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怀瑜从望江城里回来的第二天起,樊茂才似乎与以前不同了,日日满脸红光,目中神采奕奕。村里们对暗地里发生的这些事一无所知,都以为他和秋英纠缠了这么多年,终于好事将近了,纷纷打趣。秋英面上喜悦地应和着,心中却很清楚其中真正的缘由,一日比一日忧愁。但她不点破,仍然像往常一样与樊茂才带着些小摩擦相处着,心中痛得犹如刀割。
终于到了小江和花圆月成亲的日子。
那一日的花圆月如此欢喜,如此美丽;那一日的小江却闷闷不乐,喝得酩酊大醉。两个人成完亲之后半个月,小江就把家搬去北山上三间新盖的小茅屋里了。从此,娟娟就更少见到他了。花圆月倒是经常下来找娟娟玩,并在大槐树叶子差不多全黄了的时候告诉娟娟,她有了身孕。
真好啊!娟娟瞧着花圆月像个真正的女孩子那样一脸娇羞的样子,心里暗自为自己的好朋友开心。然而,她心中另有一样忧愁,一样十分巨大的、如同山一样沉重的忧愁——她发现,她的爷爷身子似乎出了问题。
但是她不敢表现出来,不敢问,也不敢露出担忧的表情,只好暗地里托端木老爷子给爷爷好好检查一下。可是端木爷爷检查过后,却告诉她,说爷爷只是年纪太大了,没有别的问题。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又怕是自己想多了,时常劝自己不要总往坏处想。直到那一夜,她总也睡不着,瞧着月光从东边绕到西边,忽然听见爷爷房间里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声。
爷爷从前也会在夜里咳嗽,可是那次不同,那一次,她一听就知道很反常,立刻悄悄地圾了鞋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瞧见、瞧见——
爷爷半个身子翻在床沿外,捂着嘴咳个不停,她连忙冲过去,翻开了爷爷的手,接着白蒙蒙的月光,她看见了爷爷手心里的血!
“爷爷!爷爷!爷爷!”
“爷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她怎么回事呢,只知道哭,眼泪就跟下大雨似的,怎么收都收不住。
“傻丫头,别哭,爷爷没什么的,就是活得太久了,有点累了。”
那边沈怀瑜听见了娟娟哭声,连忙穿了衣服赶过来,瞧见白老爷子屋里的情形,呼吸一滞,心道:不好。赶紧上前给老爷子把脉。
“沈大哥,爷爷怎么了?”
沈怀瑜:“去端木爷爷家里拿些药吧。”
从那一夜开始,娟娟日日夜夜都在想,她该怎么办——怎么让爷爷好起来?如果爷爷……她决定,无论如何,要让爷爷开开心心地过完之后的每一天。
于是,在花圆月将怀孕的消息悄悄地告诉娟娟一个月之后——那时候,天已经转凉了,比往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凉——她在一个夕阳好大好红的傍晚,叫沈怀瑜一起出去走一走。娟娟在前,沈怀瑜在后,沿着那条一旦有重要的事情就会走的路:穿过竹林,穿过野地,走到东湖的芦苇丛那边,就在那里停住了。
娟娟转过身来,望着高大的沈怀瑜,看的那样投入,好像一眼过后便永远也看不到了似的。沈怀瑜察觉到了,娟娟这次的凝视与以往都不同,这次,她看得他心疼。沈怀瑜轻声唤道:“娟娟?”
瞧见娟娟眼睛里冒出了水光,霞光温柔地映照着她的脸,她嘴唇不住地颤动着,像被风吹着的一朵桃花。她说,
“沈大哥,我们成婚吧。”
沈怀瑜一时间有些愣怔,疑心自己听错了,遂道:“再说一遍?”
娟娟:“我说,我们成婚吧!就在这几天。”
沈怀瑜听见胸膛里一颗心怦然乱跳,乱了章法。他按捺住内心的波动,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你可想好了?”
娟娟点点头:“想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想。”
沈怀瑜点点头:“好,我们成婚。我去跟爷爷说。”
娟娟忽而闯进沈怀瑜怀中,紧紧地攥着沈怀瑜的衣襟,伤心地大哭起来。第一次,沈怀瑜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箍紧了怀里中的少女!
