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雅父城毗邻的那条河流,如今已不存在。没有人知道当时它的名字,我们索性叫它父河。
父河是一条宽阔的大河,确定是汝力得忒河在入海口注入海洋的众多支流之一,天然的分割了父城与对岸众多的其他部落。
父城初建时,是介于部落与王国之间的聚落存在,不过它距离王国还要更远。确切的说它其实是一个部落联盟。城内居住着不止一个部落,初建时可能已接近至十个部落。
这些结盟的部落彼此地位平等。盟酋由各部落首领轮值或推选产生。联盟内部不会永远和平,有的部落可能会被其他盟友联合驱逐,也可能有城外部落被接纳入城。
在9000年前的丹雅三角洲,即生活着分散的独立的部落,也存在着少许以不同程度结并的联盟。有的联盟也会搭建自己的营垒。但像父城这样大的规模的联盟,不是屈指可数,而是独树一帜了。
当时父城联盟的实力远在其他部落及联盟之上。没有其他丹雅人部落敢与其公开为敌。驻入父城,加入父城联盟则是所有丹雅人部落的荣耀。
尽管部落间开始结盟,但丹雅人内部的战争却并不常见。史前时代,甚至纵观整个历史,丹雅人都不能算好战民族。但也绝不能说丹雅人永远在追求和平的生活。丹雅人一直以来的仇敌是三角洲周边的其他民族,那些在肤色上与丹雅人大相径庭的尼米纳玛人,是丹雅人眼中的蛮族。
三角洲的边缘从来就不太平,丹雅人与周边民族间的征伐与仇杀几乎贯穿了整个历史。最早发展出畜牧业的丹雅人,尽管从文明程度来说,几乎一直领先于周边民族,但习惯收缩于世代繁衍并且适应的土地,鲜有向外扩张的步伐。
尼米纳玛人渴望得到三角洲的土地和资源,而丹雅人顽强守卫土地,对外族的清除举措更加决绝彻底。但两相在战斗实力上,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也处于不断变换的消长之中。
然而在父城刚刚落成,畜牧农业刚刚兴起的9000年前,三角洲上的丹雅人正处在明显的上风。周边民族鲜有侵扰之时。
三角洲上大大小小的部落及联盟,各自占据了自己的领地。这些领地包含了丹雅人的猎场和牧场。部落联盟虽然具有早期的国家雏形,但与国家还存在明显的差别。
其一,除了父城联盟,其他联盟仅仅是在统治的核心区域建立起规模较大的聚落,但没有建立起城市。在牧场和猎场之间也没有划定界限清晰的专为居住功能的区域。
其二,部落联盟内部的流动性很大。结盟的部落,没有强制的忠诚束缚,任何部落甚至个体都允许自由退出。换句话说,部落联盟只是一个松散的关系体,联结完全以感性的情感意识为纽带,是没有制度约束的存在。
还有一个方面,是联盟之间虽然已有领地观念,却没有明确的领地界限。所有部落,包括父城里的部落,都过着半游牧的生活。
所谓半游牧,是这些部落,会随着季节和环境变化,在不同的领域放牧和狩猎。尽管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只在所占据的土地上活动,但很多相连接的土地,实际难以划分出明确的界限。越界也是常有之事,当环境恶化,一群人有意或无意闯入不属于他们的领地,这引起的利益冲突已到了不能视而不见的程度。
在利益面前,不同的部落联盟尽可能维持克制,极少会将矛盾引发为战争。其中原因,是战争对于丹雅先民来说,代价实在太大。除非关乎生死存亡,没有人愿意为竞争领地而大动干戈。不过大多数时候,三角洲上可以狩猎和放牧的土地到处都有,而无法复生的人命远比土地稀少和有价值。
最后一方面,9000年前的丹雅先民距离国家形态最遥远的现实,是他们还没有建立起一个等级社会。
丹雅人并非没有等级,首先各部落都有首领,而部落的联盟也会选择出一个统领各部的盟酋。但无论首领还是盟酋,都是通过民主的形式选举产生,并不是强权的产物。
首领之下还有一个等级,他们是首领工作的辅助者,也是部落各种问题的协调者。这些人带有原始巫师祭司的特性。和首领相比,他们身份的确定往往带有一定世袭意味,因为他们也是整个部落经验与知识的承续人。
然而首领和巫师,只占部落中的极少数。而占绝大多数的是权力与地位平级,兼任武士及生产者的平民。与平民相比,首领和巫师几乎没有任何独断集体事务的权力。集体事务,尤其重要事务,都需要部落成员共同表决。
