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羽没有理会两人询问的目光,而是侧了头,对着一直站在这里伺候的小厮说道:“且去请湖心亭的梦生小姐过来。”说着又将苏明允手中的诗稿抽了出来,交到了负责传递诗稿的书生手里,“把这诗笺传递下去。”
这才回过头朝着两人解释道:“那梦生是凤栖楼一个颇为有名的歌姬,此前被我那徒儿赎了出去,转而赠送给了那一浊园的主人秦酒,我那徒儿,看似待人有礼,其实内心深处阿……也有一般书生带着的那股子酸劲,若是那秦酒是个庸人,我那徒儿也不会与他交好。你们且看这鹧鸪天。题目乃是代人赋……所以,我便大胆地推测了,这词……应该就是那秦酒小友写的,只是……借着这梦生来扬名罢了。”
两人听了公羊羽这一番合情合理地解释,皆是暗自点点头,觉得他所言非虚,毕竟在心理的认同感上,实在是不希望仅仅是一个下九流的歌姬便能在才学上压过在座的所有书生。
过不多时,便有下人传话回来,说那诗稿已然是传递给了在座的各位书生。
最先接到诗笺的人,眼光一瞥,不禁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好!”
身旁的人见着那人仅仅是扫了一眼便已叫好,也忍不住凑了过去,细细一品,也是频频点头:“果然不错。”说着却又是见着了下方的落款……梦生。这人也是常年躺在这秦淮十里软红中的一员,自然是认识这个凤栖楼最为出色的歌姬,见着平日里替自己唱曲的姑娘,能写出这样的诗词,便眉头一皱,转而似是随口说道:“只是……这是由那凤栖楼的歌姬写的……这……或许有些蹊跷。”
不过首先接到那诗词的人却是不这么想,而是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之后,朗声对着自己周围的人说道:“诸位兄台,在下发现了一首佳作。”说着用眼光环视了周围一圈,“不知大家可否有兴趣来品鉴品鉴?”
众人听了那人的话,皆是好奇地纷纷凑了上来,只见那暗红色的诗笺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好词!”刚刚看完,便有人脱口称赞,不过显然那人也是发现了词作下方的署名,也是眉头一皱,“写秋景洒脱自然,转议论自成一体,实是佳作……不过,这上好的佳作……真是那凤栖楼的梦生姑娘写的?”
“梦生姑娘已经到了一浊园了,不再是凤栖楼的姑娘了。”旁边有人提醒道:“你且看那下方的落款……分明是那一浊园。”
但是却又有人带着斟酌的语气说道:“难不成,那梦生姑娘乃是一代才女?”
这个时候,却也没有人说话了,在此地的人皆是又再次在心理默默地品鉴了这首词。词是上好的佳作,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写词的人,却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毕竟江宁城的才子们,最喜欢干的就是踏上那青楼楚馆成就一番才子佳人的故事,所以对那梦生皆是见过几次的,只是没有料想到……她居然会有如此的才学。
邻桌的人,见着这桌上面的人皆是陷入了沉思,自然是知晓现在出现了上好的佳作,边朝着这边凑了过来,还不忘,叫上其他桌旁相熟的朋友,这样一来……这一桌旁边,可就是聚集起了大多数的人。见了此作之后……也是觉得此作上佳,皆是在交口称赞着。
这聚集起来的人群,自然是包含了那宁宇恒,内心自然也是在斟酌这词与自己的诗词的同与不同之处。在这个时间里,梦生却是到了这主场之中,解释自然也就来了。
“实不相瞒,这首词……并非奴家所作,这是我家公子闲暇之余的废作……交给我,只是想听我唱曲罢了,小女子在湖心亭左右都未曾见着我家公子的诗作,心有不甘……故而,自作主张地将此词送到了场中……希望各位公子不要见怪。”
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在座的众位都是知晓这梦生跟着那新到江宁城的秦酒去了一浊园,这样的想法是没有问题的,为自家的人事着想乃是人之常情。不过……那梦生居然说是废作……这样的话,却是狠狠地刺激了场中的众人,想着难道自己的才学居然是赢不了一人闲暇之余的废作……这样的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濮园参与诗会的士子,在这个时候,望向场中叶桢的眼光便是有些变了……这样的人……莫非是一个天才?
