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人狼子野心,不过是占领了下望平原,就想要吞并我们吕氏!要是真给了他一支几万人的队伍,还不敢去攻打东州以争天下?真是笑话!笑话!”
大族老的嘲讽声回荡在整个议事堂。
吕当正送走高世伟后,诸位族老们并没有如同少年一般散去,而是依旧留在了这里。
五族老吕青期掀开茶盏,喝了一口,目光在首座的吕当正面前扫了扫,不屑道:“还不是我们吕氏如今势微?家族整体都不思进取,要是放在几年前,一个小小的诸侯敢这么放肆?吞并我们吕氏?他也不怕胃口太大把自己撑死!”
五族老说的含糊,可在座的都不是愚笨之人,谁也能听得出他话锋所指。
吕当正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他手里举着茶盏没有落下:“五族老这话说的可是严重了,吕氏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来‘不思进取’之说啊?”
“奖罚不明,就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就不成方圆!没有规矩,我们吕氏不就是一盘散沙,这不是不思进取么?”吕青期梗着脖子瞪了回去。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吕当正笑着环视各位族老,“诸位族老都说说对吕普与吕正蒙斗殴这件事情的看法吧。”
众人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放到如此严肃的议事堂来说。
“严惩吕正蒙不就行了?他一个弃子,不知好歹,没有教养与人发生矛盾不是正常不过的么?”
冷了半刻场后,四族老不屑的说道。
这位座次紧挨五族老的四族老认了吕普为干孙子,平日两家人关系很好,吕普被打,他自然要讨回一个所谓的“公道”。
“对对对,吕正蒙那个人我看过一眼,才几岁大头上就有那么多白发了,我看是心力衰竭所致,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对待自己同族的人都下此狠手,一定要严加惩处!”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对,不能因为他是宗族的人就置身事外,这不让我们吕氏的规矩成了笑话么?”
“吕正蒙就应当关进地牢一个月,然后上门给普儿磕头道歉,才能解决此事!”五族老见众人支持他,心里有了底气。
“对啊,对啊,这话有理啊!”
几位族老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了起来,都是说着要严惩吕正蒙的,一时间议事堂跟街口的菜市场像极了。
“都住嘴!”大族老苍老、威严的声音压过了一切,他扫视四周,每一位与他对视的族老全部低下了头:“成何体统?这是议事堂!不是街头菜市口!”
哄闹的氛围戛然而止。
大族老是上一任的吕氏家主,也是在场的族老们中年级最长的,他比族老们高了半辈儿,就连族长吕当正私下里也要尊称叔父,他一发怒,整个吕氏还没有不怵的。
等到氛围肃静了,大族老把目光对准了一直不苟言笑的吕当正,刚才在正座上冷眼相观的模样可都是落在他眼里了。他沉声道:“不知道族长有什么高见啊?”
“高见谈不上,不过吕普和吕正蒙的事情,我倒是有一些眉目了。”
提到吕正蒙,大族老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查的愠色。
众人都声讨一个小辈,这看起来有些小肚鸡肠,不过吕当正知道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吕正蒙是宗族的人,可以说寒州吕氏如今落到一个小小诸侯都敢声称吞并和东州宗族的冷漠是不无关系的,再加上快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宗族对他不管不顾,才惹得了吕正蒙如此凄惨遭遇的事端。
“吕正蒙和吕普打架的起因是因为吕风,吕风因为凑不够族比的人数就把他算上了,吕普年轻气盛,平日就看他们那一伙人不顺眼,所以让吕岩借族比的名义约到了偏东场,才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吕当正把玩着茶杯,说话慢斯条理的。
“族长这话是什么意思?普儿现在重伤垂死,我吕氏险些少了一位绝顶的才俊,还要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不成?!”吕青期坐不住了,厉声回道。
“砰”的一声,吕当正突然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摔:“好,不把祸泽全部推给吕普,那就按规矩来!既然五族老先前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就把他二人全部按族规处置!”
“吕当正你!”五族老也拍桌而起,大怒。
不仅五族老冷笑着与吕当正对视,其余几位族老也用余光瞄着首座的位置。
族长一派和五族老一派不合是谁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平日他们二人都井水不犯河水,可今日这是怎么了,吕当正怎么会因一个小小的吕正蒙与五族老大动干戈?
“都冷静些!有什么话不能坐下说?”