所谓上层者的特权,只是掌管部落的三角牦及其他重要财物。在分配公共财物时,首领和巫师确实可以获得的略多一些,但这些权力的取得是需要肩负起比普通人重的多的责任。
上级阶层并未脱离生产,他们不仅要参与到部落的生产之中,而且更需要身先士卒,尤其在向年轻人传授经验与知识的过程,没有人比他们付出的更多。
首领和巫师还需要利用其威望,协调部落内部的矛盾,处理成员间的关系。而部落之间甚至联盟之间的冲突,也需要他们相互调解。这需要更大的智慧和能力。
一个部落的上层者,不仅要比平民更加理性睿智,而支撑他们肩负好职责的还有更高的荣耀感、奉献精神以及责任意识的觉醒。
如果首领履行不善自己的职责,抑或寻求民众赋予其权力以外的特权,就将被民众罢免抛弃。原则来说,部落中每一个成年男性都有权参选首领,但这绝不是一个竞争激烈的职业。有时首领还需要在禅位之前提前培养起自己的接班人,方能避免身后无人可继的困局。
以畜牧和游猎共同支撑起上层建筑的丹雅先民社会,在同时代各个克力达原始社会中,并没有因为生产力水平更高而出现更加明显的等级差异。它甚至比起西方的克力达人部落形态更加民主和平等。
而处于相似生产力水平的那安人,甚至在更原始的状态下,就已经处在相当程度的等级社会里。但如果要评价克力达人,是复杂的。与那安人相比,克力达人既是民主而平等的,又是独裁与专制的。
平等是男人之间的平等,专制是男人对女人的专制。
克力达的女人,有一条永远无法破解的人生悖论。是生育后代摧残了她们的生命,但本能的意志和社会繁衍的压力,使她们不能放弃生育的权力。
克力达人刚刚步入农业社会时,对劳动生产力处于极度的渴求状态。然而,女人的身体条件,使其很难在物质生产中发挥作用,因而更加高效的方式是使女人单一的成为制造生产力的载体。
在丹雅先民的社会里,无论是新兴起的畜牧农业,还是较原始的采猎活动,女人都难以参与到与男人相同的工作中。女人在群体中的职责几乎只有两项,照顾男人的生活和生育抚养后代。
为了群体的存续,女人所付出的一切,似乎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交易。而且是与整个社会唯一的正式成员,男人,达成的一场交易——女人提供身体,为他们孕育孩子,男人提供荫蔽,保护她们存活下去。
在丹雅男人的观念中,从来不认为后代的生命既属于男人的一部分,也属于女人的一部分。而是认为要么完全属于自己,要么完全与自己无关。
完全属于自己的是降生的男婴。也即未来的男人。而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是女婴,她们只属于生下她们的母亲。即便男婴抑或女婴,都出自同一块隐忍长达一年痛楚的腹中,甚至即便男婴和女婴是以双生子形式同时降生。但男人不会把女婴当做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应当对其负担任何父亲的责任。
很可能整个克力达人世界,是由丹雅人用意识和经验建立起来了第一个道德伦理准则,就是男女有别。
这里的有别,已不仅仅是男尊女卑,男人掌控女人,女人服从男人。而是男人和女人都必须相信和认可他们其实是生活于两个平行存在的精神和物质的世界里。男人是整个社会体系中的所有环节,而女人只是男人创造世界所使用的工具。
被完全工具化的女人,已经不可能以平视的目光注视男人。即使这是她身体分割的生命,即使这是她愿意付出一切关爱尽心哺育的孩子,只要他性别为男,她就必须承认自己并不是这个男孩的母亲。
让一个母亲相信自己生下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孩子,这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是可怕的,奇诡的,且完全违背伦理的。但对于克力达人社会,这不仅并不矛盾,且完全符合道德观念的。
今天的克力达人世界,已不存在像早期丹雅人那般将女人完全排除出社会生活之外的原始社会。但对于女人的工具化态度,不仅扎根在男人的观念中,甚至也扎根于女人的意识里。