叶桢被场中众人的目光望着,却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自然,而是占了起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见笑了。”话虽然是这样说,不过此时的叶桢,内心却是大大地震惊,因为她今夜的计划,并非是这样,那首词……也并非是她所做。虽然梦生助她达成了预期的效果,但是她内心却是没有半分高兴,而是对梦生的忌惮越来越深……只是,众人皆是知道这梦生是她府中的人,若是此时矢口否认,必定会成为千夫所指……所以叶桢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此事。
在叶桢身旁的李文茂见着叶桢默认了此事……内心也是一阵高兴,在这短短的交往之中,他自然是明白叶桢是拥有真才实学的人,所以见着叶桢一词动满园,并没有半分的不满,而是暗自为叶桢高兴着。这样的事,发生在这些士子中,实属常见。像那宁宇恒,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是因为听了罗氏言语而转头对付叶桢的,实属少见。
宁宇恒看着场间众人对叶桢的目光,心下大怒,但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而是朝着自己身旁的一学子比了个手势,那蓝衫的士子见着宁宇恒的手势,转了转眼珠,想着梦生此前说这首词居然是叶桢闲暇之时的废词,便冷冷的开口问道:“不知秦兄可还有什么佳作……因为这首词……乃是您闲暇之余的废作……不知秦兄能否让诸位见识一下您的大才……”宁宇恒见着自己平日里的好友这么懂自己的意思,在心底暗自地叫好了一番,便冷冷地盯着场中的叶桢了。毕竟此前他才被那苏明允给训斥过,实在是不敢作其他的异动。
场间的众人听见此人说的话,也是开始盯着叶桢看了,不过目光中却是分成了两个流派。一派嘛,是以李文茂为首的,真心觉得叶桢是有大才的人,希望她能够拿出更好的诗作,来令自己见识一下。另一派,就是受了宁宇恒支使之人的挑拨,觉得叶桢太过傲气,这样一首“闲暇废词”便力压了众人,况且对自己的才学向来是有着信心,便盯着叶桢,希望叶桢此时出丑。
叶桢在截然不同的两种目光中却是表现地风淡云轻,没有起一丝波澜。她知道,现在的状况是进退两难的,本来此前的准备是足以度过这次来自宁宇恒的发难的,只是没想到那梦生居然是横插了一脚,打乱了自己此前所有的安排……不过事已至此,叶桢也只好出诗砸人了。
只见叶桢微笑着环视了在场的诸位,朝着向自己发难之人拱了拱手,“这话我可就不认了……自家的侍婢,不懂事,实在是有些麻烦,回去了,我自然是会教训她。这首词虽然是闲暇之作,但是自己也是颇为喜爱的,哪能说是废词?”说着又朝着座上的三位大儒拜了拜,一脸恭敬地说道:“若是诸位不嫌弃在下的拙作……那么在下,也只好是献丑了。”
叶桢的这一番话说得极为巧妙,不仅是将此前的“闲暇废词”说成了下人不懂事的胡言,而且巧妙的将在座士子的仇恨转移到了梦生的身上。虽然是众人也不会对梦生做出什么,但是叶桢却也洗脱了自己身上被泼下的污水。动作恭敬有礼,自然是能博得在座诸位的好感。
果然……在叶桢说完此话之后,便感觉到了众人目光间的善意,更有甚者,直接笑着开口说道:“秦酒兄,你可别自谦了,若是这首《鹧鸪天代人赋》也算是拙作的话……我们可是期待你这样的‘拙作’越多越好!”
叶桢也就不再推脱,将早早便已想好的诗词说了出来:
可怜东风不惜花,可叹风姨不作嫁。
当时若不恋千金,自然伊人已簪花。
迷神引,销魂去,人间诀别无藻华。
却恨生平了无计,分处阴阳两处塔。
这,也是一首鹧鸪天。
说完了,叶桢便借故有恙,遁到了别处,不再理会场间脸色难看的宁宇恒和他的同党,以及座上三位大儒对她的欣赏。
一阵喝彩之后,众人兀自品味着其中滋味,宁宇恒的脸上也是明暗相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就对叶桢有着善意的李文茂抬起手上那杯新盛的酒,一口悉数饮了下去,便朝着场间首先吟诵道:
“可怜东风不惜花,可叹风姨不作嫁。当时若不恋千金,自然伊人已簪花。迷神引,销魂去,人间诀别……无藻华。却恨生平了无计,分处阴阳……两处塔……”
许久之后,这才开始有人开口反复念叨着叶桢的诗词,“却恨生平了无计,分处阴阳……两处塔……好词阿,好词!”
这首词,也是鹧鸪天,此前的《鹧鸪天代人赋》,虽是好词,但是始终是以女子的身份写出来的,在座的诸位,可是以男子居多,所以也找不到什么大的带入点,但是现在的这首鹧鸪天则是不同。这分明是以男子的角度写出来的,所以众人的带入感也就强些。况且,这首鹧鸪天,分明是表现了一个男子对心上人求而不得的思念,巧妙地回击了此前宁宇恒酒令时说的那句“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让场间的众人了解到这秦酒,确实不是一个娈童。
“可怜东风不惜花,可叹风姨不作嫁……这无尽相思意,尽数付给了风月……实在是难得的好词阿!”又有人大声地赞叹起来,却是忽然想到自己也曾面对一位欣赏自己才情、懂自己心中所想的女子,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嫁于自己,最终落得个天各一方的结局。不知怎的,竟是心中一酸,复又一戚,摇头良久无语。
想着借故离去的叶桢,竟然是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错觉。
其实叶桢选择作鹧鸪天也是有着自己的考虑的,梦生强按在自己头上的那首代人赋,好虽好,但是万一在此之后梦生又反口咬自己一口,说那首代人赋不是自己所书怎么办?所以叶桢只能是选择鹧鸪天,选择这样一脉相承的词牌,这样,即使是梦生否认那首代人赋非叶桢所书,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因为这首鹧鸪天已经完全地证明了叶桢的才学,若是她说了,反而会让人对她心生恶感。
借故遁去的叶桢,离开了濮园的后花园之后,极为舒坦地叹了一口气,从旁边侍女的手上接过了清茶,轻轻地呷了一口。回去的路上,叶桢突然见着有一片花丛开得极艳,在夜色的笼罩下,居然散发出了阵阵的浓香。
叶桢便转身问那下人,能不能进去逛一逛。下人当然是知道此人是刚刚在诗会上力压了众人的才子,而且这片园子本来就是接待客人用的,哪里会不同意,便极为快速地回到说没问题。
叶桢便有些高兴,将那下人谴走,自己走进那方花丛,蹲下身来观看着,发现这花丛内部中立着一个小小的石桌,上面摆着一本已经是翻开的书,叶桢便走上前去,随意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却是没想到,这一扫。
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