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他被这个故事震撼到了。
他刚才一见到族长就迫不及待的张口要说,谁知吕当正根本不理他,而且面沉如水一副生气的模样,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好安静的沉默着。
可没想到吕当正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是读过一些史书的,可这些都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吕氏族人这么不看待自己了。由于东州宗族的关系,当年寒州吕氏有多么辉煌现在就有多么痛恨宗族,他只是一个发泄的口子罢了。
“族长,我……”吕正蒙鼓起勇气抓住了一个空挡。
可这句话没有说完整,吕正蒙的声音就被另一句高昂的话语打断了:“吕氏的历史,真是令人心生畏惧啊!”
在众目睽睽下,吕当正穿过的那一扇门又一次被打开,迎面走出了一位嘴角留着黑痣的中年人,他拍着手赞道:“从小我就是听着吕氏的历史长大的,可从吕族长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这位贵客是下望平原太守高世伟。”吕当正笑着介绍。
“太守好!”少年们异口同声的。
吕风、吕石、吕辉全部拱手行礼,可唯独吕正蒙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站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吕当正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可外人在场还是为他辩解:
“太守见笑了,这孩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职,被太守的威名吓傻了,一时间呆住了,请太守见谅!”
“吕正蒙?”吕风偷偷地捅了他一下,满脸都是愤怒,他可不想传出去说吕氏少年不懂礼数。可碰到他的时候不禁眉头一皱,他感觉吕正蒙不是在发呆,而是在颤抖?
吕正蒙“啊”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结结巴巴的:“太……太守好!”
“这几位是……参加族比的孩子么?”高世伟来了兴趣。
吕当正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旋即打了个哈哈:“对,这几个孩子都是要参加族比的,我给他们讲这个故事,就是要激励他们。”
这完全是巧合,他把吕正蒙叫来完全是想呵斥他一顿,不然五族老那边面子过不去。可不成想高世伟的突然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讲这个故事不仅可以激励少年们,也是说给高世伟听,他要让对方知道,吕氏底蕴如何,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征服的。
“不过……”他话题突然一转:“这几个孩子桀骜了一点,前几天几个少年打了一架,闹出了不少事,这次主要是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惩治。”
他指着吕正蒙:“吕正蒙,你心性不稳,这几天就不要出去了,多在房间内读读书,静静心。”
吕当正说的静心,实际下达的是禁足令,无论这次事端跟他是否有关系,哪怕他是受了无妄之灾,惩罚也是必须的,不然吕普伤成了那样,他这边不给一个交代很难让五族老满意。
高世伟把目光投向了吕正蒙,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扫到他头上时目光停住了:“这孩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未来必定能成大事啊!不过这头发……看起来身体有些症状啊,应该今早医治才对。”
吕正蒙没有回答,反而偷偷抬头看了高世伟一眼。
“让太守费心了。”替他回答的是吕当正,“吕正蒙,还不谢过太守?”看吕正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吕当正心里生出了一丝怒意,提高了音量。
吕正蒙这才不情愿的躬身行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多谢太守抬举,正蒙……必定不会辜负太守的期望……”
“好好好,高先生,故事讲完了,我们接着说……”吕当正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房门重新紧闭,少年们听完故事也打算离开,众人陆续迈开了脚步。吕辉已经迈出了一只脚,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停下了,“吕正蒙,你先前不是叫了族长一句么?想要说些什么?”
“没什么……”吕正蒙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先吕辉一步走了出去,只给他一个背影。可只有吕正蒙自己知道,他现在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平静。
尘埃落定,孩童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寒州吕氏的族长吕当正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冷,状做鼓励而抿起的嘴角弯了回去。他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和这位新晋的诸侯一前一后的回了议事堂。
吕当正走后议事堂响起了窃窃私语,族老们七嘴八舌的讨论高世伟的提议,也就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面无表情的吕当正和一脸笑意的高世伟重新回到了议事堂。
门打开的时候小声的窃语消失不见了,年迈的族老们把目光都投向了两个人。
吕当正落座,一挥手,就有美貌的婢女重新依次奉茶,过了半晌,在高世伟带着期待的目光中,他说:“诸位族老,刚才我给高大人和参加族比的少年们讲了一个故事。”
族老们互相对视一眼,疑惑的眼神传递了好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族内资历最高的大族老开口,他捋了捋雪白的胡须:“不知道族长给高先生讲了什么故事?”