晚风习习吹拂,迎着金红色的霞光,两个人并着肩,一起回家去。淡淡的惆怅如山间刚起的轻雾,在沈怀瑜心中升起又消散:刚才为什么头脑发蒙呢,什么也没想就答应了?明明,你打算出去的,你们成了亲,你出去了,她怎么办?余光里,少女安静地低着头,专心地走着路,乌黑的发顶下露出一小节秀挺的鼻尖。沈怀瑜心中柔情漫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吃罢晚饭,沈怀瑜庄重地向白老爷子提出了要娶娟娟。白老爷子听了,笑着应了一个“好”字,然后让娟娟去王家买酒。
娟娟:“爷爷,您的身体,不能再喝了。”
沈怀瑜:“娟娟,去吧!爷爷是在为我们高兴。”
娟娟扭头跑出去了,出了家门,泪水肆意横流,怎么也止不住了,一面跑一面抬起头。青蓝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明星,也如暗夜明星似的在心头浮现——那时候她还那样小啊!还是时常要跟爷爷撒娇的小女娃。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们坐在大门口乘凉,天气好热啊,她却偏偏要依偎在爷爷身上,瞧着大槐树南天那片遥远的星空,听见爷爷说,
“人死了就会变成萤火虫,萤火虫飞上天,就成了星星。”
“星星长得都一样啊,他家人还能认出他么?”
“当然能啊!一个人快要死了的时候,天上的神仙就会给他托梦,告诉他他会变成哪颗星星,在那里,怎么认,他再告诉他家人,他家人自然就认得了。而且呀,就算认不出来,星星自己也会在天上给家人眨眼睛打暗号呢!”
“奥!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老看见星星对我眨眼睛呢!哎,不对!爷爷,怎么会有星星对我眨眼睛呢?”
“傻孩子!你又不是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那也许是你爹娘啊!他们还想着你嘞!”
“大骗子!爷爷是个大骗子!”
快要到王家了,娟娟擦干了眼泪。灯影里,王富贵瞧见娟娟眼睛红红的,问道:“娟娟,怎么这个时候打酒哇?”
娟娟笑起来:“爷爷嘴馋了,非要喝不行。”
白老爷子和沈怀瑜两个慢悠悠地喝起酒来,讲起了娟娟小时候的事,
“她第一次唤我‘爷爷’,当时我正在干什么来着,反正听到了声音,心想‘谁呀?怎么喊我爷爷’,转身也没看见人,哈哈哈……当时她那么小啊,才比小石台高不了多少,我都没看见,哈哈哈……”
娟娟:“我怎么不记得啦!”
白老爷文字:“你那时候才多大,不到两岁,怎么能记得呢!还有一回啊,……”
过去的事,白老爷子娓娓道来,那时候的情形就在沈怀瑜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好像他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身边这个美丽可人的少女相依为命的那些岁月。他的余光里,少女的脸映照在不甚明亮的黄色灯光里,好像蒙着一层金色的纱巾似的,温暖而美好,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地吸着鼻子,时不时地笑。沈怀瑜心中遗憾,为那些艰苦的时光里,自己没能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如果这个夜晚、这样的时刻持续一辈子该多好啊!
沈怀瑜这样想,娟娟这样想,白老爷子也这样想。可是时光无情,时光一寸一寸地悄悄溜走,夜越来越深,灯盏里灯油渐浅,灯芯上开着的那朵小火苗像花儿一样逐渐枯萎了。美好的时刻终究留不住。第二里,村里人接到了白家娟娟与沈怀瑜三天之后就要成亲的消息。婚期定得这样急,村人们以前从未听过这样的事,但是人人心中都知悉缘由,除了黯然神伤之外,只能由衷地祝福。
沈怀瑜和娟娟成亲的前一天傍晚,小江从山上下来了,来到了白家,点名要见沈怀瑜。沈怀瑜跟着小江,以为要走很远,没想到刚走到白家院墙东,小江就停住了,面色凝重地看着沈怀瑜,只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敢对娟娟不好,我江小槐一定不会放过你。”
说完,提着拳头往北去了,又上了北山。
沈怀瑜看着小江的背影,心道:原来这个少年名叫江小槐啊。想起了娟娟曾经跟他说过的,这个少年玩捉迷藏在大槐树上睡着了的故事,不禁莞尔。
沈怀瑜和娟娟的成亲仪式再简单不过了。娟娟坐在西里间里等,沈怀瑜从杂物间里出来,将娟娟打横抱起,放在院子里铺得厚厚的稻秧上,两个人端端正正地跪在上面,在一村人的见证下,遵从着胡半眼的唱和,先拜天地,再拜白老爷子。白老爷子端着孙女敬的茶,欣慰地裂开嘴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哭了,一面哭,一面饮尽了一碗茶。在场之人,无不抹泪。然后沈怀瑜又将满脸泪水的新娘娟娟抱起来,抱到杂物间,放在他的床上,俯身在娟娟耳边说了话,便出去和乡亲们喝茶了。屋子里留下了秋英、花圆月和村里的妇人们。花婶贴着娟娟的耳朵,又将昨夜告诉她的话叮嘱了一遍,新娘娟娟的耳朵红透了。喜宴一直吃到晚上,新郎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群全村人有一半都将耳朵贴在白家墙上听(另一半大部分是薄脸皮的汉子们),被樊茂才挨个吼了一遍,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赶跑了。
在樊茂才一番老虎咆哮似的驱赶声中,外头的笑声和说话声终于不见了,娟娟终于放下心来,通过盖头下边沿,看着面前那双大脚,紧张得心都揪到了一起,想起了白日里花婶子叮嘱她的话,蒙在盖头下的一张脸红得要滴血。
“你,你,你,沈大哥,”
“还叫沈大哥?”
