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花圆月便敲开了白家大门。锅里的饭刚做熟,便扯了娟娟和沈怀瑜出门。娟娟说等吃完饭再走,花圆月摇了摇手中拎着的一只布包裹,说干粮早给他二人准备好了。三人在村口坐上郭阿明的车,在蒙蒙的雾气里离了村。三人在五道岗子下了车,又走了一阵子,转过三座山,便见到半山腰上散落着的十来户人家。又走了一阵,瞧见路边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月照村”三个字。
娟娟:“这不是……”
花圆月:“只管跟我走就行了。”
半路上遇到一个扛着铁锹下地的中年人,花圆月上前问“景春秀”家在哪儿。那人扭身朝东边半坡上三间小茅屋一指,说就是那家。花圆月连连致谢,和娟娟二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走。还未靠近,便听到了狗叫声。花圆月拾起一块石头掷在墙角,狗吠声顿时热烈起来。娟娟把着沈怀瑜一只胳膊将半个身子藏在他后面,沈怀瑜口中说着“没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声音:“小黑、小黄,摸乱叫。”
花圆月气定神闲地缓缓往前走,在经过那家门口时,一个鹅蛋脸的女孩子,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恰好走到门口。两个女子目光便对在一处。
“景春秀?”
“你不是——”
两人脸上都现出惊讶的表情。娟娟瞧着花圆月惊喜的样子心里直叹气。
花圆月:“你家住这儿?”
景春秀点点头:“嗯嗯。你怎么会在这儿?”
花圆月:“奥,我姐姐家就在你们村,过来看看她。”
景春秀目光落到花圆月身后,一见着沈怀瑜立刻转开目光,脸上生出一层红霞来。花圆月心中窃喜,不动声色地等着景春秀发问。果然,景春秀清了清嗓子,小声问道:“那两位是谁啊?”
花圆月:“他们和我一个村子的,我们一起去城里采买,我说要来看看我姐,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山路,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来。娟娟,沈大哥,过来跟人家个打招呼啊。”
娟娟立刻笑意莹然地迎上来,扭头瞧见沈怀瑜还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转身扯了他衣袖一起走到花圆月旁边,自己先和那景春秀客套两句,胳膊碰碰沈怀瑜,沈怀瑜不情愿地像那女子点了点头。
景春秀脸上一红,结巴道:“要不要去屋里坐坐?”眼神在娟娟和花圆月身上转换,却一眼也不敢看沈怀瑜。
花圆月大喇喇地摆摆手:“不用了。人家两‘兄妹’还等着赶集呢,不可能耽误人太多时间。”有意将“兄妹”二字咬得重了些。
景春秀:“以后有机会过来玩啊。”
三人走出一段路之后,娟娟悄悄扭头,瞧见那景春秀还站在门口向他们这边张望,不解道:“花圆月,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花圆月:“问你沈大哥。”
沈怀瑜哼了一声,“以后这种事情你还是喊孟玉吧。”
花圆月笑道:“沈大哥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娟娟:“我怎么没听明白呢?”
花圆月:“没什么啦,就是让景春秀开开眼。”
娟娟心中疑问未除总也不舒服,便悄悄问沈怀瑜。沈怀瑜见她一脸急切不甘的样子,轻笑道:“知道美人计么?”
娟娟:“啊——”结合刚才那景春秀的表现,瞬间转过弯来,哭笑不得道:“圆月,你怎么能这样?”
花圆月:“小江哥不喜欢我,我又怕他跟人跑了,思来想只有这个法子了!作为补偿,晌午我让我姐姐给你们做好吃的。”
娟娟:“我是说景春秀啦,万一人家真喜欢上沈大哥,而沈大哥……那不是平白让人家伤心么?”
花圆月瞧了沈怀瑜一眼,见他脸上神情还跟刚出来时候一样,胆子大了些,道:“那景春秀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喽!”