议事堂的房间都是特制的,隔音效果很好,目的就是防止暗藏祸心的人偷听吕氏决策。高世伟能听到是因为他紧贴着门,族老们隔着一个房间,加上还在讨论心思没在那里,自然不会知晓故事的内容。
“历史,我们吕氏的历史。”吕当正没有详细的解释什么。
不约而同的,所有族老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过了片刻,还是大族老:“都是些历史了,老提那些作甚?”
他挺直了腰板,话语中满不是自谦,可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傲。吕氏就是这样,荣耀都被编纂进了史书,你想无视都做不到。
“那这件事?”高世伟挑了挑眉,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端倪。可他还是不甘心,仍抱有一丝希望问道。
“刚才的故事高先生也听到了,我们吕氏驻守中北城给各路诸侯提供人才,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数百年来每一任吕氏族长都是兢兢业业的遵守祖训,没有半点敢怠慢的。总不能传到我这一代,就坏了祖宗的规矩,等到百年以后,我等也不好和祖宗交待啊!”
诸位族老全都赞同的点了点头,哪怕平日水火不同的派系都没有出言反对。他们吕氏虽然落魄了,但远没有中落到能被一位小小的诸侯吞并,就算要来,也是寒州候那种衍朝册立的诸侯王有资格。
吕当正拱了拱手:“相信诸位族老也是和我一样的看法,太守大人的请求,恕我们不能从命了……”
“无妨,这只是鄙人的不成熟的建议,让吕族长见笑了!”高世伟一掀襟袍,起身作揖行礼,脸上依旧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那就告辞了,希望过几日的族比中,我们看上的人才,还请吕氏割爱啊!”
吕当正起身回礼,客套的说道:“哪里哪里,我们还想请高太守的眼光不要太高,看不上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孩子!”
寒暄过后,高世伟拒绝了吕当正正午用餐的邀请,有说有笑的出了议事堂,寒暄的客套话一直到了吕氏的大门口。
“既然高先生还有要事在身,我就不远送了,族比那天,还请高先生移步,到寒舍用餐,让我们把酒言欢,好尽了地主之谊!”
高世伟接过门外候着的侍卫递过来的缰绳,轻巧的翻身上马,在马背上畅怀大笑:“一定一定!吕族长,那今日我就告辞了!”
几人一路向东,再也没有回头。
正午的日头向西方偏移了一点,阳光更加刺眼了,已经策马出了中北城的高世伟突然驻马不前,回身看了城池的轮廓一眼,心中冷笑道:“既然吕当正不识抬举,那就让你们整个寒州吕氏全部葬身在马蹄之下!”
二.
吕正蒙穿过藏书楼附近的树荫时,听到了蝉鸣。
阳光正好,蝉也叫的有气无力,如同他的心声一般。
他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戒备森严已经悉数撤去,藏书楼附近都是静悄悄的,和往常一样,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要做什么,心中如同荒芜的土地长满了杂草,乱糟糟的。
他刚才其实有许多话要跟族长说,毕竟这一次机会他拼了命跟吕普打架换来的,他想说蛮族要入侵,这个秘密在他心里藏了好几天,已经到了如鲠在喉的地步,不吐不快。再者就是关于吕岩的惩罚,他想说有什么冲着他来就好,不要把无妄之灾强加到别人身上。
可是他不能,他也没有机会,现在回想起吕当正讲的故事,还有那位做客的太守,他就浑身冰凉。
是恐惧。
那位太守他见过,那天月圆之夜他发病,他在中北城外的密林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胡林,他见过那位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的太守。他对那个牵着黑骏的蛮族人说,他对中北城垂涎许久,他的记忆力极强,那个人就是他,绝对不会出错的。
从中北城回来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暗示自己那只是幻境,而这几天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吕氏似乎隐隐佐证了那的确是他的幻觉。就在他都要信以为真的时候,高世伟出现了。
那可是下望平原的诸侯啊?!他要是真的私通西岭蛮族,真到了那一天还不是无声无息的大军压境?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
他平日里基本很少见到吕当正,这在族比前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何况他还被下了禁足令。他现在很想找人说话,就算那人没有办法,可只要相信他,能跟他说说话就好。
可到最后他只能叹了一口气,来这里六年了,所有人都疏离他排斥他,哪有朋友可言呢?他思忖过,到底是吕氏对宗族成见太深,还是他做人太失败呢?
