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暮。
傍晚将至,城内热络的氛围才刚刚开始,游走的小贩扛着旗帜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们手里拿的大多是稀罕玩意,惹得孩童驻步侧目。即使天灾连年的年份,这座城池内依旧歌舞升平,尤其是到了夜幕,灯火通明,没有宵禁的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繁华到令人咋舌,可以说那时才是长陵真正的胜概。
不过今日例外,正午本就天气阴沉,连绵的雨丝飘了一阵。后来风起,把东街的雨云卷到了西街,天空灰蒙蒙的依旧令人心情压抑。可长陵城的占地就是如此辽阔,夏日多见半座城池阴雨,半座城池艳阳高照。
“又下雨了啊。”名曰春风得意的酒肆内,靠窗的一人端着酒盏,放到唇边。
他对面容貌俊朗带着笑意的中年男子把目光投向窗外,稍稍挑起一角,看着阴沉的天空下行人争相奔走,说道:“方才我从校场出来,天气还算好,幸好路上没有耽搁,不然就要成落汤鸡了。”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那人淡淡地说,观他自斟自饮,丝毫没有因为好友失约而恼怒。
只见白衣男子歉然一笑,“抱歉,我以为很快就能结束的,结果出了我的意料。结束后有个小家伙还有事情想要跟我说,我都推了。”
“是个什么样的小家伙?说起来我今天在鸿都门学门口也碰见了一个小家伙。”浪人来了兴趣。
他们自然不知对方口中的那个小家伙是同一人,此时吕正蒙卸下甲胄,正与温城、苏墨白结伴游荡在街上。
“是个很像当初你的少年,哦不对,说起来更像我。”他摇头自否,“他眼中满是迷惑与不自信,感觉前路无光。可偏偏认准的事情又那样坚定,看似软弱的外表下蕴含着一颗坚硬的心,觉得自己平凡,可干出的事情来总是那样骇人。”
浪人点了点头,“听起来是像你多一点,当初你我都是小厮,我只想着怎么活下去,而你总是对未来充满向往。你总是眉飞色舞地跟我说将来如何云云,旁人听了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可你还是做到了,现在已经官拜上将军,掌管天下最强诸侯国的几十万兵马。”
两人正是陈明城与卫曲。
他们中间的木桌上水已经开了,铜锅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两侧是蘸料的小碟与菜肴,温好的酒放在白瓷瓶中,醇香弥漫。
不同于别桌酒客行着酒令吆喝,脸上已有醉意,两人短暂的交流后很少有言语,只是默默地饮酒,与四周热络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们的用具也和别人不同,铜锅中央被隔板一分为二,一面寡水清汤,另一面汤底浓郁,焖着的羊肉已经炖熟至滚烂。
卫曲持箸夹起切好的羊肉放在锅中,不消片刻捞起,清汤白肉,看着有些寡淡。而陈明城则不假思索地拾起焖烧的肉块,发红的汤汁浓郁地裹在上面,仅仅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增。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这样口重的食物。”将军笑着说。
陈明城一怔,旋即苦笑着摇头,“你的记忆力倒是不错,记得当时我流亡千里,你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忘记多少天吃不上饭,我又碍着面子不肯乞讨,你给我的两个馍馍我几乎是没有嚼就咽了下去。”
卫曲笑着补充,“还有两大碟酱菜,那是用粗盐腌的,不在水里泡上一天几乎不能入口。你是不知道,当时你看见它的模样眼中冒着绿光,跟饥饿的野狼一样。”
“记得当年是发生了洪涝,运盐的船因为水位上涨运不进来,举国的盐价都飙升得厉害。”陈明城眼中满是追思,“我本来吃得东西就少,久不闻咸味,自然有些失态。后来口重,也是怕得厉害,慢慢就养成习惯了。”
卫曲举起酒盏,“敬我们当年都从灾祸中活了下来。”
“敬当年。”陈明城同样举杯。
两人无比唏嘘。衍朝末年的天灾起码导致了数万人死亡,流离失所的不计其数,各种灾祸接踵而至,除了那些真正富庶的人家,平民百姓几乎每日只能吃糠咽菜,连安定之所都没有。其中卫曲与陈明城这样落魄的贵族子弟,能在流亡中活下来,甚至今日还能对坐饮酒,已经极为不易。
“对了,你急着见我,把那个小家伙晾在一边,没有关系吗?”陈明城道,他轻轻放下酒杯,“可别因为我耽误重要的事情。”
卫曲摇摇头,“哪里是什么要紧事?表面是君上迫于朝中压力让我给那些孩子演武,其实不然,就是为了让我煞煞他们的锐气,有几个家伙行事太过铺张。我立下彩头说演武获胜的可以成为我的学生,可八方金锁阵哪是这些孩子可以破解的?”
