正蒙无聊到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佩剑不停时,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抱歉,我来迟了。”
为首的正是温城,他身后是苏墨白与东张西望的漠北,吕正蒙怔了一下,三人一起过来还真是一件巧合。
等到几人落座后,吕正蒙忍不住埋怨道,“你们几个怎么来的这么慢?再晚上一会儿,估计我就要被人家撵走了。”
温城与苏墨白对视一眼,“我正在门学内读书,今日下午是假期,刚刚沐浴,就收到了墨白兄的传信。”
小北双手比划了一阵,她的意思是说:“我刚刚上街买菜回来,看见家中门外有人等候。”
这两个理由还算中肯,稍稍平息了吕正蒙满腔的郁闷,于是他把目光转向苏墨白这个聚会的发起者,昂着头,似乎再问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
不过苏墨白看起来心情不是特别好,冷哼了一声,“是你来的太快了,你像我们三个都是一同到的。”
被反将一军,吕正蒙哑口无言,不过苏墨白很快就解释了,方才不过是小小的开了一个玩笑,“唉……还不是今天是门学张开告示的一天?我本来早早就能出来,沈姨硬是让我在宫中候着消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个信,要不是说约了你们,恐怕真是要等到傍晚才行。”
几人说话的功夫,伙计敲门走了进来,恭敬地立在一旁。苏墨白是常来这家酒楼的,即使没有表明身份也没有不认识他的,“请问公子有用些什么?”
“以前我总点的那些菜肴。”苏墨白把折扇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加一壶云江小调,对了,今日有鲜鱼否?”
伙计满脸笑意,与刚才对吕正蒙的态度有云泥之别,“有的,有的,今日有新鲜的青花绸鱼,足有四斤六两,星夜运过来,还是鲜活的。”
苏墨白眼睛一亮,“好,那就炖汤吧,只放海盐,要最原汁原味的。”他一挥手,“你下去吧,没事不要来打扰我们。”
“怎么样,墨白兄有鱼汤喝,就不会生我的气了吧?”温城用揶揄的语气说。
如今两国递交盟约的消息已经传遍北原,虽然正式的文书没有回到东土,可针对诸侯国东土的海禁已经消失,那些珍惜被限制的鱼类尽数运往东土。其中青花绸鱼就是苏墨白最喜爱的一种,这种鱼的鱼鳞是青色的,看上去就像一匹珍贵的绸缎,刺少,除了海鱼那种特殊的风味,肉中还带有特殊奶香,大补,用来吊汤是最好的选择。它几乎是每个贵族家庭餐桌上必备的一道菜肴,价格随之追捧而水涨船高,可这几年因为海峪关的缘故已经有价无市,毕竟死掉的海鱼,尤其是它,那股恶臭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你还好意思说,这不都是你的原因?”苏墨白似乎是害羞了,把脸转了过去,不理会温城。
“好好,都是我的错,墨白兄原谅我吧。”温城玩心大起,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哄笑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众人三言两语谈天说地的功夫,数道菜肴已经尽数摆在桌上,荤素冷热一应俱全,最令人瞩目的要数最中央的那一道鱼汤,炖的恰到好处,乳白的汤色中升腾的热气带着香味扑面而来。
雅间的门重新关闭,苏墨白摘下笠帽,从怀中掏出一副洁白如玉的长箸摆在自己身前,率先给自己舀了一勺鱼汤,“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客气,我可是早就饿了。”
吕正蒙羡慕地瘪了瘪嘴,要不是苏墨白是他的朋友,他绝对会嫉妒这个人的生活方式——考究到无懈可击。
苏墨白身旁那副长箸可不是刻意显摆而使用的,而是天下已经绝种的灵兽峨象的长牙打造的,名曰“文犀避毒箸”,世间没有任何毒药可以瞒过它的检测,一旦底部发黑,说明菜肴中被下了毒;他手上那把折扇,看似平平无奇,值钱的是底部挂着的玉石吊坠,可实际上那是有名的“泥金真丝消麋竹扇”,那竹骨触手生凉,炎炎夏日中光是握着就能起到镇静凝神、驱暑消热的效果;至于衣衫,都是天蚕丝编织的,寻常刀剑割不破,水火不侵,是难得的宝物。
偏偏这样的人容貌都生得令人自惭形秽,行事彬彬有礼没有任何差错,与他一比,仿佛白白活在世间。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苏墨白看见吕正蒙愣神以为是在盯着自己的脸,生怕这个家伙看出什么,心虚地发问。
“哦,没什么……”吕正蒙有些尴尬,“我在想事情,你说……谁能拿到今年春试的第一名?”