这一声,叫娟娟羞得浑身僵硬,口齿更不伶俐了,“那,那,叫,叫什么?”
沈怀瑜轻笑起来,想逗逗她,遂道:“花婶叫花叔什么?”
娟娟紧咬着嘴唇,“我男人”三个字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又听沈怀瑜问道,“方大俊媳妇如何称呼方大俊呢?”
娟娟小声道:“我家那个。”
沈怀瑜应声而笑。
娟娟知道沈怀瑜是在逗她了,再次咬紧嘴唇,不由又羞又恼,倒是忘了紧张,像平常一样嗔怪地唤了一声“沈大哥”,
沈怀瑜:“唤我相公。”
娟娟迟疑着,羞怯地唤道:‘相公。’
话音未落,盖头忽而被挑开,红烛明亮地映照着,娟娟就这样扬起下巴,半张着嘴,微微吃惊地望着沈怀瑜,面色娇嫩,如同三月桃花,眸中水光潋眼,胆怯、疑惑之中饱含深情。沈怀瑜感觉此时此刻自己沉沉地沉沦在少女的眸子里了,不,应该说,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沉进去了,心甘情愿,永生永世。他瞧着少女美好的容颜,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垂在宽大的喜服衣袖里的手悄悄地在身上用力掐了一把,让那处尖锐的疼痛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从此以后他沈怀瑜会和眼前的少女——不,他的妻子——相携一世,他要拼尽全力护她、爱她,守她一世幸福。上天对我沈怀瑜何其厚待啊!
沈怀瑜心中情潮翻涌,颤着手取来桌上两盅酒,一盅放进娟娟手中,一盅端在自己手里,在娟娟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的小妻子那双犹如星辰点缀一样令人沉醉的眼睛,缓缓地抬起娟娟握着酒杯的那只手,将自己握杯的手绕进去,酒杯置于唇边,道:“喝了这酒,你我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这一辈子,我沈怀瑜定不负你白娟娟!”
娟娟喜极而泣,眼泪朦胧地连连点头,发上掀去一半的盖头随着她的动作摇动,如同花枝乱舞。两个人望着彼此,同时仰头喝尽交杯酒。娟娟握着酒盅,将脸埋在沈怀瑜怀中呜呜地哭起来——她心中连日来惶惶无期的那种不安感终于破散了,好像怒海里漂着的一条小船终于靠了岸!
沈怀瑜温柔地摩挲着娟娟的后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呢?曾经那样绝望,以为自己这辈子彻底完了,而如今,命运却给了他这样好的一个安排。如今,他心中又有了目标,一个令他想要一辈子全力以赴的目标,令他恍若重生!