陈明城点点头,他终于知道城内的厮杀声与战马奔腾声从何而来了。
“不过公子墨白突然插在其中。”卫曲苦笑一声,“他本来就是我的学生,通晓破阵之法,哪里用争这个名号?他也不可能去军中充当劳役,多半是为了他那个朋友才出面,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家伙。想来他找我就是这件事,我看他吞吞吐吐的,就知道是他因为觉得获胜有失公允。”
“那你……”
卫曲举杯又饮,“其实他本应该就是我的学生,曾有两位我敬重又德高望重的前辈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一直拖着,就是想暗中观察他的性子。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这身本事要是被心术不正的人学去,对东土来说是不可挽回的灾难。”
“那看来你的考察是完毕了。”陈明城有十几年没有看见这个朋友了,可对他的说话风格与形式态度了如指掌。
将军点点头,“是的,他合格了,无论是天赋还是品行上面,当然最让我惊叹的还是他的能力,光凭公子墨白一人,就算知晓破阵之法,也不可能单人破阵,除非拿出真正的本事来。”
卫曲所指的自然是苏墨白作为武者的真正实力。
“算了,不说他。”将军抬起头,“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
“十几年吧。”陈明城淡淡地说,“我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活着不过是为了执念。如果不是恰好追踪那人来到长陵附近,估计穷尽一生你我都不会相见。”
卫曲涮好的肉片僵在碟中,“你这话说得真无情,说起来这么多年只有我和你有书信往来,如果不是我相邀,你还真的不打算见故人一面?”
陈明城摇头,“你这个模样幽怨得像是深闺怨妇,好像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和你有书信往来,是因为茫茫天下中与我相识的仅剩你一人,加上你的斥候无孔不入,总是能找到我。”
“这不就是缘分吗?”卫曲仰天大笑,两人遥遥举盏,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两人还保持着友谊,除了有当年的情分外,陆续的书信往来也是关键。这是巧合,也是命运的必然——衍朝灭亡后,东土追寻江山社稷图的下落就不曾终止过,第一份残图本来就归皇室保管;第二份远在寒州吕氏也被四年前收回;第三份保存在陈氏中,衍朝末年这份残图已经出现,可是却被不知名的势力夺走;至于第四份则是远在中州,具体下落不明。
而后的许多年中卫曲一直负责第三张残图的追寻,他麾下精锐的斥候不止一次见到陈明城,双方刚碰面时还有误会,最终还是化干戈为玉帛,互不干涉——陈明城只是追寻他的仇人,江山社稷图对他无用,而正是他的仇人夺走了江山社稷图,双方的目标又是一致的。
“说说进展吧。”卫曲嘴角笑意收敛了,终于进入正题。两人会面既是老友叙旧,又是为了交换情报。
“说实话,我对那批人马知道到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陈明城压低了声音,“当年我随着老师四处游历,你知道,他老人家是中州的人,幽帝陛下传令四海,打算拼凑江山社稷图。吕氏是何缘故我不知道,中州那里也出了问题,只有我家中那一块被带来,可还不等交呈上去,就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卫曲叹息道,“不止是你们,有一股暗中势力干预,所有留存江山社稷图的地方都受到袭击。据我所知,吕氏不止一次受到冲击,最严重的要数中北之乱,直到我大衍灭亡,那份残图还留在他们手里。”
陈明城眉间闪过一丝杀意,“是无相,这个乱世的组织并没有彻底灭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我家破人亡,就是跟这张残图少不了联系!”
