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秦扬来到了纪府的门前,脱下帽子,侧身敲了敲门,早上的风很冷,吹得秦扬清俊的脸僵硬无比,他无数次的敲击门环又急得不停地跺脚,远处的林拂芷料定,出事了。
开门的是纪芜,长发披散在脑后,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她瞪着秦扬,仿佛要把他片了片了吃掉。
“大清早的,干啥呀……”纪芜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檀风在吗?”秦扬却是急得不行:“快去告诉檀风,洋人从天津上岸了,梁先生让埃尔默先生带信来,让大家都出国去避避,还来得及!”
听到这儿,纪芜睡意全无,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她瞪大了眸子,跳起来,扯了秦扬就跑,林拂芷见势不妙,也跟了上去。
纪府依旧是一片祥和的气氛,纪薇正坐在石凳上看书,问声抬起头来:“怎么了这是?”
“小薇,快去收拾东西,咱可能要走了。”纪芜匆匆回答道
纪薇心头轰的炸响,她的预感,可能已经成真了……她连忙合上书往堂内跑去
待她进得堂内之时,纪檀风已皱着眉头坐在那儿了,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桌子敲了又敲。皆是沉默……加上了敲桌子的声音,满堂都萦绕着一种恐怖的气氛……
“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呀!”纪芜急了,见纪檀风不说话,又推了下身边躬着身子的纪檀华:“大哥,你也想想办法呀”
“纪大哥,要不,我们走吧……去哪儿都好,要是洋人打进北京城,我们都会没命的”林拂芷一脸的凝重,她看向纪檀华。
纪檀华沉默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外面的乌云忽的掩住了阳光,空气开始变得湿热而沉闷,那天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笼,将所有的人,死死扣在当中
“通知小叔了吗?”凄然的沉默下,纪檀风忽然开口,神情严肃,收起了当初纨绔公子的样子。
“纪先生说,他,他不走”秦扬接口道:“他说,纱厂是他全部的心血,他,他要与纱厂共存亡”说到后面,清澈的声音竟带了颤抖
“他不走,不走?”纪檀风竟是笑出了声儿,戚戚然道:“那我们走,我们,去日本”他想站起来,可是双腿软得厉害,竟是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纪檀华依旧沉默着,动也没动,好似一尊雕塑,冰冷得吓人。
“檀风.......”秦扬为纪檀风整了整褶皱的外套,犹豫着开口道:“埃尔墨先生说,让我们,去见一个人”
纪檀风闻声抬头,仰面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轻声问道:“谁?”
“朝廷的将军,王桦昌,埃尔墨先生说,他知道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在....济慈医院”秦扬回忆道
“带辫子的?”纪檀风不屑地撇撇嘴
“别这样...”秦扬拍了拍纪檀风的肩膀:“他是那年联军侵华时唯一幸存的军官,后来因为放走了义和团被朝廷折磨的半死.......后来被有心人救走,就送到了济慈”
纪檀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深知联军侵华时候的幸存者,对于如今孱弱的中国有多么重要,可惜当初列强心狠手辣,能活下来的军官....几乎没有.......王将军这样一位义士能活下来,一定受了许多苦吧....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在,济慈吗?”
“是”
——
济慈医院内竟是人满为患的,纪檀风极为罕见的穿了一身西装,身后是一身纯白丝绸长裙的纪薇。
“在哪儿呀……”纪薇扯了扯纪檀风的衣服后摆。
“应该不远了……”纪檀风努力的回忆着小护士的话。
转过楼梯口,至走廊的尽头,有一间破败的病房,木门呈腐朽的暗红色,上面有一道一道的白痕,像是摩擦之痕,又像是,什么人留下的指痕......