“沈大哥,”
“唤我相公。”
“怪羞人的。”
“那,阿瑜。”
“嗯。”
“沈,阿瑜,哎呀,叫起来好奇怪。”
沈怀瑜忍不住笑起来。
娟娟记着花婶的嘱咐,颤着手去解沈怀瑜的衣带,被沈怀瑜一把将她的手攥在掌心。沈怀瑜起身坐在娟娟旁边,将娟娟搂在怀中,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娟娟的额头,叹息道:“我们暂时还不能这样。”
娟娟:“可是花婶说,新婚第一夜,妻子必须这样服侍丈夫。”
沈怀瑜爱怜地用鼻尖在娟娟脸上蹭,蹭得娟娟脸上痒痒的,脸往旁边扭开,沈怀瑜的脸就贴在娟娟脖子上了,鼻端全是温馨的少女体香,沈怀瑜呼吸当即重了起来,定在那儿,哑着嗓子道:“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得回京城一趟。小乖乖,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咱们再……”
娟娟被沈怀瑜的这声“小乖乖”叫得害羞极了,身子不禁簌簌发抖。沈怀瑜瞧见怀里的小妻子了双耳通红的样子,不由再次低笑起来。这一笑,倒叫娟娟清醒了些,抬起头来,担忧地望着沈怀瑜,问道:“要很久才回来么?”
沈怀瑜:“不会,为了你,我会尽快回来。”
说着在娟娟唇上飞快地一啄。娟娟被沈怀瑜着突然的动作吓呆了,一张脸瞬间又红透了,连忙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慌乱,两只手不断地绞弄衣襟。沈怀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睡吧。”将怀里的娟娟打横抱起,俯身放在床上。
“哎哎,我还没脱鞋子呐!”
沈怀瑜伸手摘去娟娟的鞋子,吹熄了灯火,然后脱下自己的鞋子,翻身躺在了娟娟的旁边。
白老爷子一日比一日更虚弱了。
腊月初三的那天晚上,他精神头很好,喝了一点酒,吃了好些饭,坐在桌边和小夫妻说话。起先说的也不过是新年的农务:今年种多少菜、多少地,如何除草、防虫,拉拉杂杂的,很是细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题变了,仿佛隔山隔海的,白老爷子缓缓地讲起了他自己的身世,
“七十年前,我来到这里,那时我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呵——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呢?转眼就将一个结结实实的好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糟老头子!”
“我是怎么来这儿的呢?一路要饭要过来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眼睛发昏,身上冷得好像发寒战似的,于是我就跑,腿脚发飘,就跟踩在云彩上似的。我跑啊跑,跑啊跑,心想,天怎么突然黑了呢?其实哪里是天黑了啊,是我,饿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马车上,我瞧着那辆车那样好,车里的老爷和夫人都穿着那样好的衣裳,我就知道自己遇上贵人了。那位好心的夫人见我醒了,拿出好多好东西给我吃。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东西!”
这时候,白老爷子眼里雪亮,脸上露出了孩子似的温柔的、撒娇的神情,
“我哪里见过那么多好吃的啊!连道声谢都忘了,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那位老爷立刻阻止了我,说‘饥不饱食,虚不大补’,让我慢慢吃。于是我强忍着肚子里的馋虫,吃的很慢。呵呵——我一辈子都没有吃得那么斯文过啊!后来,我趁那两位好心的老爷和夫人停车休息的时候,偷偷溜了。他们是两位贵人,我只不过是个要饭的,不但求了我的命,还给我好吃的、好喝的,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们呢?于是我就跑到附近的山上躲起来了。他们没找到我,就走了,我沿着他们的马车留下的车辙继续走,就这么来到了望江城。在城里待了几天,怕遇见他们啊,就出了城,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就这么被老天爷带着,来到了咱们村。”
“呵——我本来是一个应该在半路上饿死的小乞丐啊!老天爷却教我好好地活到了八十五岁!还让我得了娟娟这么个好孙女!老天爷啊老天呀!老天爷真是太厚待我白阿蒙了!”
白阿蒙!原来老爷子的名讳是白阿蒙啊!
——阿蒙!
——阿蒙!
——阿蒙!
曾经,一定有好多人这样怜爱地呼唤他吧!
“你们可知道救我的人是谁么?”
沈怀瑜与娟娟同时摇了摇头。
“是城主和城主夫人啊!奥,应该说是老城主和城主夫人,就是小孟的曾祖父啊!”
娟娟:“啊!”
沈怀瑜:“天下间竟有这样奇妙的缘分!”
白老爷子呵呵笑起来:“是啊!小孟刚进咱家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恩公的子孙!后来,赵永安下来收粮,我就更确定了。”
沈怀瑜与娟娟两个心中各自惊诧,白老爷子摇着头感叹道:“想不到啊,恩公的子孙竟是那样一个小滑头!我看着他,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天爷终于给了我白阿蒙报恩的机会,心里头喜坏了。”
沈怀瑜:“爷爷,您从前的家是哪里的呢?”