他表情凝重,酒肆内热络的氛围被极低的声音压住了,所有的酒客只感觉脊背发凉,那种心悸的感觉甚至让伏倒在桌上的醉汉惊醒,他们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从而何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你武艺登峰造极,还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为妙。”卫曲久经沙场,这点杀气对他来说还是可以忽视的。不过常人可就遭了殃,战战兢兢如芒在背。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陈明城低下头,肃杀的气氛消失的无影无踪,那种感觉不过一瞬,甚至有不少人以为是错觉。
卫曲看着这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几丝淡淡的萧索,忍不住叹道,“这么多年风餐露宿,真是苦了你了。”
“没有追求的活着,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呢?”陈明城无奈地笑笑,“我不像你那样胸怀大志,一开始就是想绞尽脑汁的活下去,后来留着这幅残躯,不外乎了结夙愿,把那个无相的成员杀了,夺回江山社稷图。”
卫曲持箸的手一僵,“这倒也是怪事一件,我们也追寻那个神秘人这么多年,如果他是无相成员,早就应该带着江山社稷图回到无相才对,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东躲西藏?”
“我不知道。”陈明城摇头,“我只知道那个家伙的称呼是‘无面’,他精通易容,与他交手,甚至能模仿你的一切,无论是声音还是招数。现在回想,他第一次接近我们就是伪装成一伙山贼,我就是在那里使用了‘御风剑术’。后来我出去寻找食物,他就是伪装成我的样子接近哥哥与老师。”
说到陈年旧事,即使桀骜不羁如陈明城,声音也是低低的,跟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无异。
“那看来是他叛出了无相。”卫曲说,“只有这样一个可能,不然他早就失去踪影,不可能这么多年一直被你死死盯着。不止我们,无相也在追杀这个叛徒,想要夺回江山社稷图。”
这是个惊人的推测。
然而不等陈明城开口,屋内声音又大了起来。
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胡子的汉子,他头上被布襟裹着,看起来已经尽兴,敞怀露出精壮的肌肉,用大多人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唱着家乡的民谣。他满脸都是迷醉,栽倒在一旁,似乎是怀念家乡的月亮,又像是迷恋家乡姑娘怀抱中的温度。众人被他的气氛感染了,纷纷拍手附和着,满是其乐。
“蛮族的歌谣啊……”卫曲轻声说,“真羡慕他,每天饮酒做乐,不用操劳国家大事,哪怕是一个人,都能怡然自乐。”
陈明城回身向那边瞄了一眼,“就是不知道这些跟着拍手的人,知道他是蛮族人会有何感想。”
“无非就是敌对与漠视。”卫曲长长地叹气,“其实有时候他们也挺无辜的,我指的是蛮族那些牧民,他们只想好好地放牧,活下去。因为汗王的命令,家中男丁就要被迫上阵,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我北原,也是如此。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原来将军还愁天下无仗可打吗?不是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陈明城小小开了一句玩笑。
卫曲白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打胜仗我虽然能加官进爵,可我还是希望天下永无战事,这样我就可以当个乡野村夫,去追寻我心爱的姑娘了!”
陈明城目瞪口呆,而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一名军士收伞站在门外,看起来是刚刚赶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日先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过几日去我府上,我弄一桌子好菜给你,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我记得你最喜欢那道菜了。”
卫曲拍拍他的肩,饮下一杯酒,潇洒地离去。他来去如风,屋外撑伞的军士立刻迎了上去,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卫曲嘴角的笑意僵住了,他回身点头致歉,不做停留,大步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真是个急性子的人啊?!老样子,老样子。”陈明城把酒盏放到唇边,并不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