面对一触即发的局面,只有大族老敢出来做和事佬:“老五,族长说的对,不能因为因私废公啊,如果在这个族比这个节骨眼区别对待两人,恐怕会让族比的那些孩子多想啊。”
大族老最后的一句话语重心长,把“参加族比的孩子”这几个字说的很重。
吕青期这才鄱然醒悟,他明白了大族老语言中的深意。如果按照他所言惩治吕正蒙,那参加族比必定少了一支队伍,这不仅得罪人,也会让吕氏的机会大大削减。
反应过来的吕青期哼了一声,一甩袖袍恨恨地坐下了,默许了不严加追究吕正蒙罪责的事情。
“族长让我们留下,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吧?”大族老问。
吕当正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大族老:“当然不是,这次的主要目的,是宗族给我们来了一封信。”
大族老神色一凛,接过了那封信,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吕氏分族吕当正亲启。
天朗地阔,本源生之于混沌之中,纵隔万里之远,距百代之疆,血泪亲情融于骨,理相敬相爱,共涉沧桑。
昔先祖割袖袍以离家,千年未过,血亲未淡,因乱世之阻,人心不免之背离,亦如天与地之裂分,手与足之相戮。
余每念次,常扼腕长叹,心如刀割。现令人取先祖之遗物,将于吉日于山巅拜祖,重修血亲之情……
吕荒奉上。”
信纸的末端是吕氏宗族现任族长的名字,名字之后是云中腾龙的花纹,那是吕氏的不传之秘,只有宗族族长有资格用先祖传下来的半块云龙纹玉佩用特制颜料印在信纸上,这代表着吕氏宗族的命令。
大族老看完之后把信纸传了下去。
“这算什么?现在用得上我们的时候想起我们了?”四族老看完信之后挥了挥手,没有任何稳重的模样:“他宗族,就想凭一封信,就讨要祖宗的宝贝,想得美!”
翻阅完毕,信纸很快传回了吕当正手里,即使是再怎么温和的族老,看完信之后脸上都带着怒气。
“宗族看上的是祖先的哪件遗物啊?当年分家的时候,先祖吕天阳可是把所有的宝贝几乎全给他们留着了,我们这里只有汤汤水水。现在可倒好,好事想不到我们,要东西可是不客气!不给!不给!”
有族老大声地嚷嚷。
“是不是趁着这件事,我们可以从宗族那里索要一些好处?”又有人说。
很快七嘴八舌的发言又一次充满了想来严肃的议事堂,事情也从开始的索要祖先遗物转变了其它方向。
大族老用拄着的拐杖往地面一敲,看向了吕当正:“族长有什么想法?”
吕当正沉吟了一会,抬起了头:“我认为这是和宗族修复关系的好机会,毕竟现在我们式微,是时候找个机会重新向世人展示我们的武力了!”
“你的意思是?”
“他们要什么,就给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重新确立我们吕氏在中北城以致整个寒州的威望!”
族老们看向吕当正的目光不对了,这么明显的偏袒宗族可不是族长的性格。当年吕氏大乱向宗族求救的时候,宗族可是不闻不问,导致族内偏向宗族的人寥寥无几。而吕当正能够力排众议坐稳族长之位,当初也公然表明了反对宗族情绪的。
不然这个族长之位他可坐不稳。
“不妥吧。”大族老投过去了斜斜的一道目光。
“有何不妥?”吕当正脸上似笑非笑的。
吕青期听闻此言怒上心来,想着前几天和吕当正争论的事情,一气之下直接拂袖而去,他箭步如风,没有给这位吕氏族长任何一丝面子。诸位族老见状也纷纷告辞,走时都带着不悦的神色。
这场议事最终不欢而散。
很快议事堂里只剩下了吕当正与大族老,大族老慢悠悠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茶,也起身告辞,只不过出了议事堂后他望了吕当正一眼,意味深长。
二.
浓浓的夜色响起了悠然的笛声。
今晚的大夜如墨把天穹都遮起来了,星光散散点点的连不成片,如同房中燃起的灯火,轻轻一吹就散了。在这微凉而又的夜色下,有人踏着朦胧的月色穿过蜿蜒的小路,敲了敲吕当正的房门。
吕当正这个晚上正在书房读书,他看的是《北城奇志》,正到精彩之处,他就听到了三声轻轻的敲门声,“谁啊?”
无人回应。
他暗骂了一声,只好把书本合拢,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门前,一开门,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
他脸上的不满立刻堆叠成了笑容,连忙躬腰把人迎了进来:“叔父,怎么这么晚还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啊?您一把年纪了,可别受着什么风寒!”
老人只是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向屋内走去。而则是吕当正小心翼翼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紧忙关上了门。
“我这把老骨头受了风寒可没事,吕氏的未来可比这个重要得多,我来问你,你今日正午在议事堂说的都是真的?真的要不顾众议强行交好宗族?”
