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风暴和嘶吼的夜晚。
那雨下得凄厉,姝钰赤着脚,散着发,踉踉跄跄的跑在路上,身上胡套着一件松垮垮的半旧旗装,双颊红彤彤的,像是搽两斤的胭脂膏子。她是从府里面跳窗跑出来的……连衣裳也没能好生穿着。京郊的土路每逢下雨都极为泥泞,绵软的湿泥涌到路面上,踩进去就吮住了鞋底。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远处映出点点摇晃闪烁的灯光。是靖潭!姝钰心头一麻,加快了脚步。
“追!快追!”
赤脚踩在阴冷的泥地上,是刺骨的寒!姝钰的神智正在慢慢地消散,只有来自脚底的疼痛,将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昏迷的边缘拽回逼她清醒。
姝钰抬头,直面那巨幕般的天空,漆黑,又压抑得紧。浓墨似的罩在天上,她忍不住神经质的哈哈大笑,似是嘲笑,又似苦笑。
笑这万物刍狗的时代,笑这有运无命的时代,笑这满盘皆输的时代!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想将她拉出这恶鬼遍布的地狱,脚下的疼痛却紧攥住她,将她拉回那暗无天日的现实。
雨还在下着。
靖潭没有追上来。
姝钰渐渐缓了步子,藏身在路边一处府邸的廊柱后休息。
失去意识的她并未发现。
藏在远处的靖潭走上前来轻扣大门,又将靠着廊柱的姝钰抱起,放在门槛外,然后将自己藏在石狮子后面。
他看见纪檀风在雨中开了门,一脸不可思议的将姝钰抱进府内……靖潭站起身来,注视着纪府良久,方转身离去。
“姐姐,千万不要再回来……”大雨淹去了他的呢喃。
纪家老二喜欢顺大爷家的姝钰格格
全京城都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姝钰格格
是早年在宫中的时候
那时的姝钰格格端庄高贵,仪态万方。一身打扮极尽奢华。他从此记住了她。
纪檀风到死也没有想到,那金尊玉贵,如花似玉的人儿,竟一身狼狈的倒在自家府门前,他探了探她的鼻息,将她抱进府来,转过回廊,路过枇杷树,走进了自己的屋子,将她放在了自己床上,右手拂开棉被,左手拈了丝帕,想要为她拭干净发上水珠,手一抖,那布料却拂在了她眼上,见床上那人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又慌忙丢下帕子,坐在旁边再三犹豫,轻手轻脚的用干净的布擦拭着她的足底,收获到对方吃痛的低呼,又丢下了帕子,空着的手在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二哥,这大晚上的,你……”纪芜披着一件大毛披风,愣在门外
纪檀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掩住身后人儿:“干嘛不敲门!”声音中带着些许愠怒
“你门就这么敞着的,干嘛要敲”纪芜满不在乎的撇撇嘴。
纪檀风观察着自家妹妹的神情,做贼心虚地往后挪了挪:“怎么了?还不回去睡觉?”
纪芜并未回答,只凝神望着纪檀风身后,半晌,粲然笑道:“二哥,金屋藏娇啊”
“没有!”纪檀风双颊爬上两朵可疑的红云,别过头去。
纪芜走上前,轻轻拨开掩在姝钰脸上的长发,随即“啊呀”一声:“姝钰格格!怎的会是这副样子!”只见她脸红得奇怪,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
纪檀风狠狠地剐了自家妹子一眼,刚欲骂人,又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宜和她吵架,于是垂了眸子,轻声道:“先别问这个,你来给格格擦下身子,换件儿干净衣裳,等她醒来便什么都清楚了。”他将自家妹妹披风的风毛理好,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
“我去给她熬点药”跨出门槛时,又加了这句话,他回身将房门轻轻合上,方离去。
纪芜瘪了瘪嘴,转过身去,搓了搓帕子,开始慢慢地为床上宛如死尸般的女子擦拭着身子……
灯火摇曳着,转眼天边就泛了白。
姝钰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她望见阳光投过木隙映在了窗前的雕花案上,枝上喜鹊正肆无忌惮的啼鸣着,微风牵起她的裙摆,又拂过她的长发,一切仿佛都好了,在晨风里安宁着。姝钰环视四周,见不是府内,便也放下心来。
站起身,见窗外柳荫下的石凳上,做了一银衫男子。他侧坐着,被一撇刘海挡住了全貌。正读书,桌上似乎置了一本《共产党宣言》和一杯像是飘着几点花苞儿的茶,点点柳絮扑落在男子发上,透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柳枝漫舞,叶儿轻轻飘落,似乎横在了他的书上,他“嗤”的笑了,骨节分明的手拈起那片误闯的叶儿,将它放在了三月的微风中,亦放在了她的心上。
“格格,您醒了,奴婢这就去唤三小姐过来!”房内传来小丫头畏畏缩缩的声音,纪檀风转过头来,望向房间。
竟是纪檀风!姝钰还没来得及恶心自己刚才的想法,纪芜便已窜了进来。
“姝钰!”纪芜见她立在那里,立马跑过来,牵了她的手,扶她在床上坐下:“二哥说,你昨夜倒在我家门前,头发和衣裳都被雨水湿了个干净,脚还鲜血淋漓的,这是,怎么了?”
