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稍早的时候,卫曲还未赶到酒肆,隔着一条街的路上,雨丝飘摇。
吕正蒙最讨厌这种阴雨天气。他在寒州生活六年,那里气候干冷,不像东州雨季总是阴雨连绵,屋中湿气极重。当然这和他高强度的练武也有关系,无论寒暑他总是穿着单薄的布衣,在院中舞刀弄枪,时间一长难免落下病根。就算现在他身强体壮,这种天气后背也隐隐作痛。
“细雨春风,真是令人愉悦。”他身旁的白衣少年伸出手,闭着眼享受那种湿润的感觉,“要不是出了一身汗,我非得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
苏墨白是喜欢这种天气的,或者说他特别喜欢水。作为沧海剑主,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借助自然威势,吕正蒙亲眼看过三人去溪边游玩,他这个朋友赤脚踩在溪水之上,轻盈如鸿毛。
演武已经结束,他们三人作为胜者,本应该就此分别——温城平日住在门学内部,而苏墨白与吕正蒙则有一段同行的路程,不过时间不长,也就一刻钟。一人走向最富庶的东街深处,另一人则要回到西街的住处。
“我说温城,这种天气,你的那位朋友不会爽约吧?”苏墨白问。
街上行人纷纷,悠闲的步子在雨丝降落的那一瞬间已然加快,生怕过一会雨势变大,无法轻易回到家中。像这三个少年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几乎是没有的。
“应该不会,李兄不像是个爽约的人。”温城笑。
他口中的李兄就是李绩,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不过双方都是北原一等一诸侯的公子,对方宴请他也不好推辞。
苏墨白点点头,他只是无聊时随口问了一句。他的大叔叔今年开春随着吕荒一起出使温国,这对他来说可是难得的自在时光,不用被逼着参加那些诸侯公子的宴会,可以一人出行。这样惬意的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等等,那个人是……”吕正蒙眼尖,看见街角站着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她不仅着装奇怪,就连行为都是可疑的,明明下着雨,身边行人来往不断,可她就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宁静?”苏墨白认出了她的身份。
即使少女套着黑袍也不能完全掩盖她身上曼妙的曲线,甚至因为细雨的缘故,宽大的袍子紧贴肌肤,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最主要的是,那双金色的瞳孔在光线较暗的阴雨天太过醒目。
温城同样疑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静作为灵族的贵客,她的待遇几乎是无人能比的,曾有不少俊才打着探望的名号表达爱意,实在把她烦的够呛。后来她几乎很少出现在民众的视野中,不为其他,光是灵族公主这个名号就值得无数人前来一观了。
“估计是来找你的。”苏墨白趁着温城惊讶,凑过去对着吕正蒙耳语了一句。
关于吕正蒙身怀天宁氏血脉的这一点始终是个没有传开的秘密,就连温城都被蒙在鼓中。而宁静今日找上门来,他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联系。
吕正蒙连忙摇头,“我可和她没联系。”
他下意识地按住腰中天涯剑,满是警惕,甚至打算把明月唤出握在手心里。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最想杀他,灵昃与宁静可以排进前三,毕竟他粉碎了一个组织、一个种族苦心经营的计划。
“瞧把你吓的。”苏墨白掩嘴轻笑,“有我在这里,她能把你怎么样?再者说,她要是来者不善,就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了。想杀你,直接夜晚潜伏到你家中不是更好?”