三人去了花明月家,花秋月从包袱里拎出一只小包袱递给姐姐,说是他娘攒了些野鸡蛋,让她顺路带给小外甥吃。花明月不疑有他,收了鸡蛋,说什么也要留娟娟和沈怀瑜吃午饭,感谢他们护送她妹妹过来。
沈怀瑜不禁对花秋月刮目相看:之前只听娟娟说花圆月心里很有想法,但是他没想到一个山村里长大的少女做事竟然可以这样有计谋。如果她是一个出生在权贵之家的男子,一定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当然,看得见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她生为乡野女子,却能为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做到这些,这本已十分难得。还有身边的女子娟娟,还有秋英,就连雪花那样的女子都有着大政女子身上少有的坦率与勇气。云隐村,云隐村,真是神奇的地方!
三人吃完了饭便离开了花明月家,先在月照村附近看山看水,估摸着郭阿明的车差不多要往回赶了,便走去之前下车的地方等待。不久,果然瞧见郭阿明驾车而来。三人上了车,日落前回到村里。
正打算吹灭油灯上床睡觉,忽见不远处的田野里一处火光在动,仔细看去,却是一个人举着火把在朝山里走。沈怀瑜心声警惕,立刻吹灭灯火出了门,在朦胧的夜色里悄悄朝那团火光追过去。
终于在那人快到山脚时追上了。几丈之外,沈怀瑜分辨出那是个男人,披头散发的,背影十分瘦削,肩头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地起伏着。细碎的山石咯得脚底生疼,蓄满夜露的野草将鞋面湿透了,脚面又湿又凉。沈怀瑜试着再靠近些。刚一抬腿便听到“哧拉”、“咔嚓”两声。不好!那人忽而加快脚步往山林中跑去。沈怀瑜抬脚欲追,然而衣服下摆被酸枣树的尖刺缠住了。他扯了两下没有扯动,只好弯腰解开。再抬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山林里到处黑黢黢的一片,火光也不见了。
那人是谁?为何要在此时进山?进山做什么?许多疑问在沈怀瑜脑中搅扰,他又往山里走了一段,然而丛林又密又深无法窥探,夜里的群山更如无底深渊。他知道自己再走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倘若没有那个小意外,倘若他当时骤然扑上去将那人的脸掰过来,倘若自己没有那多犹豫——村子里灯火都灭了。看来只有明早再做计议了。
第二日天色还有些黑蒙蒙的,沈怀瑜敲开樊茂才家的门,将昨夜的事情和樊茂才说了。樊茂才听罢也是一脸凝重,当即和沈怀瑜一起来到昨夜那人入山的地方。
青淼淼的山路上野草繁密,几乎要将一条本就很窄的小路淹没了。野草稀疏之处,被露水浸透的地面上印着些残的、整的脚印,来自于两个人,一个是沈怀瑜,另一个自然就是昨夜那人留下的。那人的脚印无一不左深右浅且深浅,浅的和沈怀瑜的脚印印如泥中深度无异,深的却仿佛被人大力按进泥里似的,脚印边沿泥花都卷起来了。
那人应该是个跛子!可如果真是个跛子,这样明显的特征一定会写进告示,然而告示里却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沈怀瑜稍一思索,问道:“两位大哥可知咱们这边有没有跛子?”
樊茂才:“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应当。咱们这边跛子倒是有几个,可是都离得远,知根知底的,不大会大半夜的跑咱们这边的山里头。”
沈怀瑜面上变得凝重:“那么很可能就是朝廷通缉的那个江洋大盗了。”
樊茂才点点头:“咱们这里太偏远了,朝廷的文书也不知下来多久了,那人这里躲那里逃的,弄伤了腿脚也不稀奇。”
沈怀瑜看了一眼樊茂才。樊茂才弓着腰、脸几乎要钻进草里去了;这时候郭阿明没有聒噪,安静地跟随着樊茂才,两只眼睛专注地搜索着——沈怀瑜头一次发现,郭阿明居然可以这样冷静!