他不知道答案。
想着想着他就出了藏书楼的范围,来到吕氏族内的路上,余光扫到了许许多多对他指指点点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无非就是他差点把吕普打死的这件事。
“真是……真是难办啊!”他懊恼地挠了挠头。
吕氏的少年们对停在那里的吕正蒙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三五个一簇的人群。吕正蒙对此置若罔闻,一片树叶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他头上,他拿下看了看,紧紧地握在手心,同时下定了决心:族比,他一定要在月末的族比上取得好成绩,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吕氏的族长!
历史:
纵观飞将军吕正蒙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与他不顾戴天之仇的只有两人。
一人是他从军时与他称兄道弟的张安国,当时他不过是随军的一个掌印官,在平蛮使耿东大人麾下效犬马之劳,那一年是乱世十八年,他十八岁。
耿东大人作为平蛮左先锋,驻守望月岭西北方向,连战连捷,让蛮族一时寸步不得进。蛮族人都畏惧他,说他是李振飞第二,谈之变色。
他们在那个关隘坚持十天有余,粮草之路被蛮族一伙士兵以死为代价切断,他不得不派吕正蒙去望月岭总关隘调粮。那时粮草正缺,他多次派人无果,还是吕正蒙自告奋勇,他主动要求去取粮。
吕正蒙这样做是有底气的,因为分配补给位于最后方粮草大营的军官正是他的好友——英王义子苏墨白,他相信凭借两人的交情足以借到足够的粮草。
事实上他成功了,可当他押运粮草回去时,那处关隘燃起了雄雄大火,逃出来的士兵说平蛮使左先锋耿东大人被害,凶手就是张安国。
原来在吕正蒙借粮的这三天,蛮族人知道粮草匮乏,一直派人在阵前劝降。张安国为了贪图蛮人的赏赐,勾结耿东手下另一个部将,趁他没防备,就闯进营帐取下他的首级,开城向蛮族投降。
想着耿东大人曾对他的照拂和期望,想着闲暇曾与张安国喝酒,那人说得此生所念不过北原安定,愿天下再无狼烟,他感觉受到了欺骗,那些话现在想起是莫大的讽刺,这无疑背叛了他们二人共同的理想。他一怒之下,决定擒杀张安国,用他的人头祭奠耿东大人。
可要在蛮族的千军万马中诛杀叛将张安国,这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就连耿东的亲信都不愿意送死。最后他只召集到了一支十二人的队伍,飞渡天险露水涧,奔袭千里,跃马横刀,生擒张安国。
那时的张安国在蛮族大营中饮酒作乐,看见吕正蒙就跟见了鬼一样,当场吓得疯癫,半人半鬼一样说着胡话。毕竟没有人想象,他是怎么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最后他成功将张安国押解到望月大营,亲手杀掉了这个叛徒。
而还有一人,则是高世伟。这个天下大乱最早勾结蛮族的太守,致使中北城被屠,令他无家可归,没有什么仇恨比这还要令人刻骨铭心。
可是对于这个家伙,所发生的事情就称不上传奇了,当时已经统帅千军的吕正蒙因为气急差点犯了大失误,幸好他的副手、同为好友的温城即使喝住了他,他这才清醒过来,堂堂正正击败了他。
那时高世伟见势不妙,想要投降,照理说他有五万士卒,已经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可吕正蒙还是下令坑杀了所有降卒,将他曝尸荒野,人头置于埋葬五万降卒的叛军冢上。
吕正蒙事后一人站在叛军冢前,望着他那死也不曾闭上的双眼,流下了眼泪。时隔十五年,他终于为中北城的所有百姓报仇雪恨。
高世伟至死都没有想到,当年的中北城还有一个人活下来。
原来在中北城遭到屠戮以后,高世伟在蛮族的支持下在北原越发嚣张,他麾下的军士无恶不作,曾多次屠城。后来有大军征讨,他就离开北原到了西岭,彻底沦为了蛮族的走狗,被赐姓阿史骨。
吕正蒙后来成为统帅之后,曾经多次想要杀掉这个北原的罪人,可不是高世伟龟缩西岭不出,就是他要率军迎战别的诸侯,双方一直错开,直到轩朝建立前夕,他才解决掉这块心病。
按理说大仇得报,理应十分兴奋,可报了仇的飞将军却感觉不到一点快乐,他杀了寒州的罪人之后,竟然迷茫了,心里说不上的堵塞难受。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只是他执念太深罢了。
纵使吕正蒙还记得那些人的音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那些欢快时光,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