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瑜与赵子玉在两个护林人的引导下转过三座大山,沿着一条蜿蜒陡峭的、好像野兽常走走的小径那样小的野路,艰难地向上攀援,终于在第四座大山半山腰上的密林里见到了赵子玉说的那件伐木人的小屋。这时候,沈怀瑜大吃一惊,问道,
“伐下来的木头就通过这条路运出去么?”
其中的一个护林人点点头,道:“这座山上只有这条路,别的地方要么草窠太深难以行走,要么就是悬崖峭壁。”
沈怀瑜:“怎么运出去呢??”
护林人:“扛出去呗!”
沈怀瑜吃了一惊,不由转身回望,顺着那条陡峭的小径望下去,望进了被茂密的树丛草丛遮蔽的幽深山谷。又听护林人道:
“京城的贵女们打造妆盒用的香木‘十丈楠’便是我们这儿出的,只有这一带的几座山上才有,就是一根一根地靠着人的肩膀扛下来的。囔,那棵白皮子的就是!”
沈怀瑜顺着护林人指的方向望过去——就在那间小屋门前不远处——瞧见了一棵大海碗碗口粗的白色树木,树木不高,树干却生得笔直,只在最顶上稀疏地生着些枝杈。
这时候,从黑洞洞的小屋门框里走出了一个身量高大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衣,不是阮佳禾是谁!沈怀瑜忽然发力登山,疾步走过去。护林人想要上前,被赵子玉伸手挡住了,三个人定在原地,瞧见沈怀瑜走到了阮佳禾面前。
阮佳禾手里拎着一只锯子,肩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汗巾,看样子正要去伐木。
沈怀瑜迟疑地唤了一声:“阮佳禾?”
阮佳禾“哼”地笑了一声,“你终于来了。”缓缓地转身走进小屋,沈怀瑜跟着走进去,瞧见阮佳禾将锯子“哐啷”一声丢在门边的墙角里,扯下汗巾子搭在柴门上,然后转过身来,斜蔑着沈怀瑜,带着一脸轻蔑的笑容,“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沈怀瑜:“你知道我不是。”
阮佳禾:“我这里可没有地方给你坐,也没有茶水喝。”
沈怀瑜:“不需要。”
阮佳禾眼睛微眯,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也没有你想听的话。”
沈怀瑜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听什么?”
阮佳禾:“你不就是要——”忽而停住,哼哼笑道,“果然是宰相大人的好弟子,状元郎就是状元郎啊,即使身堕山野,脑筋依然比大多数人灵光,想套我阮佳禾的话,没那么容易!”
沈怀瑜:“你太抬举我了。”
阮佳禾“哼”地一声。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沈怀瑜心道:不如单刀直入。遂道:“你妹妹并是不我害的。”
没想到,阮佳禾居然笑了,然后轻飘飘道:“我知道。”
沈怀瑜心中陡然掀起愤怒的烈焰,不由攥紧了拳头,冷冷地看着阮佳禾——他正挑衅地看着他,忽而放声大笑,直笑得声音哽咽,笑出了泪水,
“我可怜的妹妹啊!怎么会就偏偏喜欢上你了呢?她明知道我们阮家与你们相府水火不容,明知道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还要喜欢你?难道女子都这样傻么?”说着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颇为伤感,“是的,女子都是傻的,我妹妹,还有如梅,都是傻女子。”
沈怀瑜知道,阮佳禾口中的如梅就是廖秉均的嫡女廖如梅,阮佳禾的未婚妻。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去年九月,阮佳禾已与廖如梅完婚;今年正月初一,廖如梅在牢中探望阮佳禾,当天晚上便在自己房间里以一尺白绫悬梁自尽了。
沈怀瑜瞧着阮佳禾因为悲伤而扭曲的面容,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了,瞧见阮佳禾邪笑着缓缓走过来,凑到他面前道:“我妹妹的确不是你害的!”声音幽冷,说话的气息喷在沈怀瑜耳畔,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那儿游走。
“那天晚上,你们都醉了,但是我没有——你们没看出来吧!哈哈,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呢?要将你与一个被喂了春药的女子放在一处,哈哈哈!而那个女子么,就是褚道淳那个老古董的掌上明珠褚宝莺。褚道淳那老家伙,一向自诩清高,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他一向瞧不上眼的李大宰相最宠爱的弟子毁了清白,哈哈哈,那结果,该有多精彩!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计谋却被佳期那个傻女子给破坏了!呵——可惜——”
“然而,谁又想得到,偏就在那一晚,有小贼进了那间房!真是天意弄人啊!天意弄人!”