姝钰凝视着脚上层层包裹的纱布,愣上片刻,才缓缓道:“顺善要把我也送进宫去,我跑了。”
“皇上在瀛台都病成那个样子了,怎么也不该把自己的亲女儿往火坑里投啊”纪芜忿忿然敲了敲大腿。
姝钰漠然,凝神望着窗外翩飞的蝶儿,不发一言。
纪芜见她不愿谈及,也就不再多问,转言道其他趣事:“全府都听见她的叫唤,还当是掉水缸里了……”姝钰慢慢地竟被她逗得笑出了声,两人一同笑倒在床上,笑声萦绕在整个房间中,久久不散。
“姝钰!”纪檀华冲进房间,看到这一幕景象有点茫然:“你怎么样了,听说你雨夜晕倒在门外,可把我给吓死了”见姝钰完好无损的坐在那儿,又上前,扯了她的袖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方才放了心。
“钰儿,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纪檀风不知何时倚着门框,懒洋洋的问道
姝钰初闻这称呼,竟是面色一红,转而又恢复正常,言道:“顺善执意要把我送进宫去,那府我定是回不了了……”
“既然回不了,就改名换姓,留在这儿吧。”姝钰话音未落,纪檀风便插言道,这一次,他转过来正对着姝钰,一双幽深宁静的猫瞳直盯着她,一改当初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下面还有个妹妹,比我小不到两年,大概是八岁那年得了肺痨……”说到这里,纪芜眼神一暗:“我想,你可以顶了她的身份……”她拉了姝钰的手,缓言道。
“她叫纪薇”纪檀华说。
姝钰心头一惊,这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总是有人知道的……”
“无妨”纪檀风冷言道:“那年是慈禧老太后的的整寿,全城不许见哭声,薇儿就没有发丧”
寥寥数字,竟含了万千的仇恨和无奈,姝钰心想,这定是使不得的。
刚想开口,纪檀风却又抢了话头:“不必想太多,若薇儿泉下有知,定不会反对的”
“这……也好……”姝钰,不,现在应该是纪薇了,轻轻言道
“那,你便是纪府四小姐了。”纪檀华笑道:“你跟着家父在国外学习了那么久,回国后也一直与我们同住,纪府的事也没你不知道的……”
“你就安心住在这儿!”纪芜一拍大腿:“出了事我们替你担着!”
纪薇笑了,站起身来,对着愣在当场的兄妹三人跪下,双手紧扣,行的竟是汉人之仪,她抬头望着三人神态各异的面庞,两行清泪滑下:“三位之恩,纪门之恩,永世不忘。”说着便将头磕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纪芜看了心疼,正欲将她扶起来之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先她一步,纪檀风看见纪薇头上红红的印子,不动声色的替她揉了揉,又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四妹乖,快叫二哥”
纪薇冷漠,慢慢抬起一只手手,使劲捏住纪檀风的脸,另一只手又上前,将他的鼻子拱起,竟是个鬼脸儿了!
纪芜和纪檀华拍手大笑。
府里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