“过去看看。”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三人保持着警惕慢慢靠了过去,即使心中笃定宁静不会出手,可还是做出了反制的准备。
这段距离不远,双方隔着约有十丈,宁静沉默地站在那里,来往行人对她全部忽视,仿佛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被丢在街边。吕正蒙猜想他应该是用了某种特殊的阵法隐匿身形,只有他们这种特殊的人可以看到。
起了风,雨丝刮在行人脸上,有些痒痒的,雨点也渐渐大了起来,街上行人已经从漫步变成小跑。他们几乎是逆着人流行动,有些小小骚乱。
可到了街中,一个精壮的汉子突然脚下一滑,摔在了坑洼的路上。此时雨滴如豆粒,他发丝凌乱,挣扎起身不能,看起来极度狼狈。他这一跤摔得不轻,双手拄着地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
吕正蒙离他不远,几乎是想也不想小跑过去,伏下身子伸出手,打算拉他起来。可是不等双方触摸到,吕正蒙突然看见对方低着头的头抬了起来,一摸银光闪现,那人把手伸进胸膛,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跌倒的男子突然暴起,哪里像是一个手脚不方便的人,直直地向吕正蒙胸口刺去。
吕正蒙似乎呆住了,完全没有动。
就在匕首要触碰到他胸口的那一瞬间,男子脸上得手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见了,看见更快的速度。几乎是残影在他眼前闪过,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他持着凶器的手,上面传来的触感如同火烧,无论怎么用力都动弹不得。
“你!”行凶的男子没有说话,他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年有着远超他的力气。
吕正蒙弓着身子如同捕食的猎豹。不等汉子继续反击,他右膝上提,狠狠地撞在那人的面门上,血花立刻飘了起来,同时重重的落地声传来。
汉子觉得自己鼻骨折了,仰面朝天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是他落地的同时,一抹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与此同时还有右手的剧痛。是吕正蒙一脚踩在他的腕骨上,同时长剑抵在他的喉咙上,只要他敢有任何异动,都会被割开喉咙。
“说,什么人派你来的?目的什么?”吕正蒙高声质问。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温城和苏墨白来不及做出应对,凶徒就被吕正蒙单人制服了。他们都信任吕正蒙的武艺,没有过去反而背靠着背,抽出武器左右警惕,防止下一次袭击的到来。
谁知那人脖子一横,眼睛猛然瞪大要喷出眼眶,嘴角黑血留了出来。他是咬破了嘴中一直含着的毒嚢,就此生机全无。
“死士?”吕正蒙收回了剑。
来往的行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这场袭杀已经结束。他们唯一看见的就是地面被雨水洗涮的黑血,以为是这个少年当街行凶,纷纷逃荒似地四处奔走,不停地嚷着“杀人啦”。
骚乱前所未有。
街上唯有少年们无动于衷,三人互成掎角之势,在阴暗的天空下,他们拔出武器,警惕可能发生的危险。即使很多年后,三人都不曾忘记这一幕,他们并肩作战,把后背交给同伴。
历史:
乱世十六年春末的一本卷宗,在后世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是廷尉司受理的一桩案件,据报官的民众说有人当街杀人,这在富庶的长陵城内是一件极其少见的事。廷尉司立刻派出大量人马赶至现场,为了表示重视程度,派出的官员是号称铁面无私的廷尉左平陈先。
陈先出自寒门,能进入廷尉司乃是因为他妻子出自世家的缘故,当然不是鼎盛的望族,所以他多年未得升迁。不过更多的原因则是他不留情面,纨绔子弟落在他手里,哪怕家里疏通关系也不会网开一面,甚至他亲手把犯错的妻弟投进了大狱中。所以哪怕他破过不少大案疑案,都只能保持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当然,他在民间的声望不错,那些出身贵族的纨绔子弟都不希望碰上这个冷面阎王。