推开木门,一阵腐烂发臭的气息扑面而来,进到房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散发着霉气的陈旧木床,和一张制作简陋的小案,上面放着一只土定窑的陶壶和小杯,木床上是发黄的床单被套,还有一个人。
明明只过而立之年,两鬓却早已斑白,恐怖与伤痛将他的生命吞噬了太多太多了,枯瘦的脸上陷着两个深深的眼窝,嵌着混浊的乌珠。
呆滞,无神,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对面那斑驳发黑的墙。
“来啦....坐吧.....”他说
两人都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纪檀风微弓着背,站在床的一侧,恭敬地看着王桦昌,他看见,在阳光的照射下,将军的侧脸,如同朽木....
王桦昌冷眼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他去了辫子,剪着洋人的短发,合身的衣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风流倜傥。顾盼神飞,俊眼修眉间,隐隐透着那种,属于少年人的,恣意张狂,颇像,当年的自己。
王桦昌的心软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目光带了和蔼:“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将军,中国积弱,为何?”
“固步自封,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王桦昌淡淡的,仿佛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
“苦了您了。”纪檀风蹲下,握住将军枯枝般干苍的手,低下头,让长长的刘海把自己满含晶莹的眼睛完完整整地挡住。
“苦的不是我,是无辜的百姓呀……”烟尘般苦涩的叹息从缓缓吐出,王桦昌闭上了眼睛:“她只要她想要的……咳咳....又怎会顾着百姓的死活.....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颤颤巍巍的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一张满是血迹的手帕,掩住嘴,纪薇忙迎上去,轻抚着王桦昌的后背,当纤指触到将军弯曲的后背之时,竟不由得是心头一痛,紧随着的是全身的战栗。
那粗布的袍子底下,满是凹凸不平的疮痍!
咳嗽慢慢止住了,王桦昌将手帕拿下,只见那红白相间的手帕上,复又添了一抹新鲜骇人的血痕,他见两人盯着出神,连忙将手帕收好,向还没缓过神的两人抱歉的笑笑:“见笑了。”
纪薇没有说话,纪檀风亦是沉默,两人只低着头,直直地盯着墙角。
忽然,王桦昌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慢慢地摸出一只格外精致的锦囊,纪薇晃眼一看,绣的是菊花,仿佛是日本那边的花样儿,针脚细密,工艺繁复,“做这个的姑娘…定是用心了”纪薇如是想
抽开系子,王桦昌抖着手,从中拿出一张旧照,小心翼翼的双手交给纪薇:“照片上的人是我太太……她……是日本人”
……她是日本人……
说这话时,将军呆滞的眼睛竟蓦的有了神采,温柔,甜蜜,以及一闪而逝的明艳光辉
纪薇端详着那泛黄发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身着和服的女子,身量修长,盘着华丽但过时的发髻,缀了几点珠花,巧笑嫣然,纪薇的目光缓缓下移,那女子的腹部,竟是微微隆起的!纪薇震惊的看着王桦昌。
王桦昌并未发觉,只轻轻笑着“如果可以,帮我找到她好不好……”他看着纪薇,眼中噙满了悲伤和希求,纪薇攥着手上尚带余温的照片,心中阵阵绞痛。
“好。”她轻言
“那便谢谢你了。”
“投明主方是长久之道。”
纪薇望向窗外,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是。”她说得恭敬而又严肃。
“是。”久未发一言的纪檀风也站起来,对着将军深作一揖
余晖渐落,映在王桦昌的脸上,仿佛要带走他最后的温度。
“好了,我有些困了”王桦昌摆摆手,竟是合了眼:“就不留你们了。”
纪檀风为将军盛了一杯水放在小案上,向他点点头,拉了纪薇走了出去。
走到楼梯间时,纪檀风竟是一个踉跄,纪薇忙搀住他,发现他西装的衣角皱得极是厉害,便伸出了另一只手想去整整,刚探向那衣角之时,却被纪檀风一把抓住,望着他发红的眼眶,苍白的嘴唇,她心中一悸,反握住他的手,紧了两紧。
两人极是艰难的抿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相互扶持着向纪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