“不知道,反正你的名次低不了,说不定还要在我上面。”苏墨白摇头漫不经心的回答。
吕正蒙瞪大了眼,“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苏墨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温城的目光同样甚是不解,才继续解释道,“难怪,你们不知晓庙堂之事。你不知道,你的那篇文章,可是被义父亲自评阅的。”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就连一直埋头喝汤的漠北都仰起小脸,谁不知道苏墨白口中的义父是英王姜云烈?
其中最没有底气的是吕正蒙,他张着大嘴,没有任何头绪,“我的文章?我什么时候写文章了?”
“笨死了,你这个呆子。”苏墨白没好气地回道,“自然是你在春试书科题目中最后一道题目,就是评论衍朝灭亡的原因,以及东土该如何避免。你写的文章可真是够棒的,就连名字那些大臣都帮你写好了,叫《观衍兴亡书》。”
他的语气带着莫名的味道,吕正蒙察觉到,那似乎是……不爽?
“那……我……”吕正蒙吞吞吐吐的。
苏墨白看都不看他,“朝中大臣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你是个离经叛道的大逆之徒,应该吊死在城楼上,另一派则认为你眼光新奇,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吵来吵去,最后是义父亲自称你此文章可得甲上。那你的书科成绩不就是甲上了?”
温城掰着手指头数,“正蒙兄礼科必定是甲上,这个毋庸置疑;而书科也因为英王殿下朱笔亲批,那也是甲上;就连薄弱的乐科,因为与墨白兄那一首旷古烁今的合奏被评为甲上;射、御两科也是你的强项,又有神驹相助,恐怕也是甲等。”
说到这温城吸了一口冷气,同样用莫名的眼光看着吕正蒙,“岂不是说正蒙兄除了数科以外,五门皆为甲等?如果数科也是甲等的话,恐怕此次门学中头名非你莫属!”
吕正蒙细细算了一下,好像真的是这样,就算他没有夺魁,恐怕也能进入前三甲。似乎那一日无名氏所说,并非虚言?
他连忙给自己斟满一杯云江小调,“成绩还没有出来,现在都是虚言,大家吃饭,喝酒,喝酒。”
他自罚了一杯,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可温城哪里肯放过他,连忙追问,满脸都是求知,“正蒙兄那一篇文章究竟是怎样写的,会惊起这么多风雨来?”
温城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对于自己感兴趣又不了解的事物总喜欢追问到底,尤其是文章这一方面,遇到名家之作通常要反复颂念好几十遍直到倒背如流为止。吕正蒙知道他的脾气,不会轻易放弃,放下酒杯,“我是这样写的……”
“衍力尽矣,天下皆反,安能不亡?
……欲安天下,须息抚百姓,以应万变,及乱之日,国力鼎盛,不须谋用,天下自定!”
整整五百零二个字,吕正蒙不假思索,一气呵成,背诵之后他饮了一杯酒水,缓解自己的口干舌燥。转向温城,发现这位朋友表情十分古怪。
他极其没有底气地询问,“是我哪里写的不对吗?”
温城摇摇头,“先不评论内容,我只想问一句,正蒙兄是如何做到能把自己所写的文章一字不落背诵下来的?我也常常写文章,可几日后只能记下一个梗概,甚至都忘了自己写了什么。”
“这个……这个……”吕正蒙挠着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还是苏墨白为他解了围,没好气地道,“这个呆子天生过目不忘,别说他写的文章,就是几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穿了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向来宠辱不惊的温城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正蒙兄,敢问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五,我们在月州月溪镇的街上,一个巫族旅者贩卖三个银辎一个的木雕,而刻我们自己模样的则是五个金印一个。”吕正蒙说,“你穿着浅灰色的衣袍,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带钱,是你替我们付的。”
温城眼中神色经历了数度复杂的变化,最后幽幽地一叹,“正蒙兄真乃神人也。”
他心服口服,这个日子他同样铭记在心,毕竟是三人第一次见面的光景,那个木雕是他们友谊的象征,现在还被他好好地保存着。
温城不说什么了,苏墨白则在小口饮着鱼汤,也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而吕正蒙没有注意到,提到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五,漠北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旋即她垂下头掩饰了过去,并没有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