不过当他赶到所谓有“凶徒”的那条街上,纵使是他也大吃一惊,涉案的人员太多了——吕正蒙、苏墨白、温城、宁静、卫曲,还有躺在地上死掉的真正凶徒。
以后世的眼光看,这个阵仗太夸张了——当时名动北原的名将、平定乱世的飞将军、轩朝开国帝王、后世被打为叛逆的名将温国公子,还有被誉为灵族三百年来最伟大的月灵。地面的死者,反而无关紧要了。
当然还有隐藏在暗中的四名武者,他没有那个本事发现。
据卷宗中记载,他在油灯下斟酌许久,才在开头写出四个字:天暗,气凝。
那种氛围是他从未见过的。三个少年背靠着背,一群军士抽出兵器将街道戒严,还有他一直没有发现的黑袍人脱下兜帽,露出那双淡漠众生的金色眼眸来。那根本不是发生了凶杀案,更像是要发动一场战争。
当然,最后还是他硬着头皮将几位“请”回到廷尉司,惊得廷尉卿高桓亲自出面审理这个案子。
这件事牵扯到的大人物是在太多了,廷尉卿高桓在中堂上坐立难安,几人站在那里都是莫大的压力,除了吕正蒙,所有人的身份都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而查证后,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也是世家子弟,贵族之后。于是有这样可笑甚至滑稽的一幕——报官的百姓反而跪下磕头如捣蒜,他们这些被指认的人反而直直地站着。
堂上沉默的时间度日如年,直到验尸的仵作进来,才确定吕正蒙没有说谎——这个男子是个试图杀人的死士,他目的没有达成,害怕暴露主人的身份,服毒自杀。这场闹剧才在此刻终止。
苏墨白后来的出行受到极大的限制——所有人都认为那个死士的目的就英王义子或者温国公子,毕竟杀一个小小的、普通的吕正蒙没有太大意义,何况吕正蒙认为他没有得罪人,扶那个杀手,完全是偶然,他相信无论是苏墨白还是温城,都会对跌倒的人施以援手。
宁静主动出现是为了洗脱嫌疑,她是真的找吕正蒙有要事。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幕令人吃惊。幕后黑手的目标正是吕正蒙,他回家之后的当夜再一次受到袭杀,熟睡中的他远没有白日的警惕,最后还是明月护主将那名杀手刺死。说起来白日他能如此做出那样快速的应对还是因为看到了宁静,他警惕这个灵族少女可能暴起,不是高度紧张救了他,白日就会消耗掉灵器护主的机会,夜幕的刺杀结果如何,谁也无法保证。
后来全城戒严了十天,吕正蒙整日提心吊胆的,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家中还有哑女漠北,他实在担忧这个小姑娘。不过所幸,幕后黑手似乎知道在城中杀他无望,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吕正蒙不知道的是,幕后黑手两次刺杀未果之后,甚至找到了暗鸦,不惜用一万金印来买他的项上人头。不过当暗鸦的杀手一听到“吕正蒙”这个名字后,连连拒绝,甚至给了主顾一个忠告:不要去惹那个小子,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可不等她,也就是如今的吕氏主母华阴丽继续问下去,暗鸦的负责人就消失了,跟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件事就暂且告一段落了。
不过更令苏墨白关心的,是宁静到底跟吕正蒙说了什么。这场闹剧结束以后,只有吕正蒙与宁静两人进行了短暂的相处,此事不过两人之口,无论他怎样追问,都被吕正蒙用各种方式逃避过去。
如果第一件事只不过是史学家在浩如烟海且枯燥的史料中找到的一丝乐趣,只是惊叹卷宗上几人的身份外,就结束了探究,那么他们就错过了,错过这场改变历史进程的商谈。
所以说后来的很多历史悬案都没有解开——比如飞将军吕正蒙是如何习得各种灵族阵法吟唱咒文的,这在后来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即使他的身份在后世已经传开,可一直不肯承认灵族身份的他到底是哪个时间从哪里学得不传之秘的咒文呢?
同样的,关于宁静如何成为月灵,并且愿意签下与人族和解的条约,让生育能力低下的灵族人口大大增加这几件事,也是后世所有史学家无法找到真相的悬案。
或许,只有两位当事人才可以解释。
而吕正蒙那一日与宁静见面,他记得对方说的第一句就是:“无论你是否承认你的身份,你都逃脱不了生来的桎梏。你能现在站在我眼前,并无恙地活下去,因为你姓吕,可无论你手中武器还是坐骑,能有今天的境遇,和天宁氏的血脉逃不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