沈怀瑜傻在当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场相聚、普普通通的一场醉酒,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那一夜,那么多人的命运于无形之中被暗暗地扭曲了。
阮佳禾忽而猩红着眼珠凑到沈怀瑜面前,恶狠狠道:“要不是因为你,我妹妹也不会死!说到底还是为了你!”
沈怀瑜直视着形同怒兽的阮佳禾,冷冷道:“我与你虽然不熟,但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阮佳禾怔了一瞬,冷笑道:“你不相信?你又知道什么?你大概不知道吧,”阮佳禾退了几步,又换上了那副轻蔑的神情,残忍地笑起来,“你一直敬重的好师傅,咱们大政国的宰相大人,李伯渊,二十三年前,也是一个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小人!”
沈怀瑜暴怒道:“你胡说!你说清楚?”
阮佳禾:“还用如何说呢?三十多年前,樊钢强在凉城救他一命,十多年之后樊钢强出了事,他已在朝堂,非但没有站出来为樊钢强求情,反而暗中向陛下揭他老家的丑事,这种事一查一个准,很快板上钉钉的,这才让樊钢强数罪并举,最终被定罪的时候谁都无话可说。”
沈怀瑜摇头道:“不可能,恩师的为人我了解,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阮佳禾嘲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下间多得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朝堂之上,谁不是陷落在权利争锋的泥沼里不可自拔?沈大状元,醒醒吧!”
“哼!该醒的是你,阮佳禾!”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讶异地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只见一人身着淡紫色轻衫,丰神俊朗,面若流光,步脸上挂着一派风光霁月的笑容,不是少陵是谁?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惊讶极了,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少陵!”
“这么是你?”
小侯爷履轻朗地走到房中的唯一一张团凳那儿坐下来,因为凳子低矮,显得他的坐姿有些局促,但他自有一身天生的潇洒贵气,这样他看上去反而显出了几分不羁的洒脱。
“你们两个不必惊讶。阿瑜,你不是一直再查我为什么要来望江城?现在我就告诉你,这正是宰相大人的安排,我来,是为了——”少陵缓缓扭头,目光犀利地盯着阮佳禾,“推翻当年的冤案,为樊大将、为当年的樊家军昭雪。”
阮佳禾连连后退,后背撞在墙上,脸色灰败,“不可能!不可能!”
少陵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在不可逆转的大势面前,智者会选择蛰伏,如此才能保留实力以待日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阮佳禾:“啊——不,我了解李伯渊,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少陵冷哼一声:“你?你连你自己都不了解,又如何了解别人?”
阮佳禾“啊”地大叫一声,狂躁地冲出了小屋。屋子里,沈怀瑜和少陵看着阮佳禾犹如野兽发疯似地冲进密林,等在外头的两个护林人立刻跟了上去,只剩赵子玉一人站在那里。
沈怀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强力地绞动着他的心,令他如此心痛、如此心痛!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真相,也消除了心中的疑虑,他本该高兴的,本该高兴得欣喜若狂,然而,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只有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压抑,想到恩师肩负的重担、想到恩师此前几十年的煎熬,想到此前种种,眼前的黑暗似无边无际,他忽然承受不住了,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少陵连忙过来扶他。
沈怀瑜紧紧地握着昔日好友的胳膊,抬头深深地望着他。两人目光交接,眸子里风起云涌,多少难言的情绪彼此交联,最终,各发出了一声叹息。
沈怀瑜:“凝儿还好么?”