白老爷子:“从前的家啊!”
“那是宿州城下面的一个小渔村,就在商江边上,我家世代以打渔为生,常年住在江上的那条乌篷船里,我娘便是在那条船上生的我。两岁的年纪上,我爹就将我丢进水里学游泳;到了五岁,我就是一个游泳的好手了。再长大些,我爹另外打了一条小船,往船上丢了两只鱼鹰,就让我自己打鱼了。一直打到十三岁,呵——,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天好像被人捅破了似的,大雨下个不停,夜里发了水……我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泡在江水里,半边身子趴在岸上的草丛里,坐起来四处一看,除了混突突的江水,就是望不到头的野地,我知道,我是被洪水给冲下来了。”
“我从水里捞了一根树枝,拄着这根树枝,顺着商江往上走,渴了就喝江水,饿了就在岸边的水草里摸鱼虾吃,就这样走啊走啊,终于有一天,走到我们村了。岸上的房子全塌了,人死的死,伤的伤。我抓着人就问我爹娘在哪儿,可是没有人知道,谁也不知道。我想,他们一定是被冲到更下面的地方了。于是,我又拄着那根树枝往回走,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江水渐渐地落回去了,我在河滩上看到了我家船上的篷子。我将篷子从泥水里拖出来,掰了一块揣进怀里,继续走。走啊走啊,走到了大海边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么多年了,我时常做梦自己沿着商江往下走,有时候在江面上看见了鱼鹰,鱼鹰飞走了;有时候看到了我家的乌篷船,还有我那条小船,可是那他们总是离我那么远,怎么走也走不过去。呵——这么多年,我在商河边走了无数回,怎么就看不到我阿爹和我阿娘呢?怎么就看看不到呢?一眼也看不到哇!”说着,白老爷子用手盖着脸,跟个伤心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
“爷爷!”娟娟唤了一声,转过小桌,牢牢地将她的爷爷抱在怀中。
沈怀瑜心中的伤感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走到门口,望着深沉的夜空,无声痛哭。
痛哭的结尾,白老爷子又像个得了乖的小孩子似的笑了,抹去脸上泪水,说自己困了。娟娟便扶着老爷子去东里间安歇。昏黄的灯光下,老爷子拉着孙女的手,絮絮叨叨地继续说,
“娟娟啊,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字叫娟娟么?”
娟娟:“知道啊,您都说过一千遍了。不过我还想听您讲。”
白老爷子哑着嗓子呵呵笑道,“那天晚上,月亮那样好哇!我又去商江那边找,空着两只手往回走,心里好失望啊!突然听见了小娃娃的哭声,我就循着声音找过去,就在路沟子里看见你了。我把你抱起来,你一下子就不哭了,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啧啧!你的小脸蛋那么好看,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我这个脑子里呀,突然想起一句话,‘千里共婵娟’,那还是少年时在江上打渔,有一天夜里载一个书生去位于商江下游的雾将城,他扬着脖子,对着月亮念叨的。我那时太小了,也没读过书,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就问他了。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啊,后来,我捡到你的那天晚上,也是那么大的月亮,我就想起了那个年轻书生念的诗,想想,老天爷让我们千里相逢,也是缘分啊!就给你取名叫‘娟娟’了,把你带回了家。”
娟娟笑着啜泣道,“爷爷,爷爷,孙女上上辈子肯定是个大善人,老天爷才叫我这辈子遇到了您。”
白老爷子轻声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呢?原本是独苦一世的命啊!原本……想,你爹娘应该遇到天大的难处了吧,不然怎么忍心把你丢在那里呢?……”声音逐渐消下去了,很快便睡着了,不久,说起梦话来,脸上笑意浮现,好像叫了一声“娘”。
娟娟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扭头小声对沈怀瑜笑道:“爷爷梦见他娘啦!”
沈怀瑜笑着点点头,将娟娟拥入怀中。两个人又在床边守了一阵子,见到老爷子睡得很安稳,端着油灯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公鸡在院子里打了三遍鸣,娟娟已经将饭做好端上了桌,不见白老爷子起床。娟娟心道:昨天晚上爷爷哭了那一场,该是累坏啦!笑着走去东里间,连着唤了三次,也不见回应,伸手一摸,老人家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她的爷爷,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去了,好像夜里下了一场急雨,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地就晒干了,她的爷爷不过是困了,躺在床上睡一觉,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