沈怀瑜:“郭大哥从前也当过兵么?”
郭阿明抬起头来,脸上立刻浮现出平日里常见的那种潇洒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郭阿明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
“啊!”
樊茂才:“小沈,你可别问他了吧!他哪有脸说出口!”
沈怀瑜越发好奇了,有意提高声音,应道:“噢?”
郭阿明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嘿嘿笑道:“熬了不到半年,我,就走了。”
樊茂才哼地一声:“还‘就走了呢’,分明是逃兵!”
郭阿明:“我哪有,我老子娘快要不行了,她就我一个儿子,我能不回去么!”
樊茂才哼了一声。
隔了一会儿,道:“要不是看在你的确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人,我老樊才不爱搭理你!”
眼角余光中,郭阿明埋下了头。
樊茂才:“好啦!扯这些,干正事要紧!”
三个人追寻着痕迹逐渐走进山里。草木茂盛没有脚印好留,倒是留下了不少翻折的痕迹,樊茂才便以他多年的狩猎经验循着那条痕迹一路向前,辗转走到一处山沟前。只见山沟之皆是荆棘和荒草。其中一处野草倒伏,凌乱地散布着些树枝树叶。二人站在沟边,目光从那片倒伏的野草开始顺着草丛中留下的人行痕迹搜寻,很快,山沟隐没在浓密的山林中。二人只好沿着山势向上走,约摸走到半山腰之时,草丛里行人的痕迹忽而消失了。樊茂才四下里瞧了瞧,目光定格在山沟对岸——那里是一大片十分茂密的树林,高的矮的树挤挤挨挨,山势陡峭得似乎站不住人。
樊茂才叹了一口气,沉沉道:“人应该是往那边去了。穿过这片树林后头全是山,要找到那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天就要亮了,咱们先回去,跟大伙商量一下。”
于是三个人出了山。
晨雾轻缓如纱,在青山之间缥缈变换,望不尽、望不穿。那人明明就在这里、甚至就躲在某个角落里笑着看他们铩羽而归,可是他们没有办法。沈怀瑜近来专心书写,大多数时候都心如止水,很少有过于强烈的感情了。而此时此刻,他仰视着身侧的连绵高山,敬畏之感汹涌澎湃,竟至于将一颗心也驱动得动荡不安了;在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场景里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他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些什么,然而那种捕获感又如同此间山雾一样虚无缥缈、令人无法捉摸。
村口的大钟一连被撞响了许多下,所有人都聚过来了。樊茂才说了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有可能躲进云隐山的事,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不以为然,有的镇定自若,还有人害怕了。赵子玉其实心里是有些害怕的,但是他看到雪花依偎她母亲怀里的样子,便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保护欲,笑嘻嘻地走到雪花旁边,道:
“雪花别怕,我们不会让那人伤害到大家的!”