我曾用尽心力去理解克力达人的文化及道德,力图从深层次刨析起其根源。但我知道,无论我是否理解,从人类的视角来说,同一个物种,尤其是智慧物种,即使在两性之间存在着绝对无法破解的不平等根源。但从道德层面对不平等的接纳甚至主动求索,永远是可怕的。
丹雅女人被当作为男人社会补充男人的承载,她们不可以一直将男婴养育在身边,只允许养育到两三岁,这恰好是克力达人开始形成独立意识和长期记忆的年龄。而女婴,可以一直留在母亲身边。
不过,实际上一个母亲很难看到自己的女儿长大。在原始社会,女人从性成熟到生命终结,大约就只有十年光景,大多数女人只能活到二十岁左右,即使生命顽强的,也很难活到三十岁。
一个女孩基本是在姐姐和家庭内其他成年女人关护下长大的。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看到的却是任何一个父亲都可以守护自己的男孩直到成人。而这些成年的男人除了基本的物质需要,已不可能再给予她其他东西。
由于男人和女人分别独立成长,且仅能在同性的关怀下长大,他们对于异性的认知也完全来源于同性长辈的传递。这便形成了一个死循环,两性之间在生理和心理上的误解,就像两个物种间的无知,永远难以打破。
丹雅先民的婚姻和家庭制度,在整个克力达人原始社会晚期较具有代表性。丹雅人以男性组成家庭,女人被排除在正式家庭成员之外。家庭通常包含父辈子辈两代,有时也包含三代。男人之间以辈分为尊卑的观念极为淡薄,家庭所有男性成员可以共享其间的女性。
虽然依然属于群体婚姻的范畴,但与族内的女性后代发生关系,已成为严格的禁忌。而这些女儿辈在成年之后,也必须离开家庭。这项禁忌自然旨在杜绝近亲后代的出现。如果女人的寿命可以更长,与生母交配也一定会成为禁忌。可惜在丹雅原始先民的社会里,这项禁忌始终没有出现。
一个家庭的男性地位相对平等,且关系清晰。他们所要保持的兴旺与团结的力量,就是常态下不允许分家。而女人不仅来源复杂,且流动性很大。而且只是被男人用族内与族外来划分身份。
族外女人是用来交配和生育后代的。其最大来源就是用族内的女人去交换,当然用族外女人相互交换也并不鲜见。另外,当一个家庭感到无力供养女人时,可能会无偿将部分女人赠予其他较为富裕的家庭。这也是增近两家友好关系的一种方式。
还有的男人会用女人换取其他财物,有些财物可能只是一枚粗制陶碗,甚至更低价值的东西,只要他觉得这个女人只能达到换取物品的价值,就不会犹豫。
女人对自己的人身和对自己女儿都没有决定权。丹雅人的母女分离,在男人的决定里,也许和宰杀一只刚刚分娩的母青豕付出的思考相当,只要他觉得必须要这么做,或者幼仔失去母亲也可以由其他成年照顾,就不存在其他值得思考的内容。
说到底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应该算作什么?也许她们是物品或者工具,而如果从生命体的角度去看,男人可能把其看作牲畜超过奴隶。
实际上,丹雅社会里,男人并没有奴役女人。尽管相对于母系时代,女人的地位已急转直下,却仍然未被强迫从事与男人相同或者更加繁重的劳动,虽然生育也是一项痛苦且劳累的工作。
女人地位低下,但遗弃女婴的现象也几乎不存在。原因是,虽然已不再是母系时代那般极端,但族群内的男女比例仍然失衡,女人数量仍远少于男人。这也是丹雅社会里,群婚制度长时间存在,甚至在文明产生之后许久,丹雅人已开始正式记录历史时,还没有完全终结的原因。
一方面极端轻视女人,一方面又必须竭力保护女人,也是选择共享的男人的精神世界始终矛盾的体现。
女人是生活在男人围栏下的牲畜,她们不用让男人食其肉,寝其皮,而却要为男人生产后代。而这种“牲畜”比起其他驯化的动物,多了一项思考和理解世界的能力。为了“驯化”和控制她们,男人学习了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为女人创造允许她们认知的世界。原始的巫术和祭祀文化就这样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