少陵:“好。她原本要来的,只是……”少陵没有说下去了,“有孕在身”四个字叫他如何说得出口。“她心里一直记着你。”
沈怀瑜摇头笑道:“我们都有了各自的人生,我祝福你们。”
少陵:“我对不起你。”
沈怀瑜按着好友的胳膊站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少陵:“北边打起来了。”
沈怀瑜神情凝重道:“所以,恩师要在朝堂上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了么?”
少陵摇了摇头:“不,宰相大人说还不到时候,让我先以南下巡粮的名义暗中联系樊大将军当年旧部。”
沈怀瑜惊喜道:“对,对,事关重大,切不可掉以轻心。恩师,恩师,”新嘲澎湃,口中唤着“恩师”,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已经联系了多少人?”
少陵叹了一口气:“没多少,毕竟朝廷尚为下达旨意,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沈怀瑜点点头,又道:“难道说,望江城的赵永安大人也是恩师一派的人?”
少陵摇摇头:“不是。赵大人并不是哪一边的人,只是对当年樊大将军的事心怀同情。”
沈怀瑜:“那么楚天阔?”
少陵点点头:“楚天阔也在蛰伏。当年的他只是樊大将军军中小小的一名千夫长,就算挺身而出,也不过一死,在壮烈一死博得忠烈之名与背上骂名隐忍蛰伏之间,楚将军选择了后者。”
沈怀瑜心中如遭重击,一时间震惊得心神出窍,久久难以回神。
沈怀瑜:“楚将军的儿子——”
少陵苦笑着摇摇头:“是啊!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两个护林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阮佳禾跑得太快了,他们跟丢了。沈怀瑜心想,他们这些人都在这儿,阮佳禾是不会回来的,提议先下山。于是几个人便下了山。沈怀瑜托郭阿明回去告诉娟娟和白老爷子晚上不回去了,和赵子玉、少陵一起进了城。
晚上,沈怀瑜和少陵抵足而眠,又像从前那样了。两个人各卧一边,感受着身边的温度,脑中具是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同回忆起从前的时光,读书、斗诗、吃酒、捣蛋……沈怀瑜说起了刚到云隐村的那个床前月光如霜的夜晚。那一晚,他心如死灰、入坠深渊;那一晚,他煎熬痛苦、看不到明天;那一晚……时光怎么会这样无情呢?一次次地将人抛在风口浪尖上玩弄!将人打入最黑暗的深渊之后,再将最光明的未来呈现在那个遍体鳞伤的人的面前!
呵——人生啊人生!这可恨而又可爱的人生!
沈怀瑜:“少陵,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的家人吧!”
少陵:“嗯。以前我问你,你总是说不记得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段伤心的往事,问过第一次就不再问第二次了。”
沈怀瑜:“当年,我父亲就是因为替大将军请愿而获罪身死的,世人都称他们为‘正合七十六义士。我母亲听说了父亲的死讯之后触墙而亡。’我的小妹在远亲家避难的时候走失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这些年,我常常梦见他们,可是梦里的人,都看不清脸。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少陵:“当年那场灾祸,牵连了多少人家家破人亡!这样的事,希望以后都不要再有了。”
沈怀瑜:“可惜,活着的人总是忘性太大,非得以那么多的鲜血作为教训才能看得清。”
少陵:“不管怎样,咱们自己不要忘了教训就好,好好保护爱的人。”
沈怀瑜:“嗯。”
第二日,沈怀瑜与少陵、赵永安、赵子玉四人于城主府中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然后,小侯爷少陵于午时带着侍卫纵马而去,沈怀瑜乘坐郭阿明的驴车回到了云隐村。是夜,在樊茂才家谈到东风破晓。
整个大政已经悄然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里,只等一场浩荡长风,一举吹散弥漫了许多年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