雪花狐疑地看了看赵子玉,又将目光转向沈怀瑜了,眼神一暗,低下头,谁也不看了。
赵子玉感到有些无趣,清了清嗓子,决定展示一下他男子汉的气魄;他拨开人群,从后面走到前面,壮起胆子,站在了樊茂才旁边,道:
“我觉得咱们村的男人们有必要好好商量下。”
话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他身上,赵子玉悄悄地留意着雪花,在众人的聚焦之中不由挺直脊梁,活像一只神气的小公鸡。
樊茂才:“的确要商量商量。”清了清嗓子,道:“老人、女人和小孩子们先回去,男人们留下继续讨论。”
白老爷子见娟娟和秋英几个女子还站在原地未动,伸手扯了扯孙女的衣袖,道: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娟娟:“爷爷,我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白老爷子:“男人的事,你们留在这里只会添乱。”
娟娟望了望沈怀瑜,沈怀瑜柔声道:“跟爷爷回去吧。”
樊茂才:“秋英,你带着几个女娃子走吧。一会儿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说不准会说到什么事,你们在这儿不方便听。”
秋英:“你们又不光着身子说话,我们女人怎么就不方便听了?你说你的,我和几个小丫头坐在旁边,大不了离你们远一点嘛。”
说着对娟娟和花圆月几个女孩子一招手,在刻着村名的石碑旁边坐了一排,似笑非笑地望着樊茂才。
樊茂才拍着脑门叹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行吧,咱们不管他们。”
一群男人便大槐树下或坐或站,开始商讨如何防守村庄的问题。讨论了许久,定下定期巡逻的法子,男人们三人一组,每天四组,早、中、晚各在村子四方巡逻,三天一轮,先轮上半个月。樊茂才自告奋勇承担下进山搜查匪徒踪迹。
这时坐在对面的秋英忽地一下站起来,“樊茂才,逞英雄也不是这么逞的吧!敌在暗我在明,大山里又隐蔽,怎么能进山呢?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樊茂才哈哈笑了两声,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我在漠北杀人的时候,那人还不知在哪儿呢。不遇到我还好,真教我撞上了合该他倒霉。”说得男子那边爆出一阵热烈的笑声。
秋英杏眼一瞪,怒道:“不许笑!有什么好笑的?老樊头脑坏掉了,你们也跟着起傻了?”
樊茂才:“哎,你这娘们!”
秋英脸上神色软下来,走到樊茂才面前,把住他胳膊恳求道:“缓几天,就缓几天,就算为了我不行么?”
樊茂才:“娟娟,把你秋英姐带回去。”
娟娟不赞成地唤了声“樊大叔”。
郭阿明突然道:“秋英,听老樊的,先回去吧。有我和他一起进山呢。”
秋英面带嘲讽地盯着郭阿明道:
“行,行,你们两兄弟感情好,一起进山、一起打光棍,很好。”含悲带愤地望一眼樊茂才,赌气似的扭身跑开了。
娟娟连忙追上去,花圆月和另外几个女孩子也跟了上去。秋英只觉心中悲哀,一口气跑回村中。然而她如何舍得就这样一走了之?藏在一户人家墙后,瞧着大槐树下樊茂才和众人依依告别,背着一盘藤条,和郭阿明一起走去了。秋英反身倚墙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此刻,她心哀;此刻,她心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为她妥协,也永远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她想哭,她想笑。吃吃笑着流了一脸泪水。
“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一起进山的日子。”
“哈哈哈,你这小子!我跟你讲,万一遇到那江洋大盗你可别拖我后腿啊!”
“打不过就跑,我轻功不差。”
“吆,你小子倒是不谦虚!”
“樊大哥,你对秋英姐会不会……”
“哎!妇人家眼皮子浅,我倒是希望她就此打住。”
就这样,男人们日日巡逻,樊茂才几个天天上山,一连忙活了十多天,忽然听外头传来消息,说那江洋大盗已经被抓住了。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儿准备大干一场,然而还没等他们有任何收获,却忽然被告知啥事也没有了。
赵子玉:“这算怎么回事!白忙活了!”
沈怀瑜倒是笑了。
赵子玉瞪起眼睛,不乐意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白老爷子:“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这样不是最好了么。”
赵子玉沮丧地暗中腹诽:好什么好!
他还打算借此机会向雪花展现自己的魅力来着呢!已经想了好几个晚上了:如果那个小毛贼被他们发现了,他一定要第一个冲上去,即使吃点苦头也一定要冲上去,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亲手将他押出山了,到时候雪花一看见……万一小毛贼窜进村里了,那也没关系,他会日日夜夜守护在雪花家门口,不信雪花不被他的诚心感动……他做了好多这样那样的设想,每一个设想都有一套非常完美的应对法子,他觉得这次一定可以让雪花对他刮目相看。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赵子玉觉得老天爷故意跟他对着干。