老人须发尽白,脸上沟壑纵横,显然是饱经风霜。如今的吕氏敢这么对吕当正说话的,唯有大族老一人。
“当然是真的!”吕当正端来了一盏茶,迎面对上了大族老的炯炯目光:“既然能和东州宗族交好关系,重振我们吕氏的名声,我就是背负一些骂名也没什么。”
大族老仔细看着吕当正,发现这么久的时间他还是没有看透这个侄子。
吕当正的父亲早逝,可以说吕当正是他看着长大的。六年前因为衍朝灭亡导致天下大乱时,他这个在位时间最长的吕氏家主因为家族内乱被迫卸下族长之位。那时候新任的吕氏族长候选人有很多,吕当正是势力小不起眼的那个,可就是族长任选的那一天,吕当正煽动大部分族人以脱离宗族为名号,联合族内大大小小的势力,一举登上了族长的位置,并且以强硬的手腕清洗了不服他的那些人。
“当正,我记得你当上族长那一年是幽帝十二年,你是用了那时候族中内乱对宗族不满这个名义,煽动了大半数的族人才当上这个族长的,现在仅仅才过去了六年的时间,你不怕吕氏内部又产生什么大乱子么?”
“不是不怕,而是不会。”吕当正欠了欠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叔父当了二十多年的族长,一心一意的为吕氏大业牟利,可惜时运不济,凑巧碰上了天下大乱,不然估计现在这个位置还是您的。”
大族老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可现在时局不同了,天下还是大乱,只不过乱中带着平稳,诸侯们都在积蓄力量,谁也不敢真正的对大位动心。所以说,这是我们吕氏的好机会。”
大族老挑了挑眉:“什么机会?”
“叔父有所不知,这一次宗族有求于我们,与他们交好,远没有族老们说的那么严重。”吕当正从容不迫,带着自信:“叔父可知这回宗族为了拿走祖先留下的那副画,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画?他们不是要祖先的佩剑么?”大族老吃惊的问。
如今寒州吕氏最珍贵最值钱的物件,就是先祖吕天阳留下的佩剑“天涯”。天涯剑是吕天阳的佩剑,死在这把剑之下的敌人足有上千,为开创伟业立下了赫赫的威名。
“那是祖宗留给我们的镇族之宝,怎么可能因为一封信,我就这样拱手相让?”吕当正说着又从怀中递过了一封信:“宗族传了两份信给我,第一封就是今日议事堂族老们传阅的那一封,礼节性的话偏多,第二封才是真正的信。”
大族老半信半疑的接过了信,眯着眼借着如豆的灯光展开了信。
“叔父你看,”吕当正往纸上一点,“宗族说了索要之物并不是祖先的佩剑,而是当年元帝姜天昌留下的四份残图之一的‘江山社稷图’。祖先的天涯剑可是灵器,是传说之物,怎么轻易的送出去?”
江山社稷图是当年衍元帝姜天昌打破灵族统治后得到的一份残图,有市井传言那是灵族统治北原千年积攒下的财宝的藏宝图,可惜姜天昌派人大力寻找无果,最后只得把他当作赏赐送给了吕天阳。
大族老仔细看完信纸,直接搁置在了桌上,“如果只要‘江山社稷图’也没什么,这市井传闻做不得真,史书上可有记载,当年不知道动了多少人力物力去找宝藏,结果最后都是一场空,宗族想要这个就给他,再者说这报酬……”
“报酬可是丰厚得很啊!”吕当正接过话茬,声音幽幽地。
“凭一份半真不假的残图,就能换来部分子弟去东土当差,还予以厚禄,这可不是亏本的买卖啊!”大族老把目光投向了吕当正,“当正,如今你可是狡猾了,没有把这件事公开,是不是想就让自己的后人去东土当差啊?”
吕当正摆了摆手,脸上堆笑:“哪里哪里,东土任意一个诸侯国都比寒州整片土地富庶,这种出人头地的好差事我怎么独吞?这不是告知叔父了么?”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好,这件事我知道了,不要张扬,等过两天到了议事的日子,和宗族交好的这件事我允了。”大族老起身。
吕当正作揖行礼:“那就多谢叔父支持了!”
大族老推开书房的木门,窗外悠扬的笛声已经停了,他望着天上那轮才从云中冲出来的明月,冷哼了一声,大步地离去。
没等他走多久,本应只有一人的书房突然又不知哪里冒出了一个人,他气息隐匿的极好,要不是在朦胧的烛光下可以看到那人的影子,必会认为其是鬼魅之身。
“看来表面光洁的吕氏内部,也分为诸多派系啊,族长你和大族老这一密谈,可把其他族老的利益全部私吞了啊?”那人声音带着笑。
吕当正似乎把这种关键事情被他人听到毫不在意,“暗鸦的人也多管闲事?我给了你们足够的金印,去做该做的事情吧,不要打扰我读书了。”
本就朦胧的灯火突然一闪,暗鸦的人立刻无影无踪,偌大的书房只有朦胧的光晕,吕当正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